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華:父親用良善和包容,讓我始終朝著夢想生長

家風故事匯 | 陳敏華:父親用良善和包容,讓我始終朝著夢想生長

如果,每個人的生命裡都站有一位導演,他將把你的一生拍成不足一分鐘的紀錄片,那他一定會用攝像機精準地對著你,每到重要事情發生,他就用膠片記錄下那個重要時間節點的故事。而當你站在膠片的尾端,你會發現,這些故事,這些重要時刻,凝聚著你最強大最真摯的情感,也決定了你未來的生活軌跡。

我決定跟父母提出學舞蹈。

1991年秋天的這個想法頗有些大膽,卻由來已久。政治老師在課堂上一字一頓地宣講著馬克思主義思想,讓我把腦袋裡那一堆雜亂理由,有序地安放到“學舞蹈”這一事件內因與外因兩個不同的籮筐裡。

我熱愛舞蹈。這是讓這個想法落下錘子的內因。但起初,我以為我只是喜歡,而且喜歡裡面摻雜著一些虛榮的成分。

大約是小學四年級時,學校參加上一級的演出,要編排一個學生舞蹈。五年級要小升初(我們當時小學學制五年),光榮使命就落到四年級頭上。音樂老師的手指像採茶姑娘掐嫩尖似的,在空中優美地掐了十數下,十來個小女生就站到了學校的空教室——八十年代的小縣城,哪怕是最好的小學,也不知道舞蹈教室為何物。

這十來個小女生不是長得漂亮,就是成績很好,當然也有得兼者。站在後排隊伍裡,我瞥了好幾眼,最終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把自己歸放在成績好的一欄。

首先要選角兒,就是領跳的那個。音樂老師在前面做了一個很美的動作,那應該是個很高級的動作吧,因為老師讓我們模仿,誰會誰領跳。小女生的喉嚨都被掐滅了聲音,眼神也是怯怯。老師於是讓謝敏上來。

謝敏是全年級最漂亮的女生,瓜子臉,葡萄眼,水靈靈的模樣讓人想起某個電影明星的童年。毫無疑問,她是舞臺上最亮眼的那顆星。謝敏走到臺前,嘗試著正確地支配自己的四肢,可她就像一臺生鏽的機器,手腳舞至半空就卡住了。音樂老師收起她失望的眼神,做了一點其他的佈置就宣佈散場。

晚上,我站在了鏡子面前,開始回想老師白天的動作。右手反拉至頭頂,左手跟上,雙腿碎步向後退,右手至身後放下,左手隨後,如此反覆……我驚訝地看到,鏡中那個長相平淡的女孩,完整地複製了音樂老師的那個“高級動作”,她自如地驅動著肢體,像風中翻飛的柳條……

第二天開始排練,女孩的心裡有好多面戰鼓在不停敲打,她手腳發顫地等待音樂老師望向眾人,充滿期待地問大家:“昨天那個動作誰會跳?”

可是,沒有期待,沒有詢問,音樂老師直接改變了自己的編排。領舞取消了。她準備用簡單動作的整齊劃一來替代那迷人的風中柳條。

戰鼓戛然而止。領舞的風光化為泡影。她興致疲沓地重複著那些“低級動作”。

到了初中,終於迎來了音樂老師陸資濤的問詢與期待,她從一大幹女生中脫穎而出,進入了校舞蹈隊,成為掌聲、喝彩聲,甚至口哨聲的重要源頭。舞蹈隊裡有兩個比當年的謝敏更漂亮的女生,每天,她們仨結伴在校園裡穿行,目不斜視,下巴輕輕揚起,馬尾辮在腦後有節奏地擺動,像三隻驕傲的孔雀,身後是一長串豔羨的目光。

她知道,讓她心裡美滋滋輕飄飄的與其說是舞蹈,還不如說是身後那些目光。她有點懊喪,覺得自己太虛榮。可虛榮就像看似嬌弱的菟絲花,一旦纏上你就被抓牢,再難逃脫。所以,每天她仍然如孔雀一樣穿行在校園,並把身後的目光拉長。

直到1989年的春晚,她在屏幕裡看到一隻美輪美奐的“孔雀”,那讓人不可思議的舞蹈。從此,“楊麗萍”這個名字在她心中就與神同名,與仙同體。無數個黑夜,她躺在床上,對面房子的光投射過來,一面牆照白了。她不由自主地伸出自己的雙臂,在半空中,像楊麗萍那樣舒展著臂膀的柔波。她想象自己的雙臂就是水草,沒有骨,只有水流包圍自己。睜開眼,在雪白的牆上,她果然看到兩條水草在黑夜的碧波里招搖。

就是在那雪白牆上,我,那個十六歲的少女,照見了自己對舞蹈的熱愛。此時,與虛榮,已然無關。

而外因,則源於同年級熱愛唱歌的兩位女生,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指點,尋師武岡師範的一個退休音樂老師處,天天在校園裡“咪咪咪,嘛嘛嘛”。她們奔赴夢想的姿勢,重重地刺激到我,也深刻地啟發了我。

於是,我決定跟父母提出學舞蹈。

有經驗的閱讀者,也許能從我前面的絮叨中,瞧出些許我們家的教育風格。沒錯,我一直像野花一樣自在地活著,或者說自由地生長著。試想,一個循規蹈矩的孩子怎麼會像孔雀一樣驕傲地穿行於校園,甚至因為不請假而去參加排練,被班主任搬走了課桌椅。此事且按下不表。我要說的是我的自由,它依賴於三個條件,其一,父母工作太忙;其二,我有一個大我十一歲高中畢業即參加工作的姐姐,受她影響,我剛進初中,就表現出超乎同齡人的獨立與自主;當然,在父母的視野裡,我從來都是乖乖的,成績也不賴,這是獲准自由的先決條件。

雖然,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畢業,父親在我試卷上的簽字永遠都是:“請老師嚴格要求。”而我也是秉承“有事無事皆不擾君”的原則,但在關鍵時候,父親總會適時出現。比如,初中快畢業時,我想考中專。而考中專不能想考就考,首先得有指標報考。當時班上有太多幹部子弟,縣委常委的子女就有三四個,還沒開始,就已有六個同學通過自己的途徑取得了報考指標。

那一日,我剛好重感冒在家,父親來到床前,用手探探我的額頭,停了半晌,問我:“你要不要我去教育局爭取一箇中專指標?” 我當然希望——斯時,因課堂上總是“周公夢蝶”,我的成績已不足以讓我在班上獲得指標。可是,每當我生病時,我的心就變得柔軟多汁,任何雨露都會讓我心生感動。而一感動,我就開始替他人著想,生怕自己給他人添了麻煩,哪怕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這個兩袖清風到母親略有怨詞的父親。我應該是聲音弱弱地,卻十分感動地對父親說:“爸爸,不用了。”那一刻,我覺得躺在病床上的自己是多麼大義凜然,因為是我的推卻保全了父親清正的名節。

沒考中專,這條路是我自己在重病與感動共同作用下的決定。因為是自己的抉擇,所以毫無怨尤。後來,跟朋友談起這段往事,我突然意識到,如果當年不是父親在我生病時先跟我開口,那在另一日,身體狀態正常的我會跟父親開口:“爸,你幫我去弄一個考中專的指標吧。”這裡面的差別,除了感動之外,我想自主與被動也是重要因素。

現在,這朵獨立自主的野花無法憑藉自己的力量開出夢想的璀璨花朵,於是,身體健康的她來到了父母面前。

一次課五元錢,一週一到兩次。在一長段關於夢想與未來的演說之後,我向父母稟告核心問題。父母當年的工資多少我不記得了,應該不寒磣,但因為家庭的“歷史原因”,家裡還有一個數目不菲的欠賬單。

按照當年的電影,此時,年邁的父親通常會掏出他的旱菸槍,在鞋底上磕巴兩下,然後點燃,吸兩口,深皺的眉頭和囁嚅的雙唇坦白著家庭的貧寒,而賢惠的母親在一旁納著千層底,身形卻被鏡頭虛化,只傳來與煙霧一樣縹緲的嘆息。

可我父親當時並不年邁,相反,還很英武,他沒有旱菸槍。他從煙盒裡掏出一支白沙煙,點燃。而母親雖然賢惠,也沒納鞋底,只是拿眼緊緊地捉住父親的嘴——她在等待一個關係家庭財政狀況的政策出臺,也在等待一個決定三女未來前程的決策分娩。

其實,現場沒有那麼緊張。父親在點燃香菸之後,就表態:“只要你好好學,我們都支持。”

無數的煙花從我心底騰空而上,綻放出奪目光彩,整個世界都是一片五彩繽紛的亮堂。我興奮地跳著笑著,準備著學舞蹈的事情,完全忽略了父母埋頭算賬時的蹙眉輕嘆。

  三

凌晨五點半,我已洗漱完畢,穿戴整齊。我背上行李包,準備跟父母告別——我和參加藝考的同學約好在汽車站齊隊。

父親剛穿好衣服,“我送送你。”他的赤腳套上一雙輕便的棉鞋。“爸,你襪子沒穿,別送了,再睡會兒。”可父親已經把身後的門關上,“我就送你吃了早餐,上了車就回來,沒關係。”

月亮還沒完全落下,太陽蟄伏在山那邊。路上灰麻麻的,月色闇昧曙色未開,我和父親並肩走在路上。

父母讓我學舞蹈,如何找老師,如何學習,他們沒有過問——那個年代,在縣城很少高中生走藝考之路,他們也就無從得知該循怎樣的路徑讓女兒順利走上夢想之路。而我,在同學的牽引下,在那個老教師那裡學了一個多學期的聲樂——老教師說:“學舞蹈也要考聲樂。”然後,在臨近藝考時,終於找到武岡師範一個舞蹈老師楊曉琴,花了四節課學了兩個舞蹈就匆匆上路了。

其實,陸資濤老師也曾朦朧地表露過可以教我的意思。但我是那樣怕麻煩她——她在我心中一直是個女神,遭遇不幸婚姻,身邊愛慕者無數,卻仍然活得姿態優雅、潔淨高貴。我不知該怎樣走進她的教學,交錢嗎?這會褻瀆她的神聖。不交錢嘛,我又怎好意思?思前想後,我最終放棄了這一路徑。

現在,我帶著一個怪里怪氣的喉嚨與唱腔(學不得法),兩個舞蹈,和滿腔的激動,朝著自己的夢想狂奔而去。我的父親,則在身旁默默地陪我走著。

到車站,吃了餛飩,與同學匯合,我說:“爸,你回去吧。”父親卻拿出兩張車票來:“我還是送你到東安吧!”幾個小時的搖搖晃晃,到了東安,轉車衡陽。“爸,你快回去,還要上班啊。而且你沒穿襪子,這天還冷。”“都到東安了,乾脆把你送到衡陽算了。”

在車上,首先依舊是說說笑笑,吵吵鬧鬧。但到底起得早,倦意不知什麼時候爬上來,歪頭就睡了,直到一個猛烈的顛簸把我震醒,我正靠在父親的肩上,手被父親的手暖暖地握著。午後的陽光照在我們身上,給我們鍍上一層漂亮的金黃,像電影裡的鏡頭,那麼美,那麼感覺舒服。父親見我醒來,拍拍我的手,說:“沒事,安心睡,有我在。”

父親一直把我送到了衡陽師專,才折身返回。我不知道那個時候還有沒有車,我只是擔心父親沒穿襪子的腳別涼著了。但這只是一閃之念,轉過身,我眼前是衡陽師專的藝考現場,我扇著翅膀飛過去。

所有的考生都有備而來。學聲樂的,他們的身體就像一個個樂器,有的如大提琴的低沉渾厚,有的是笛子的悠揚清亮,還有一位女生在教室裡歌唱,像一條歡快的溪流在山澗奔騰,清澈透亮,引得無數人圍觀;而學舞蹈的,更是空中劈叉,原地跳轉不一而足。我和同學傻眼了,我們行囊羞澀,除了兩首用生手拉胡琴般滯澀的唱腔打造的歌曲,兩個剛上手的舞蹈,再無其他。先前的信心早已逃之夭夭,最糟糕的是我不知該報聲樂還是舞蹈。想想,畢竟自己學唱了大半年,而且兩個同學也報聲樂;而舞蹈,除了地面劈叉,其他基本功我根本沒練過,沒上場就輸給人家了。所以報名表上,我猶豫再三還是填上“聲樂”二字。

結果可想而知。考官們一直是無精打采的眼神。只在最後的加試舞蹈時,別人是跳兩個動作就退場,我則跳了半支舞蹈,還聽得一個老師說:“舞姿很不錯啊,為什麼報聲樂呢?”那個時候,我知道自己跟夢想正擦肩而過。

拋物線的概念是物理課堂學會的。其實,人生就是一條拋物線,從起點騰飛,至高點再慢慢降落。而我的舞蹈夢也是這樣一條拋物線。1992年的春天,我曾無限接近我的夢想,無線接近這個拋物線的頂點。但就像希臘神話裡那個振翅飛翔的伊卡洛斯,在接近太陽時,蠟封的翅膀終於融化。

他墜落下來。

  四

我墜落下來,父親用雙手接住了我。

在車站,父親接了剛下車的我,雖然成績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出來,但從我的表情他就知道了結果。父親摟著我的肩,說:“沒關係,把高考考好就是。”

父親不知道,舞蹈夢碎,我已心志渙散。加之當年正值高考改革,高考分為四組,每組四科,藝考生只能報考第一組,即語文、英語、歷史、政治。整個中學階段,我在課堂大部分時間以睡神的姿態出現,其他的功課已日漸沒落,唯獨數學、物理還顫顫巍巍地保持在超過班級平均線的水準。失去了這兩門優勢科目,全留下要死記硬背的,我不禁目光呆滯。

父親的教誨沒有在這個時候及時出現,因為他所有醒著的時間都奉獻給了工作,他不知道他的女兒此刻需要一聲召喚、一種力量,將她拖出沼澤。在臨近高考的一個日子,獨立自主的野花再一次決定了自己的命運,拿著高中畢業證從學校回來了。她做了高考的逃兵。

父親起初很震驚,甚至憤怒,但最終只能無奈地說:“路是你自己的。”

路是我自己的。打工,重返校園,工作,讀大學,再工作,結婚,生子,負債,離婚,再婚……時間像水一樣在路上淌過,可無論悲喜,無論順境逆境,父親始終在身邊,用越來越少的話語、越來越多的笑容,陪著我走過人生的一程又一程。

那一年,看《我是歌手》。林志炫唱《沒離開過》:

“我眺望遠方的山峰,卻錯過轉彎的路口,驀然回首,才發現你在等我,沒離開過。我尋找大海的盡頭,卻忽略蜿蜒的河流,當我逆水行舟,你在我左右,推著我走……”

突然眼熱。而扭頭,父親仍然一臉的笑。此時的他,已近八十,笑容越來越像個孩子……

每個父母的愛都是獨一無二的,即使他們並不怎麼懂得如何更好地教育子女,即使他們面對子女的倔強時多是無可奈何,即使他們在子女迷茫時並不能像暗夜中的燈塔那樣指引方向。是的,我的父親不是教育家,他沒有教育學背景,甚至自己的學校生涯也只有可憐了六七年,但他用自己的良善和包容,給予我一生最大的獲益,讓我始終能朝著自己嚮往的方向去生長。

工作後,因為機緣與興趣加入了某藝術團,多次演出父親總不方便前去觀看。某次,我便請老師把自己參與的一個舞蹈刻了碟,回家放給父親看。父親看得那麼認真,連笑容都收起了,看完一遍後才開心地說:“再看一遍!”

2013年秋天,父親因腦瘤住院。因年事已高,我們選擇了腦部伽馬刀。我推父親進放射室時,父親帶著沉重的頭箍,神色不安。我抱住父親的肩,安慰他:“醫生說了,不痛。做完病就好了!乖!”父親很乖地進去了。等他出來,已經非常疲憊,而且頭箍的固定處也有血跡。父親當然很疼,但他沒說。

過兩日,父親已能下輪椅走路,精神也大為好轉。護工說,只是晚上睡不好。醫院也在催促出院,說這是個緩慢好轉的過程,要在家好好養護。於是回到家中。當晚,一向溫順的父親,突然不斷起床,一會兒指責護工,一會兒指責母親,凌晨三四點了,還在鬧騰。多日來的看護,讓大家都很累,我又替母親和護工感到委屈,終於忍受不住,氣洶洶地對父親說:“你再不好好睡覺,我們都不管你了!”父親很委屈上了床,但沒多久,又重蹈覆轍……

第二天一早,母親決定與父親回武岡老家。我疲憊至極,又兼家有小學生,便叫了車。

2016年,父親去世一年多後,我在一篇文章中讀到,做完腦部手術後患者有可能產生幻覺。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父親那個晚上的反常,那顛倒黑白無中生有的真正原因並不是這個八旬老者故意惹事,而是手術讓無數的鬼魅闖入父親的大腦,拖著父親不斷往下墜,往下墜。而父親在這鬼魅紛飛的痛苦之境,只能拼命而徒勞地掙扎……

我墜落了,父親用他的雙手穩穩地接住了我。而當父親墜落時,我,在幹什麼?

《大話西遊》中,面對真愛的錯失不可追時,周星馳後悔莫及:如果上天能給我一個機會,重來一次……

如果上天能給我一個機會,只有一個機會,重新回到過去時間的現場,重新來過。我不會去追尋逝去的舊情,不會重返夢想出發之地,再嘗試一次飛翔。我必須回到父親那個被鬼魅糾纏的夜晚,我要徹夜守著他,當他醒來,被疾病的幻象攪弄得惶惶不安時,我要用自己的耐心與溫柔澆滅父親心中的恐懼,我要耐心地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假的,是手術的後遺症,此刻,母親正和您心愛的外孫在隔壁安靜地睡覺。

我要緊緊,緊緊握著父親的手,跟父親說:安心睡吧,有我在。

作者 陳敏華,資深教育媒體人,《湖南教育》雜誌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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