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誕辰200年」回到馬克思的故鄉

:1818年5月5日,卡爾·馬克思出生於德國小城特里爾。從《共產黨宣言》到《資本論》,馬克思為我們提供了看待世界的視角,也改變和塑造了世界的樣貌。時至今日,我們要如何紀念馬克思?又該如何面對馬克思留下的遺產?穿越時光的阻隔和意識形態的迷霧,我們對於馬克思真正的理解有多少?當今社會浮現的問題,在馬克思那裡依然能夠找到答案嗎?在馬克思誕辰200週年之際,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通過一系列文章,嘗試著對這些問題作出思考和回應。在本文中,北京大學教授聶錦芳來到馬克思的故鄉特里爾,拜訪了馬克思故居,並追溯了馬克思的思想根源。

回到馬克思的故鄉

文 | 聶錦芳

我來到位於德國西南部萊茵蘭普法爾茨州的特里爾(Trier)——馬克思的故鄉,不是做走馬觀花的旅遊和蜻蜓點水的參觀,而是要利用受邀來進行合作研究和學術訪問的機會在這座小城安心地住下來,考察、憑弔、研讀和思考,度過一段不算太短的時光,意欲使自己瞭解、感受和領悟到的東西比以往更為客觀、準確和到位。

特里爾:恢弘的遺存,廣袤的郊區

在這座被市政府網站標明為“德國最古老的城市”,方圓面積不大的城中心區域,很多古羅馬時期的遺蹟依然完整地保留著:作為該城標誌的黑門(Porta Nigra)巍峨矗立,由白變灰再呈黑色的巨型沙石外形飽經風霜雨雪的洗禮,靜默地俯視著從門洞下經過的路人;站在君士坦丁宮(Konstantin Basilika)大堂之內,抬頭仰望高聳的屋頂,讓人體驗到何為真正的富麗堂皇,更令人驚詫的是,在約1700年前建造這幢建築時,其材料竟然全部運自埃及!而始終沒有完工、現在外表呈斷垣殘壁狀的愷撒浴場(Kaiserthermen)地面中央是一塊偌大、碧綠的開闊地,根據拉丁文古文獻才得以找到並挖掘出來的地下熱水供應和排洩系統,如迷宮一般複雜卻又井然有序,顯現著古羅馬工程和技藝的卓絕水準;可容納兩萬餘名觀眾的圓形劇場(Amphitheater)現在依然是每個季度都舉辦的古羅馬音樂節(Antikenfestspiele)的理想場地,駐足於此,耳際依稀迴盪著角鬥士們激烈的搏擊聲和觀眾的歡呼聲。這些建築在後來均進行過修繕和裝潢,但主體結構和樣式一如當初,上千年未有改變,而且均分佈在位於布呂肯大街(Brückenstraße)10號和西蒙大街(Simeonstraße)8號的馬克思兩處故居以及位於諾伊大街(Neustraße)83號的燕妮故居的周圍,步行最遠不超過20分鐘。源遠流長的古羅馬文明濾去時代的風塵、戰爭的殘忍、王權的威嚴和思想的宰制,保存下這些恢宏的建築藝術和更多的人文經典,處處彰顯著輝煌、秩序、平等和尊嚴。馬克思和燕妮就是在如此濃郁的歷史和文化氛圍中誕生並長大的。

「马克思诞辰200年」回到马克思的故乡
「马克思诞辰200年」回到马克思的故乡

與遍佈高大而厚重的羅馬古建築、博物館的城中心不同,廣袤的郊區則是馬克思在博士論文“獻詞”中提及的“風景如畫的山野和森林”,大片的草地和茂密的樹木,放眼望去,滿目是綠;一年四季,即便是在冬天亦復如此,而夏秋時分則更是多姿繽紛。清澈而美麗的摩澤爾河從城市左側穿過,在東南方向10公里外與薩爾河匯合,向東北延伸100公里到科布倫茨與萊茵河交接。沿著馬克思故居博物館前的大街往西走十幾分鍾就到河岸邊了,寬闊而潔淨的水面與兩岸連綿的樹叢,真正給人以賞心悅目之感。低緩的紅砂岩山坡上則種滿了葡萄,簡單的架子齊整地排列在梯田上,遠遠望去,像一支支龐大的綠色軍陣和樂隊,這是著名的“摩澤爾薩爾烏沃”(Mosel-Saar-Ruwer)葡萄酒產區——哪有一絲馬克思當年憂慮的“貧困”的影子啊!

小鎮日常:“我也想給你未來和希望”

我租住的房子在距離城中心約6公里、位於特里爾東南方向的Irsch小鎮,一棟棟二層、三層小樓分佈在一條由溼地和樹林構成的寬闊而低矮的谷地向東西方向延伸的緩坡上。初來乍到,這裡的乾淨和靜謐讓我這個從北京來的人感到驚訝。家家窗明几淨,連屋頂的玻璃也沒有塵垢。我住所的窗戶臨街,偶有汽車和行人經過,住過大半年後,有一次我特地用手抹了一下窗臺和玻璃,幾乎沒有一點髒的痕跡,屋裡地上的纖毫原來是自己衣服上掉下來的。據說季羨林曾經描述過,他當年留德期間所居住的小城哥廷根有家庭主婦用肥皂水清洗馬路,在此我倒是沒有看到這樣的情景,但也沒有見過有清潔工來打掃街道:每一戶的垃圾都用專用塑料袋嚴格分類裝好,放到垃圾桶裡,每週一次有專門的卡車來拉走。除此而外,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這裡治安狀況的良好了:家家沒有圍欄,更不用說院牆了,窗戶挨著馬路,從外面看裡面一覽無餘,平時有白紗綢遮擋,晚上放下捲簾就可以安然入睡了。

那麼,這裡人們的生活狀況是怎樣的呢?以我的房東庫爾特·維羅尼卡(Kurt Veronika)為例,年過七旬的他屬於馬克思畢生所關注的典型的普通工人階層,退休前是刀具公司的技工,現在與其典雅的妻子施爾根(Schergen,退休前是小學教師)住在一棟屬於自己的單獨的三層小樓裡,靠退休金生活。他們平時料理家務,偶爾外出度假,日子過得富足而安逸。在Irsch小鎮居住的人基本上也都是這樣的生活水準和狀態。從我的住地Husarengaßchen(我也不明白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很多特里爾大學的人都不知道這個街道,但在谷歌地圖上可以搜索到)5號出來,沿著一條佈滿青苔的小巷走100多米,再右轉向北50米是一座教堂,路東則是一塊墓地,鎮上去世的人一般都集中安葬在這裡。每到星期日,人們都彙集於此,來做禮拜。如果是國家法定假日或者宗教節日,來的人會更多,旗杆上還會掛上四面彩色旗幟,並邀樂隊來演奏助興。午後,做完禮拜的人們會聚集到外面的草坪上,汽車運來成箱的啤酒,人們喝酒、吃點心、聊天,非常盡興。每見我走過來,總會有人熱情地與我打招呼,有的竟知道我是中國人!(我估計是房東跟他們說的。)還有學生見我是個外國人,也湊過來,要單獨跟我留影。我平時是拒斥喝酒的,但在這樣情意濃郁、陽光溫暖的下午,接過一杯喝下去,真正感到沁人心脾。

Irsch距離特里爾大學坐公交有5站路,只需不到5分鐘,但如果沒有特殊事情處理,我寧願花40分鐘步行前往。沿途風景養眼而悅情。中途路過另一小鎮Filsche,路邊有一座標明建於1846年的黃色小旅館,現在已經不再使用,但特里爾人還是將其保留下來,定期清洗,還特地在此設置了一個公交站點。此外,我還發現,從Irsch出來,經過Filsche、Tarfost兩座小鎮,再到大學,路途不過四五公里,竟然有六個足球場!這裡的中小學絕大多數一般只上半天課,一到下午,各個年級的學生都活躍在操場上。在一個足球場圍欄的綠色匾牌上醒目地寫著:Fußball ist die Zukunft(足球就是未來)。

作為一個“異邦人”,一次又一次目睹馬克思故鄉百姓如此這般的生活情形,不禁令我豁然開朗:這不就是《德意志意識形態》手稿頁邊插進去的那段話所描述的狀態嗎?—— “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範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後從事批判,這樣就不會使我老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 當然,隨著社會的發展,他們不再需要打獵、捕魚和從事畜牧等體力勞動,而是有大量的時間休閒、娛樂和度假,或者自由支配,而工作期間則一絲不苟,專注而敬業。在這號稱“資本主義”的國家,儘管現在存在經濟復甦乏力、難民湧入等危機,甚至報紙上不時還會有“大眾買不起大眾汽車”之類的討論,但在這座古老、靜謐而優美的小城,至少從表面上看不到分工、等級、地位、名譽、政治、資本、金錢對普通人生活的操控、支配所產生的焦灼和壓力,他們活得自在而適意——馬克思的故鄉現在沒有他畢生所批判的資本明顯作用的痕跡,多麼耐人尋味、發人深思!

有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天上午都要坐車從住地到位於市中心的馬克思故居博物館和距此僅隔一個廣場的燕妮故居去。當中午我在車站等車回家時,總會特意從遠處認真端詳這兩座均為三層樓房、但燕妮故居更豪華和氣派一些的巴洛克建築,遙想當年這對稟賦特異、聰慧睿智的少男少女情竇初開、激情無限的情景,也會在心目中習慣性地反思百年來對馬克思思想所做的形形色色的理解和詮釋,真是讓人感嘆不已:這塊土地上生長起來的理論,怎麼會演變成禁錮思維、充斥教條、壟斷“真理”的框架、體系和烏托邦?怎麼會被解釋成思想實質上的鬥爭哲學、歷史演化中的單線論和決定論、社會變革中你死我活的政治策略和威權專制的“馬克思主義”?

在Irsch鎮口靠近馬路的地方有一塊墓碑,上面寫著:Ich will euch Zukunft und die Hoffnung geben(我也想給你未來和希望)。每次路過我總會停下腳步觀瞻一番,看著它,總讓我感慨良多,思緒綿綿。想到自己的祖國,想到自己的故鄉,想到我們以往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特別掛心那些終日為生活奔波、辛苦的父輩和兄弟姐妹:這樣的生活是不是他們的“未來和希望”?我們正在建設著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與經典馬克思主義到底是什麼關係?

馬克思故居:新的材料值得注意

位於特里爾市中心布呂肯大街10號的馬克思故居,是一座建於1727年的巴洛克風格的樓房,臨街三層,後樓也有三層,中間是天井小院,前後樓二、三層之間由走廊連接,後院是一個小花園。房子的外形色調幾經變化,現在是白色的牆壁、暗綠色的門楣和窗沿、乳白色的窗戶。馬克思的父親亨利希·馬克思於1818年4月租下這所房子作為其處理律師事務的辦公室,同時也供家人居住。同年5月5日馬克思在此出生(一年半後全家遷往現距離黑門不遠的西蒙大街8號)。1928年4月德國社會民主黨(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簡稱SPD)購買了這棟房子。猶太建築師古斯塔夫·卡塞爾(Gustav Kasel)對其重新進行了設計和修復。1933年5月它被納粹沒收,戰後又迴歸社會民主黨,1947年作為馬克思紀念館開放。1968年被託管給弗里德里希·艾伯特基金會(Friedrich-Ebert-Stiftung)。同年,值馬克思誕辰150週年之際,作為馬克思生平和事業的展覽館開放。在馬克思逝世100週年的1983年,房舍經過擴建和重新布展後成為一座新型的現代化博物館,供世界各地的人前來參觀。

「马克思诞辰200年」回到马克思的故乡

這是德國境內唯一的關於馬克思生平、事業以及一直到現在為止具有廣泛影響的展覽館,引起人們興趣的自然就是其展覽的內容了。面對馬克思曲折的生命歷程、複雜的思想嬗變以及爭議更為激烈的“馬克思之後的馬克思主義”,它是按照什麼樣的方式來進行布展的呢?目前的展覽內容是2005年設計的,佔據了故居大小不等的23個房間(包括連接前後樓的兩個走廊)。其中第1~17號房間是關於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的內容,分為“故居歷史” “青年馬克思” “政論家和哲學家”“1848年曆史時代的轉折” “流亡生活” “政治經濟學——生活主題”“馬克思和工人運動”“恩格斯和馬克思主義”等專題,主要介紹了馬克思一生的生活經歷、思想演變和實踐歷程;除展板以外,也展出了一些重要手稿的複製件、原始照片、實物、多種語言文本的電子書籍等等,還設計了多種視頻、影像。這部分內容佔全部展覽的三分之二。標明18號的是一個戶外開放式的走廊,在一面寬闊的牆壁上掛著巨幅紅色布幔,遠看是馬克思的頭像,其實是由或終身或短時受到馬克思及其思想影響的眾多知識分子(主要是西方的)的名字組合而成的。第19~23號房間分成“工人運動的分裂” “歐洲的分裂” “卡爾·馬克思的思想在世界範圍內的傳播和運用”等專題,敘述了20世紀以來馬克思主義在東西方社會發展中所產生的廣泛影響及其曲折的實踐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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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主要供一般民眾參觀的普及性的展覽,再加上空間有限,馬克思故居博物館展出的內容僅就馬克思部分而言並沒有充分反映和體現最近20餘年來國際學術界關於馬克思研究的最新成果,但對於中國研究者來說,還是有些新的材料需要引起我們的注意。比如,馬克思曾說:“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中國學者根據恩格斯1890年8月5日致康拉德·施米特的信,大都認為這只是針對19世紀70年代末法國“馬克思主義者”把歷史唯物主義解讀為“經濟決定論”而言的,但展覽中提到的材料表明,馬克思晚年特別警惕他的學說以後會淪為政黨政治鬥爭的工具和佔統治地位的“國家哲學”,認為那樣會“窒息精神創造的本質”,並且舉例說黑格爾哲學就是這樣衰落的。在一封信中他表達了這樣的憂慮:“把馬克思主義壟斷化並使它成為一種國家宗教,就意味著卡爾·馬克思精神的死亡,而這種精神正是他畢生研究和生活的靈魂之所在。”還有,關於馬克思晚年的思想和實踐,展覽以列表的形式敘述了他與德國社會民主黨的複雜關係,即1863年斐迪南·拉薩爾創立“全德意志工人聯合會”(Allgemeiner Deutscher Arbeiterverein,簡稱ADAV,即拉薩爾派);1869年奧古斯特·倍倍爾和威廉·李卜克內西創立“社會民主工人黨”(Sozialdemokratische Arbeiterpartei,簡稱SAP,即愛森納赫派);1875年整合成為“德國社會主義工人黨”(Sozialistische Arbeiterpartei Deutschlands,簡稱SAPD);1891年起改名為“德國社會民主黨”。解說詞同時指出,馬克思對前兩個派別組織合併的態度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他同意兩派的整合,另一方面又對整合後的綱領很不滿意,於是寫作了《哥達綱領批判》。但他的意見並沒有被接納和吸收,所以,事實上“馬克思生命歷程的最後十年,不再從事政治活動和工人運動,而是專心致力於歷史和人類學的研究”。這些史料對於重新理解馬克思晚年的思想和實踐具有很重要的價值。

當然,這裡也必須指出,馬克思故居博物館展覽內容的選擇、解釋的思路和具體的評論反映了德國社會民主黨的立場。作為現在世界上唯一與馬克思、恩格斯生前有過直接關係的政黨,它起源於工人運動的實踐,曾經有著明確的社會主義性質和方向,後來在致力於建設社會福利的前提下,接受了包括自由主義在內的思想觀點,在意識形態上從“向革命性的馬克思主義看齊”“逐步但非正式”轉向試圖通過“以民主的合法的手段”“以改革的方式來實現社會主義改造的目標”。1959年出臺的《哥德斯堡綱領》,提出其核心價值觀和理念“植根於歐洲的基督教倫理和古典哲學中的人文主義”。1989年修改、1998年補充的《柏林綱領》首次明確其“思想源自基督教、人道主義哲學、啟蒙主義、馬克思的歷史社會學說以及工人運動的經驗”。2007年的《柏林綱領》再次認定,民主社會主義“植根於猶太教和基督教,人道主義和啟蒙意識,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分析和工人運動的經驗”。這樣的演變歷程所形成的價值觀使其對馬克思思想、歷史和當代性的理解、解釋和評論呈現出與蘇聯和中國等東方社會主義國家不同的情形,特別是展覽對馬克思身後馬克思主義發展史的解釋有的地方是不客觀的和帶有偏見的,有的論斷則是我們不能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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鑑於以往的教訓,我多麼殷切地希望國內的同行,不再以“當代”和“現實”為藉口習慣性地去馬克思著作中尋章摘句和斷章取義,不再滿足於“外圍言說”和宏觀展望、定性和評點,不再糾結於所謂“馬克思的當代性”與“回到馬克思”的關係這樣虛假的問題,人為地截斷當代馬克思主義理論和實踐與馬克思思想之間天然的、內在的聯繫。假如號稱馬克思主義的研究者心思已經不在馬克思身上,根本就不讀馬克思的書或者認為不值得讀;假如號稱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人理解的是“沒有馬克思的馬克思主義”和“與馬克思無關的社會主義”;假如滿口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現實化、大眾化不過是掩蓋其研究中的懶惰、投機、缺乏專業性積累和理論功底的薄弱;假如信誓旦旦地堅持馬克思主義而始終停留在“原則闡釋”或者改革開放之前所理解的水準——馬克思主義研究就有可能離馬克思越來越遠,所謂“發展”和“創新”馬克思主義就會淪為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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