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捕「賭神」行動,他最終輸了自己

口述:汪子冬

撰稿:鄭 振

抓捕“賭神”行動,他最終輸了自己

來自《澳門風雲》

1

2010年,大學畢業後,我公務員考試失利,又參加了縣公安局招聘協警的考試,順利過關,我便光榮地成為了一名協警。雖是協警,但在警力極度缺乏的縣局裡,我幹著正式工一樣的工作:抓賭、緝毒、掃黃、抓賊,壓力非常大。

我知道這個事兒,死去的那人是個賭徒,因欠下賭債不還被人打死了。

我猜想,這是喝多了又輸了錢,想醒醒酒然後翻本。

監控顯示是一輛桑塔納載著他上了南山,兇手很快就被繩之以法,是兩個十八九歲的小混混,他們供出了那天晚上和被害人打牌,他們贏了四萬多,但被害人只拿了兩萬現金。本來給他寬限了時日,但他輸急了眼要檢查他們是否出老千,惹怒了他們,這才脅迫他給家裡打電話要錢,還開車拉到南山上暴揍了一頓,本只是想嚇唬嚇唬讓他儘快還錢,沒想到出手重給打死了。

那幾年,我們縣裡賭博之風甚囂塵上,“搖碗子”“拖拉機”“支鍋”等簡單快速的賭博遊戲風靡小城。封閉的小城裡生活的人,大多精神空虛,除了每天的工作,沒有多少可以打發時間的娛樂項目,為了尋求心理刺激,或碰運氣以小博大發橫財,便湊了牌局開賭。

尤其到了春節,很多在外打工的農民工,辛苦一年掙幾萬塊錢,回家在村裡的牌場上幾天就輸完了,只好收拾行裝再次背井離鄉,有些人甚至因為還不上賭債而去偷竊或搶劫。因為賭博,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例子比比如是,以此引發的社會問題也層出不窮。

為遏制這一社會陋習,抓賭就成了縣局裡的常態工作。

2

為了討回“賭資”,混子們半夜去砸我親戚家的玻璃窗,一次又一次打恐嚇電話,還用紅漆在門口寫著“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我親戚家在小區門口有個超市,臨死前的一天,小陳想再次到店裡求他父親借錢,卻看到幾個黑社會的混子和他的父親推推搡搡,他聽到父親大聲嚷嚷:你們去找他吧,找到了隨你們挑手筋挑腳筋,千刀萬剮了都行,那樣的兒子我就當沒有,我們陳家多少年還沒出過這麼丟過祖宗臉的敗類。云云。

他便在超市對面的農資店裡買到一瓶除草劑,回到家裡偷偷一飲而盡。

鍾平會千術,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一個朋友還爆了猛料:鍾平曾去過南方採購過一批千術工具,有兩種,一種比較便宜,必須用廠家提供的牌,腕錶裡有一種掃描設備,可掃描出每張發的什麼牌,然後在耳朵裡放的針孔耳麥裡念出,還有一種比較貴的設備,用任何普通牌都可以掃描出來,無論是紙牌還是麻將,入了局的人想贏錢,根本不可能。

我終於明白了,“賭神”鍾平是如何發跡的。小陳死的真冤。

賭博問題不但敗壞社會風氣、滋生違法犯罪,而且危害群眾生命財產安全。有了切身體會,我對抓賭的意義有了更深層次的感悟,對自己所從事的工作有了崇高感和榮譽感。但是,現在的涉賭團伙現一些新情況、新特點,反偵察手段也很強,行動更加隱秘。特別在農村地區,地域遼闊,人群居住分散,使抓賭工作難上加難。例如涉賭者會在邊遠鄉鎮或者外縣的鄉下物色老實人家,付高價作為賭窩,或者包一輛中巴車成為一個移動賭場,追蹤難度極大。

3

第一次和鍾平遭遇,是我親戚死後不久。春節期間是聚眾賭博高發期,也是抓賭任務最多的時間。

抓賭一般是臨時通知,時間、地點保密,因為常有內鬼洩密的情況發生。局裡臨時抽調人員,並臨時收繳了出任務警員的通訊工具。

那天晚上由副隊長帶隊,我們一行十三個人擠在一輛租來的民用麵包車裡,搖搖晃晃朝著東部一個鄉鎮開去。

到了涉賭村,線人已經等在那裡,我看到副隊長和線人密談了幾句,然後下令在村口找個隱蔽的地方等待,當時是八點多,一直等了四個小時,十二點過了,線人才帶著我們抄著一條小路進了村。

涉賭的院子是個獨院,周圍沒有人家,位於山樑上,地勢開闊,看得清楚門口蹲著兩個“哨兵”在那裡抽菸,兩個菸頭一明一滅,副隊長派了我和李兵從身後包抄,我們很快悄無聲息繞到一堆柴草背後,副隊長打了手勢讓我們突襲,我們極快地撲出去,不給他們反應的時間,死死勒住兩個“哨兵”的脖子,捂住他們的嘴,緊接著,同事們撲上來將他們反手銬住,塞入警車裡,派了個人看守。

副隊長爬上了牆頭,觀察了院內的情況,打了手勢令我們破門而入,衝進去之後,發現屋裡僅有五六個人,屋子很明顯是打掃過的,殘存著濃重的土腥味兒和煙臭味,不難想象在不久前這裡擁擠了人。鍾平也在,他風采依舊,梳著七三分發型,嘴角帶著一絲淺笑。

沒有任何賭博的證據,他們只是聚在一起看DVD影碟,電視上香港電影裡警察抓人和我們抓賭相映成趣,很是諷刺。

大家都明白,不知道是哪裡走漏了風聲。

有些隊員開始罵娘。一夜辛苦白費,大家罵罵咧咧準備撤兵回營,發現副隊長找不到了。返出去找,聽到院子的水窖裡有撲騰的聲音,趕忙過去,打了燈才看到副隊長在水裡掙扎。

原來那些人故意將水窖口的石板打開,若有人從牆上翻進來,恰好掉在水窖裡,水窖不深,但正月裡的天氣還比較冷,副隊長因此得了一場重病。

那一次抓賭行動,慘敗而歸。我們離開的時候聽到了屋內密集的歡笑聲,格外刺耳。後來接連發生幾次這樣的狀況,只要是鍾平在的賭場,抓賭都會失敗,讓我們很是惱火。

4

2014年的大年初四,我們正同學聚會,電話鈴聲急促的響起,接到緊急任務,要立刻集結出發。仍舊是一切保密,這次包的車更小,是一輛專門跑鄉下的鄉村的士,由五菱宏光噴漆改裝,我們十三個人擠在一輛車上,憋氣的說不出話來。隊長扔給我一個編織袋,吩咐我到現場後負責收繳賭資,用於將來量刑。

走了二十多分鐘,到一個分叉口,向左拐進入清河鄉境內,隊長便告知了我們具體地點,並告訴我們,今天打電話報警的是涉賭人員家的女主人,她因為丈夫常年沉迷於賭博而屢遭家暴,近日丈夫欠了許多外債,從涉賭變成了賭場組織者,攢了大局,她家成了全村的窩點,她對丈夫徹底絕望了才選擇報警。一路短信聯繫,她詳細向隊長報告了她家所在的位置,並透露出重要信息:組織者在路上設置了許多暗哨,若遇到可疑車輛,會向賭徒通風報信。

我們一路觀察,果然,在一個不起眼的路口發現蹲著一個穿軍大衣的人,大冷的天蹲在路邊形跡很可疑,兩個穿便衣同事下車,假裝撒尿,並向那人討火抽菸,待他靠近,幾下便制服了,沒收了手機,戴上手銬鎖在附近的果園裡,通知了所在鄉派出所接人。一路上,我們抓獲了四個蹲點的人。

到村口,按照女主人短信的指引,我們將車停在小學門口,順著一條小路朝村裡走去。果然一路沒什麼人,很快就到達那家人附近。隊長佈置任務,觀察了附近的地形,按涉賭人員可能逃跑的路線分兵把守。

等了兩個多小時,到了午夜,農村的夜很靜,屋子裡喧鬧的聲音越來越大,隊長一聲令下,同事翻牆進去開了大門,七個警員衝了進去,堂屋裡男男女女擁擠著幾十個人,為首的幾個慌了,將檯面上一沓沓的百元大鈔往地上撲騰,甚至從後窗往外扔,還有幾個起身要跑,一個被隊長踹出幾米遠,重重的摔在地上,跑出院子的兩個被外面把手的同事逮了個正著,蹲著的人群中還有人蠢蠢欲動伺機逃跑,副隊長大喊了幾聲“不許動”,拉了槍栓,那幾個人才蹲了下來。

這時,門口又進來一個人,打著手電往屋子裡晃盪,一個同事立刻將他制服,一併帶到屋子裡。那人解釋說他是鄰居,他常會在他們夫妻打架的時候過來勸架,從來不參與賭博的,今天聽見這邊吵吵鬧鬧又以為兩口子打架呢,確實是來勸架的。後來女主人作了證才將他放了。

這一次,我們收穫很大,我將桌上地上所有的鈔票往編織袋裡裝,暗自算了算,大概有三四十萬的樣子。我的同事將堂屋、套間所有的犄角旮旯清掃一邊,搜出了一小袋海洛因、黑寡婦(春藥)、避孕套等物。

隊長大罵:黃賭毒不分家啊!

那天晚上調來了好幾輛車才將四十三個賭徒運送回局裡。突擊審訊了兩天兩夜,交代出那只是幾個村子的賭徒自發組織的賭博活動,有關鍾平的團伙並沒有牽涉其中,讓我們很失望。

5

不久,經過群眾舉報,在一個隱蔽的小區後院裡抓獲了幾個涉賭人員,經過審訊,正是鍾平的手下,在審訊中供出鍾平有涉黑性質,也涉毒,以賭養毒。

經過嚴密調查,很快就有了線索,鍾平一群人租了一輛依維柯去了離縣城70多公里位於三縣交界的一個鄉鎮,很可能是組織了大型聚賭活動。

我們接到任務,出動了二十幾人荷槍實彈實施抓捕。走該鄉鎮有兩條路,一條是七十年代建設的沿山公路,顛簸難行差不多廢棄,另一條沿河走的二級公路,平坦寬敞,但他們一定會在路上設哨卡,我們只好選擇沿山公路。

一路顛簸三個小時到三縣交界處,我們與鄉政府接洽,換上了他們的越野車。隊長通知了賭博所在的村,叫來村幹部帶路。

入了村,很快就發現停靠在打麥場裡的那輛依維柯,抓住了在車上熟睡的司機,司機交代,他的車是鍾平的手下花600塊錢租來的,明天早上四點半出發回縣城,所以在這裡睡覺。

我和李兵在村幹部的帶領下,假扮鄉政府幹部調查計劃生育,連夜在村子裡摸排,很快就發現了位於河邊崖頂的陳姓老人家燈火通明。這是個獨門獨戶的院落,離人家比較遠。村支書給老人打電話,讓他到村部來一趟,領取他的民政補助金,老人沒怎麼懷疑就來了。

我們控制住了陳姓老人,並沒收了他的通訊工具。經過二十多分鐘的心理戰,老人心理防線很快被擊潰,交代出他們家被一群縣裡來的有錢人包了,承諾給他1000元一夜,並交代全村有七個卡哨,每個巷口都有一個村民和一個混混把守,村民勞務費兩百,都是他幫忙聯繫的。

按照老人的指引,哨卡很快被我們拿下。

我們在黑暗中將陳姓老人家圍了起來。他家住在崖邊,崖下就是河,山風吹野樹的聲音、流水的聲音使老人屋裡傳來的嘈雜聲顯得弱了許多。

我們突擊進去,屋裡立刻亂了,堂屋腳地放置一張大桌,我看到桌上百元大鈔不計勝數,桌邊圍著二十幾個人,看到警察闖進屋,他們瘋了似地把桌上的錢往兜裡揣,然後翻窗闖門往出跑,無論警察怎麼喊,怎麼拉槍栓,或者鳴槍示警,他們都充耳不聞,只是往外跑。

鍾平沒有參賭,他盤腿坐在炕上的小几旁喝茶,似乎發生的一切與他無關。

有七個人跑了出去,他們是當地村裡的賭徒,對村子很熟悉,兩層樓高的地埂遇著便跳,我們只好眼一閉跟著跳,我腳崴了,痛的單腿跳著追,我看著兩個人邊跑邊把錢往崖下扔、往樹林裡扔,甚至往河裡扔,其中一個人跑到橋中央,跳了下去。

最終抓回來的只有五個人,另外兩個一個跳入了河裡,一個失足掉下了懸崖,都出了意外,死了。

“賭神”鍾平終於被抓了起來,他贏了那麼多錢,最終還是把自己輸了進去。

兩個逃逸過程中出意外死亡的賭徒,跳進河裡的在下游找到了屍體,失足掉下山崖的,找到時候腦袋都摔軟了。兩人家裡老人來辦手續時哭得死去活來,其中一個不斷用頭撞牆。

後來我考上正式編制,離開了協警崗位,但時常與舊同事聯繫,聽他們講述每年抓賭的經歷。雖然局裡一再對賭博進行嚴打,但參賭人員仍舊前赴後繼,不可斷絕,讓我們痛心疾首的是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掉進無底的深淵。

很多人都拿“小賭怡情,大賭傷身”來寬慰自己,但現實是贏的還想贏,輸家想翻本,最終賭到停不下來,陷入愈輸愈賭、愈賭愈輸的怪圈,萬劫不復,這是人性,很難控制。而且賭場上十賭九詐,在賭桌背後,隱藏著一顆顆你看不見的人心

近年來,公安機關對賭博的管控愈來愈嚴,處罰力度一再加大,不管輸贏,都可能面臨牢獄之災。所以,賭場上絕不會有贏家。

注:以上人物均為化名。

-END-

鄭振,匍匐一線的公職人員,新聞畢業生,除卻寫作再無愛好的無聊俗氣小胖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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