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中的变和不变

岁月中的变和不变

周国平:这些年来,中国变化得很快,人也在变。我在学术界,我的感觉是,认真做学问的人少了,忙着当官或赚钱的人多了。演艺圈直接受市场影响,人的变化想必更甚。但是人们看到,你始终在认真地做音乐,常常有人用“坚持”这个词来形容你,甚至说你是在苦苦地扛着摇滚大旗。

崔健:我这不叫坚持,我是快乐,乐在其中。不要说做摇滚是“坚持”,好像在吃苦,干体力活,其实不是。在所谓的坚持的过程当中,最大的回报就是享受生命。你没必要去想,到底坚持是为了什么,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快乐的。我觉得自己比那些我认为颓废的人要快乐得多。有些人为了迎合市场改变了自己,虽然赚了很多钱,但我不觉得他们快乐。人一直为了利益而活,到了后来,围在你身边的人都是为了利益,那是空虚的。在我看来,那种生活是颓废的,他们才需要坚持。

周国平:对,我也觉得,无论做什么事,包括我从事写作,兴趣是第一位的。你真正喜欢,做的过程本身就是享受,这就说明你该做这个事,这个事也该你做。一个人没有内在的动力,才需要用外在的利益来迫使自己坚持。

崔健:我觉得真正支撑我把音乐做下去的不是我的理性,而是我的感性。我如果高兴,定期就得这么做,像是一种发泄,这种本能的东西也许是更大的创作源泉。要是把自己固定成一个什么形式,然后沿着这个形式去发展,我觉得这是对自己不公平,没必要。

周国平:你搞摇滚,老有人让你给摇滚下一个定义。我搞哲学,也老有人让我给哲学下一个定义。这种下定义其实挺无聊的,没有必要。不同的人搞哲学的方式是很不同的,我想搞摇滚也是这样。关键是要用你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做,你真正做得高兴,这就够了。用不着下定义,甚至也不用去管是否符合人们通常所下的定义,你做的是不是哲学,是不是摇滚,没必要管那么多。

崔健:我真的觉得只有自己做的东西才能让自己彻底满足,后来发现这种东西是自己创作的一个回报,你为什么要创作,就是因为任何一个其他的艺术品都不能充分满足自己,你只能靠自己的东西去满足自己。

周国平:人们常常谈论今天时代和上世纪80年代的巨大反差。我个人认为,80年代的特点是精神浪漫,90年代以后是物质浪漫,而且越来越物质化了。比较起来,80年代还是有可爱之处的。我们可以说都是在80年代出道的,一个巧合是,同在1986年,你的《一无所有》响遍全国,我出版了《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常常有人用“启蒙”来形容那个时代,包括形容我们当年的这两个作品,你怎么看?

崔健:如果当初我们唱完了《一无所有》,或者我们做完启蒙了,结果我们自己腐败了,或者成为了一个进入主旋律的机会,成为了主流的话,我觉得这个别人说的启蒙我会不好意思,你启蒙了大家而腐败了自己。现在这种文化现象特别多,我特别不愿意看到一些人腐败,你跟他已经无话可说了,但是你曾经那么欣赏过他的作品。所以在我看来不要对号入座,我更愿意说《一无所有》已经变成了别人的作品,实际上我真正的作品是《红旗下的蛋》以后的东西,或者说是《一无所有》以后的东西。如果没有更新的作品,没有《红旗下的蛋》,没有《时代的晚上》,没有《蓝色骨头》,《一无所有》是死鱼一条,死水一潭。就是因为我后期做的东西把它盘活了,为什么大家没有记住当初其他的一些歌曲,比如说《血染的风采》或者《西北风》,为什么没有人继续唱这个歌了,主要的原因是他没有再做《红旗下的蛋》,没有再做那种精神性的东西。

周国平:说得非常好,一个艺术家只有沿着自己的精神轨道继续向前走,不断有新的作品,过去的作品才能在今天继续生成意义。

崔健:我们的历史也是一样的,我们的文化也是一样的。我们这一代中国人,我们受了这些传统的教育,我们看的是方块字,我们是为了弘扬方块字吗?我们是为了弘扬我们的历史吗?还是我们的历史来弘扬我们的生命?只有弘扬生命,你才能盘活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的财富。如果我们现在什么都不作为,什么都不干,我们中华民族被这几个启蒙大师启蒙完了以后,我们就变成如今这个地步,再没有奋进的意识。不去把自己人性的能量释放出来,那你启蒙的意义是什么?这不能叫启蒙,甚至可以叫投机。

岁月中的变和不变

周国平:无论创造者个人,还是一个时代,给文化所提供的东西到底有没有价值,一个重要的尺度是看它在人们的生活中能不能继续生长,促成新的东西产生。

崔健:所以我始终不愿意给人一种结果,我愿意给人一个开始。《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成功就是一个开始,而不是作为一个结果的成功。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寻找方向,但是现在不是,现在所有的人都在选择结果,当他得不到结果的时候,就认为这个东西没有价值。我最近的一张专辑《给你一点颜色》也是一个开始,传达的是一种方向,不过在现在的风气下,我觉得它是给少数人的,给那些真正理解我、不用沟通就能沟通的人。

岁月中的变和不变

迷失的季节崔健 - 给你一点颜色

岁月中的变和不变

周国平:常常有人说,你过去的歌迷已经和你一起变老了,现在的90后或者更年轻的一代就不那么喜欢你了,你自己觉得是这样吗?

崔健:我觉得如果不喜欢也很正常,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现场音乐会也有很多年轻人来听,我发现他们大部分是第一次来听,来的时候也许有偏见,认为是父母一辈人听的,但他们听了之后就觉得很有劲儿,原来能量是可以跨越时代的。

周国平:那么,你觉得和80年代比,你的歌仍然有叛逆精神吗?

崔健:我认为我的歌仍然有叛逆精神,区别在于以前唱的是往外跑,那种比较抽象的要出走的感觉,比如《出走》、《假行僧》;现在的想法很明确,就是在这儿,面对这儿的问题。

周国平:很准确。其实在这儿比往外跑难得多,面对比出走难得多,这是一种负责任的叛逆精神。我注意到,虽然你始终在认真地做着自己的音乐,但是,过去由于政治的原因,后来由于市场的原因,你的处境有顺有逆,有特别火的时候,也有比较沉寂的时候,这对你的心情会不会有影响?

崔健:事实上,在我最火的时候,我没有那么得意,在我比较低潮的那几年,我也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沉重。我觉得一个人在社会进程中发挥好自己的角色就可以了,成功不成功不是一个标准,最重要的是你是不是你自己。

周国平:在这一点上,我们的价值观特别一致,我也认为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第一目标是优秀,成功最多是第二目标,是优秀的副产品。其实衡量成功也有不同的标准。一个是把自己喜欢做的事做得尽善尽美,让自己非常满意,非常享受,这个意义的成功实际上就是优秀。另外一个是外在的标准,无非是名和利。现在大家都特别看重后一个意义的成功,尤其是物质上的富有。那么,许多人可能觉得,依你的才能和名声,你应该很富有才对,现在好像并不相称,会有所议论。你怎么想?

崔健:其实在自由表演的音乐家里面,我可能是最自在的了。我愿意把钱花在做音乐上,我们的主要消费就是买乐器和专业的录音设备。至于日常生活,其实不需要多少钱,除非你跟人攀比,而跟人攀比真的太无聊。你买了一个东西,就等于是削减了你自己的思想空间。你多了一个房子,你就得投入精力,就像多了一个宠物一样。你必须占用时间去考虑它,琢磨怎么样去用它,实际上你是被房子给买了。所以大家没必要总是说老崔住什么房,开什么车,没必要说这些,真的不是一个事儿。

周国平:对,简单才能自由。关注精神自由的人,兴奋点不会在物质生活上,就是不想让物质的东西侵占自己的时间。现在许多人说到你的时候,有意无意会谈到年龄,你都很不以为然。

崔健:我觉得最俗气的比较就是年龄的比较。我没有在多少年轻人身上看到那种青春的活力,那种很容易被触发出来的创造性。有些年轻人的思想比我的老得多,只不过装在一个年轻的身体里罢了。

周国平:我们谈论艺术家的生理年龄与艺术生命之间的关系,是针对本来有创造力的人而言的,本来没有,这个问题就不存在。在有创造力的人身上,年龄的影响是因人而异的,基本趋势还是创造力随着变老而减退,仍能保持旺盛的是少数。所以我觉得,年龄终归是一个挑战,一个检验。

周国平:对于我来说,是有退休的问题的,事实上我在单位退休好几年了。不过,我也觉得,这种名义上的退休实际上对我的生活毫无影响,我仍和以前一样在做着读书、写作这些事。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倒有可能会加深我们的人生体悟。

崔健:年龄大了,要肩负的东西很多,就像一条扁担挂两个满载的筐,必须找到平衡点。现在,我的生活和我的精神就是这两个筐,我行动时要寻求平衡。年轻人不需要的,因为筐里没东西,他们可能只需要提着走就行了。所以,年纪大的人行动也会慢,但是一旦发力,两个筐的东西爆发出力量,年轻人是赶不上的。

岁月中的变和不变

《自由风格》

周国平对话崔健

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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