父親,是我這輩子一道最孤獨的坎

父親,是我這輩子一道最孤獨的坎

我出生在粵西,長大在粵北。

粵西是父親年輕時知青下鄉、遇見母親的地方;粵北是父親的老家,返鄉政策出臺後,我們一家便舉家遷移了。

在粵西,我們生活在一個農場;熱帶,離海很近。常年陽光普照。

在粵北,那是一個林場,門前門後都是延綿的大山。那裡春來秋去,山花爛漫,清水成河。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略有名氣的風景度假區。

而我所有關於父親畫像的回憶、所有關於我和父親之間的故事,也只永遠停留在那一片山與河裡。

再無延續。

就像天空突然地、劇烈地、猛然地斷裂開來一樣。在斷裂之前,我的童年,曾如此爛漫。

這一過,已有二十四載。

***

在這之前好些年裡,比如中學時,每個月我會給父親寫封信,寫完後認真地摺好,塞進自己的抽屜裡;比如大學,大約每個學期,我依然會給父親寫信,寫在日記本里。

如今,那些信大部分已不知何處,而日記本也被封存在家裡的某個角落裡了。

前陣子,讀了一本小說,《群山回唱》,有好幾層寓意。我感觸最深的,是關於生命的殘缺與完整。

父親,成了我這一世都無法找回的一塊遺失了的拼圖。是不完整的。

在這一層意義上,我對那些出現在眼前的父子成影的畫面,是毫無抵抗力的。TA們,可以用自己的大半輩子,去感受父親的陪伴、然後陪伴父親,慢慢變老。

而我,僅有一廂塵封的記憶碎片。

***

我常常在想:如果父親當年沒有離去,活到如今,父親會不會把煙戒了?會不會少喝點酒?父親老去的模樣是怎樣的呢?我和他之間的關係會是怎樣的?我會不會成為現在這樣的我?我會不會走上另一條人生的道路?……

你以為回憶會給你答案嗎?回憶看似美好,其實常常是殘酷到你選擇轉身。

我的父親、我和父親,也就永遠停留在我那曾經爛漫的童年裡。所有這些記憶畫像,組成了父親在我身體裡的一塊塊碎片,如一道坎。

***

與父親有關的記憶碎片……

  • 從我有記憶起,父親就是半禿了。聽母親說,那是還在農場的時候,父親以黨組織領導的身份去調解一件當地刁民鬧的糾紛,被刁民一個榔頭砸在腦袋上,血流不止。從此,父親就成了“地中海”。而在他更年輕的照片上,父親有著一頭濃密的黑髮。
  • 赤道地帶的夕陽特別絢爛。在我還沒上學的夏天裡,我喜歡和夥伴們坐在天台望著那一片片五彩多變的雲霞,想象著這一片雲像老鼠、那一片像小雞、那一片像兔子。那時候,我和夥伴們會一起在那樣的傍晚玩滾鐵環,比賽誰推得最快最穩,等著大人喊吃飯。有一回,我跑得太快了沒穩住,向前一摔,手裡的棍子直直地捅向大腿,把我痛得當即嘩啦啦大哭。正在屋裡做飯的父親聞聲跑出來,見狀也沒責怪,只說了一句“讓我看看……沒出血,沒事”,然後把我揹回屋,放在廚房一張靠椅上,由著我掉眼淚,轉身繼續做飯。我哭了一會兒便睡了過去。睜眼醒來,父親已經把晚飯做好。見我醒來,蹲下來問我還痛嗎?我說不痛了。父親用毛巾擦淨我臉上的淚痕,和我一起等著母親和哥哥回家吃飯。
  • 父親好酒。因為是領導,常常有單位人請了去吃飯。又常常喝大了。一喝大,父親就會來酒瘋——痛哭。母親見多了嫌煩便常常不管喝醉的父親了。父親便抱著幼小的我,痛哭。那時候我真的無法理解為什麼父親會痛哭,卻能感覺到,父親心裡似乎有莫大的難受。因為,我記得父親在抱著我鬧酒瘋又痛哭的時候,說過幾次“我想我媽了”。
  • 想到這,我又想起有一年冬天。儘管是南方,粵北的山裡冬天那時候是會下雪的——冰粒一樣的雪。我走上二樓的房間,父親坐在書桌前,正打開他那本用手抄寫的歌詞本,在唱一首歌——《媽媽的吻》。我站在書桌旁聽著父親哼唱。唱著唱著,父親突然掉下了眼淚。我問父親怎麼了,父親說:我想我的媽媽了!
  • 父親的媽媽,也就是我奶奶。我只見過一回,是當年我們還在粵西的時候,有一年隨父親長途跋涉回粵北探親。當時我還未滿六歲。我對奶奶的唯一印象,是滿臉樹皮般的皺紋、一個佝僂的細小身軀,正扛著一大把剛撿回來的柴火。那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我和父親最後一次看見奶奶。
  • 因為父親好酒,也因為我害怕看見父親喝醉酒後痛苦的模樣,任何時候只要我知道父親要外出吃飯,我一定會跟在他身邊,纏在飯桌上。三杯過後,無論如何我都不讓父親再喝,並且將怨氣轉移到給父親斟酒的叔叔身上,還威脅父親“你要是再喝一口,我就喝完這一杯”!一邊伸手去搶酒杯。父親終究還是會多喝兩口,也終究是不捨得讓兒子沾半滴,但在被我纏著的情況下,父親很少喝高了。
  • 父親的最高學歷是初中。但據母親和幾乎所有與他共事過的人描述,父親的學識和能力,比許多更高學歷的人都強。他的學識、能力和實幹,大多是通過艱難的爭取、自學、自修獲來——這一點,對我這一生有很深刻的影響。也因此,父親得到大多數人的尊敬。

與父親有關的記憶碎片有不少,常常會在某個瞬間猛地浮現在腦海裡,清晰無比。而且大多是在我極為年幼時期的記憶。

這20多年過去了,越來越感覺到父親就是一道坎。而這道坎,要麼把依然活著世上的家人更凝聚在一起,要麼則可能把彼此的距離拉開了。很不幸,我們家也許是後者的情形。

後來讀過一段話說:不是每一個人與家人的緣分都厚。不是每一個有家的人都是完整的。當你有家,卻覺得像是孤兒時,就需要學會讓不完整變成完整。我們一直在尋找不同形式的家,卻常常得到不同形式的孤獨。

而父親於我內心的孤獨,恐是一輩子將伴隨至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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