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牟縣作家羅辛卯中篇小說《孤城》之三《富翁》你身邊的故事

內容提要:《孤城》由3個短篇組成,揭示了拆遷後富了的農民們的心態、生活。《岐路》說的是一對無知的青年夫婦,男的沉緬於賭博,女的由純潔、善良到墮落,以致最後跳樓,悲慘地結束了年輕生命。《殘陽》講述了一位父親的青年時代和晚年生活,一生大起大落,輝煌與苦難並存,最後被迫離開孤城。《富翁》則表現了一個農民的質樸、仁義、寬厚、善良的高貴品質。三篇小說皆耐人尋味,讓人深思。

最近,孤城傳出曲向東病了,而且病的很重,快要不行了的消息,還說支書、主任和一幫村幹部去了他家,二十年沒見面的女兒也回來了。於是,曲向東成了孤城當前議論的話題。

生病前的曲向東,一米七六的個頭,長長的兩腿,像倒懸起來的玉米棒子—樣的黃白色的臉,有幾分飽滿,又有幾分樸實。可曲向東說話兩隻眼睛老愛撲閃撲閃的,又給人以一種不成熟的滑稽狡黠的感覺。曲向東年輕時候就這模樣,五十多歲了也沒什麼變化,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經歷過的事多了,辦事比較穩妥點。原來那沒把門的嘴信口開河,胡噴亂碎,人們都叫他曲大噴。說話不著邊沿,不切合實際。因此,在村裡沒什麼威信,再就沒個特長,就是沒個什麼手藝,只會種地。而種地也沒技巧,生產隊時候記工分,幹活隨大流,實行責任承包制後,就不行了,人家種些瓜果蔬菜能換錢,他還是老一式,麥子玉米,玉米麥子,儘管產量也不低,但是糧食賣上價錢,生活也就過得緊巴巴的,以至娶個媳婦女兒都兩歲了,媳婦帶著女兒不聲不響地走了。開始,他四處找,去丈母孃家要人,頭一兩次,丈母孃還客氣點,再去,丈母孃就翻臉了,說,你還問我要人,我還問你要人咧。你把我閨女用車拉您家了,現在一個活生生的人沒了,你不把我閨女找回來咱都不拉倒。最後一次,他聽說老婆在丈母孃家裡,他又去了。丈母孃在院子裡端著畚箕撿糧食,丈哥拿一把鍁準備給人家裝土。他一進院子就說,媽,讓我把娜娜和她媽接走吧。丈母孃說,她沒在這兒讓你往哪兒接?丈母孃看他一眼又低下頭撿糧食了。他忍不住了,傻勁帶出來了,腰一掐,有點盛氣凌人的架勢,說,我知她在家,你不讓她跟我走,你是想給她再找個婆家再收一份彩禮是咋的?原來他們結婚時就因為彩禮鬧過彆扭,媳婦臨上車時,要曲向東再拿八千塊錢才讓上車,把曲向東難為透了,他姐夫去借八千塊錢才把人拉走。這是揭老底了。丈母孃一聽氣的放下畚箕找傢伙就要打他。這邊他丈哥罵了一聲,你個龜孫,我讓你在這兒胡說八道……。掂著鐵鍁就照他奔來。他一看勢頭不好,雙手捂頭拔腿就往外跑,邊跑嘴裡邊吆喝,打人了,打人了,要打死人了。跑到大街上。這時村裡不少人來看熱鬧,丈哥見他站著不走,嘴裡還不停地亂喊,掂著鐵鍁攆過。他一看丈哥又攆來了,順著大街往北一直跑到花馬溝堤上,看看丈哥不攆了才站下。丈哥罵他幾句轉身走了,他手扶著一棵楊樹,沉著臉看著離他遠遠的村莊,眼裡的淚叭嗒叭嗒掉下來。時間正值初夏,嬌陽下,小麥正在揚花,一股股南風吹來,一望無際的麥田像綠色的海洋,一起一伏地翻滾著波浪,空氣裡有花粉的甜香味也有乾熱風的嗆人味。他在那裡站了很久了,最後揉揉眼,嚥下—口唾沫,用袖子抹了一把臉,罵了句,好呀,你就死你孃家吧。轉身大步回家了。打那以後再也沒去過丈母孃家,也就從那時候起,媳婦和女兒再也沒有回來過。

起初,他還想著,好,讓你隨便野,反正你沒離婚,再結婚,你就是重婚罪。你野幾年還得回來。然而,他沒想到他媳婦到底沒回來,多年以後,他聽說她嫁人了,還為男方生了一個兒子。於是,他再也不想了,每日就是幹活,打工掙錢。

曲向東也算是個正經人,不嫖不睹不吸菸不喝酒,可這些年到底沒再娶上老婆。剛開始他還求媒人給他介紹,不斷給這些人送禮,後來看看那些媒人吃了喝了並沒給他辦成,他覺得這些錢花冤枉了,誰再提給他找老婆的事他一概拒絕。自然也沒人給他介紹對象了。他們村被折遷了,被拆遷的村民都成了百萬富翁,那些大姑娘小寡婦、孤獨的沒伴的五六十歲的老太婆也都瞄向了孤城,想找個有房有錢的好小夥子好男人好老伴。於是,孤城裡那些找不到老婆的光棍漢都找到了伴,曲向東沒有。不是沒遇到,遇到了,而是這個女人和他過了幾個月又走了。

這個女人才四十六歲,比曲向東小六七歲,人看上去也老實,長相也耐看,黑黑的圓臉,厚厚的嘴唇,一頭粗厚的頭髮盤在腦後,只是那雙骨輪輪的眼睛叫曲向東不放心。曲向東說,這女人的眼睛裡有一種叫人琢磨不透的東西,她可不是過日子來的,她是為他手裡的錢來的,雖然她有身份證,但她不是本地人,到時候把他的東西一卷走了,就是知道她是哪個莊哪個村的,你找不到人你有啥辦法。他的前妻就是個例子。那時候東西金貴,家裡做的一條新被子都拿走了,害得他一冬蓋個薄被子凍得被窩都暖不熱。過去,人們沒有錢,鋪蓋衣服就是貴重東西。現在這些東西不主貴了,人都看重的是錢,他把錢一定要放好。這婦女倒是很勤快,屋裡屋外都整理的井井有條,而且把身份證交給曲向東要他趕快辦手續,領結婚證。這婦女越是催,曲向東心裡越犯嘀咕,他心想,領了結婚證再離婚,財產就得有她的一半。不行,不能辦手續。於是,他以為自己聰明,就給這女人說,辦不辦手續還不一樣過。這婦女說,她男人死了,也沒兒女。東西不會給誰,房產我也帶不走。不管她怎麼說,曲向東有個老主意,錢不能讓她沾邊,存摺不讓她知道在哪裡放著,密碼只能自己知道。他出來幹活,每天就放家裡點零花錢買菜,其他都不讓這個女人管。這個女人原來的丈夫就是小裡小氣,幹不成事,倆人常常生氣,現在這個和死去的丈夫一個德性,對自己防賊一樣防著,這樣下去會生活好嗎?於是,這女人就給曲向東丟下一句話,還是你自己過吧。背起挎包走了。

曲向東又過起了單身。也許他過慣了單身,也不覺得有什麼損失。

三個月前,曲向東忽然感到身體乏力,厭食,右胸部有點隱隱約約地痛,也不想幹活,就去醫院做了檢查,結果是肝癌後期,他感覺天像塌一樣,—下子躺倒了。儘管他強迫自己該吃吃該喝喝,可吃不下喝不下,一見東西就想吐,沒有辦法。社區早上有早餐店,中午晚上有飯店菜館,他到哪兒站站看看,就走了。不少人就說,你不吃不喝,要那些錢做啥,死了帶不進墳墓裡。他只是苦笑,有誰知道他心裡的苦。

一天上午,曲向東從褥子底下拿出他放的存摺,這存摺一個是拆遷補償款存摺,一個養老保險存摺、一個勞保存摺、一個是平常打工工資存摺,農信社的、郵政儲蓄銀行的、農業銀行的、工商銀行的,活期的、定期的,都有。還有一張欠條是侄子的,3萬元。那一年侄子延青做農富產品生意,借給他三萬,說好兩分利息,最後賠了,現在連本錢也沒有給他。他看看回憶回憶這些存摺的來由,苦笑笑。忽然聽到敲門聲,他忙把本折放好,放在褥子底下,把褥子鋪好去開門。這時候的曲向東已是骨瘦如柴了,個子沒有縮小,只是肚子顯得大,真是三根筋挑著一個頭了。

曲向東住進社區兩年,在二樓,雖然住的樓層不高,卻很少有人來串門。他侄子也只在借錢時來過,還有就是村醫生小蔡近段時間給他看病打針常來,親戚朋友幾乎沒來過。他以為又是村醫小蔡來了。他打開門,一個姑娘站在他面前。姑娘有二十來歲,白色連衣裙,白色高跟鞋,高挑的身材,白瓜樣的臉,腦後—束馬尾辨,肩上挎一個白色小包,看著挺有氣質。他怔了一下,好像在哪裡見過,剛要問,姑娘甜甜把叫了一聲:爸爸,我是娜娜。娜娜?曲向東的心裡咚地跳了一下,很快反映過來,是女兒。前妻帶走的女兒回來了。他又高興又激動,上前拉住女兒的手,娜娜,坐,乖,爸給你倒水。

曲向東給女兒倒了水,娜娜坐下來。曲向東問起女兒這麼多年的生活。娜娜說,小時候的事她不知道,是媽媽這兩年告訴她的。她大學畢業了,還沒找到工作。有一個弟弟還在讀大學。繼父死了,是開大貨車出事故死的。繼父死後欠一屁股債,弟弟在上大二,連學費也交不起了,面臨失學。媽媽想回來,問曲向東同意不同意。

曲向東當然不同意,那時候你不吭聲離我而去,如今看我有房有錢了,要回來繼承產業,擱給誰也不會同意。曲向東說,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你媽不能回來。

娜娜問了問曲向東的病情就走了。她也不能埋怨父親,是母親有錯在先。

娜娜走後不久,曲向東的病情加重了。每天要靠打止痛針維持生命。這一天,他讓村醫小蔡把支書、村主任、村民小組長,還有侄子延青叫來。在他彌留之際,他要把後事作個安排。儘管曲向東不是黨員幹部,但是,他病了,作為支書、村長,去看看孤寡老人也是他們的職責。

幾名村幹部來到曲向東家的時候,曲向東的侄子延青拿著藥,女兒娜娜端著水正給曲向東喂藥。曲向東有氣無力地靠著被子半躺著,灰白的頭髮附在頭皮上,像戴了頂破氈帽,顴骨突出,眼睛凹陷,倒懸著玉米棒子樣的瞼沒有了血色。他看到支書、村長、村民小組長,要坐起來,支書毛衛民急忙攔住,別起來別起來,你躺著。這時曲向東的臉上現出笑意,有點不好意思地指指沙發,坐坐,你們坐。大概是村幹部來看他有點激動吧,沒有血色的臉泛起紅潤來。毛衛民說,向東叔,咋樣,好點麼?曲向東嘴唇牽動著下巴上的幾根鬍子說,不行了,不行了。村長老根打趣說,莫慌,閻王爺還沒點到你的名字呢。曲向東苦笑笑,搖搖頭,聲音有點發顫,似乎有些悲哀:別寬你叔的心了,你叔知道,活不幾天了。說著眼角里滾出兩顆乾澀的淚珠。他閉上眼睛,歇了一會兒,睜開眼睛望著大家說,今天請大家來是有事要和大家商量。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支書毛衛民是個三十多歲,很有工作經驗的年輕人,方方的紅臉堆滿笑意,說,向東叔,有啥你儘管說,只要咱村咱社區能解決的一定解決,不能解決的向上級反映。

曲向東搖搖頭,顫顫的手掀開身邊的褥子,幾個大紅的存摺、幾張紙片出現在大家的面前。大家的目光也集中在曲向東的床上。曲向東先拿起一張摺疊的紙,看看紙上的字叫道,延青,你過來。延青走到床前。曲向東說,這是你前年借我的三萬塊錢立的字據,說好給利息的。曲向東苦笑笑,你做生意也賠了,現在本息都不要了。也算叔幫你一把。延青也是三十多歲的年輕人,開始他有些緊張,以為二叔要他還錢呢。當看到那張借條隨著二叔的顫抖的手變成碎片,他的眼睛溼了,眼眶裡有兩顆淚滾動著想掉下來。他上前抱住曲向東叫了一聲:二叔。曲向東應了一聲,拍拍延青讓他坐下。說,以後做生意看好行情,好好為人。延青點點頭,嗯一聲。接著,曲向東摸出一張農村信用社存摺,叫女兒,娜娜。娜娜就在床邊坐著,曲向東嘆息一聲說,這是這些年我打工掙的錢,十五萬。你長這麼大爹也沒養你,你拿著這錢創業吧。娜娜接了存摺,叫了一聲,爸爸,已是熱淚盈眶了。這時曲向東把幾張紙片攏到幾塊兒,說,這是大張幾個人借的,三百五百的,不要了。一下一下地又撕了。然後,拿起剩下的三個存摺對著支書、村長、村民小組長說,這三個存摺一個是農行的,一個是建行的,一個是工行的,一共七十八萬。這是拆遷款,賠償款。我這一輩子沒有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是共產黨的政策好才讓大家富了,吃水不忘打井人,你們把這錢轉給學校吧。聽說社區要蓋教學樓。曲向東的話很穩重,聲音很輕。

支書愣了,村長呆了,村民小組長張大了嘴巴。他們不敢相信平常軟爾巴唧自私自利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的曲向東做出這樣的驚人舉動,這也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啊。在場的人不禁對他肅然起敬了。曲向東把存摺遞過來,支書毛衛民猶豫了一下,莊重地伸出雙手接過存摺,激動地說,向東叔,我代表村兩委,代表社區學校,謝謝你!

曲向東那蒼白的玉米棒子的臉上現出微笑,好像他經過長途跋涉累了停下來休息,緩緩地閉上眼睛。

兩天後,曲向東與世長辭了。社區的書記、主任,村黨支部、村委會,全村的男女老少,社區小學的全體師生都參加了他的追悼會。曲向東一定不曾想到人們會這麼隆重地悼念他,要是知道如此,他該是一種什麼心情啊!

中牟縣作家羅辛卯中篇小說《孤城》之三《富翁》你身邊的故事

作者簡介:羅辛卯,河南中牟縣人,發表中篇小說19部,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200多篇,出版小說散文集《秋桃》、中篇小說集《天堂》《漩渦》《慾望》,其中中篇小說《蒲村》獲鄭州市優秀文學作品一等獎,並被改編為電影劇本,《慾望》獲鄭州市第十五屆文學藝術優秀成果獎,報告文學獲河南日報三等獎,小小說《閃光的心靈》被收入《當代小小說作家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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