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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江徐
別以為蘇軾只是位豪放不羈、樽酒酹江月的四川漢子，他其實有著細膩幽微的內心世界。這闕《賀新郎·夏景》就是佐證。
賀新郎·夏景
蘇軾
乳燕飛華屋。
悄無聲、桐陰轉午，晚涼新浴。
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
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
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
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
穠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
花前對酌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乳燕飛華屋”，這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活畫面。華麗屋宇，窗牖敞開 ，任新燕飛進飛出，時而傳來清脆叫聲。林黛玉的瀟湘館也有這般情致。人自靜默，燕子啁啾，反襯出屋內一片靜謐安然。
“悄無聲、桐陰轉午，晚涼新浴”，不知你是否有這樣的感覺:如果清早出門，趕很長的路，輾轉多個地方，一天結束，回想起來，會感到這一天特別漫長。假如一整天宅在家裡，又無事可做，說起來時間難捱，其實飛逝，這一天也就顯得短暫蒼白 。燕子進進出出來回飛兩趟，一晌午，就過去了。陽光篩照，梧桐樹影悄然移轉，不知不覺，已進午後。樹影繼續移轉，斑斑駁駁明明滅滅，到了傍晚。
宋詞前兩句，就像侯孝賢文藝片的開頭，安靜得讓人昏昏欲睡，樹在風裡搖了會兒，花在陽光下動了幾動，不做什麼，一天也就過去。
環境交代完畢，人物就該出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不管何種藝術形式的表達，都不可奢求面面俱到，有時候什麼都說了 ，反倒等於什麼都沒說。抓住特點，一斑足以窺豹，還能給人想象餘地。
在這首詞裡，作為深居華屋的留守婦女，一天光景好不容易捱過去，澡也洗過了。她開始納涼。一個“弄”字，無意識的動作，突顯出她的無聊與寂寥，跟“雲破月來花弄影”的“弄”有異曲同工之妙。她的手，和手裡的扇子渾然一體，溫潤如玉。玉是白的，也是涼的，一如光陰。就這麼待著，直到睡意來襲，孤眠久了，便成習慣，至少有夢可做——現實中難見到的人，去夢裡相會。
“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半夢半醒中，好像聽到有人推開簾外的窗戶。莫不是……日夜思念的那個歸人！？凝神細聽，非也，只是夜風吹過竹林，引起一陣聲響罷了。蘇軾的學生秦觀，也有類似詞句：“西窗下，風搖翠竹，疑是故人來”“又卻是，風敲竹”六個字，一霎驚喜，一霎失落。是日復一日心心念唸的驟然興悅，是年復一年期期盼盼的黯然神傷。這一驚醒，之後大概是失眠……
“石榴半吐紅巾蹙”，石榴花的一幀特寫。花看半開，酒至微燻，凡事留白，才是人生最美境界。半開的石榴花，就像揩皺的紅絲巾。“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春去夏至，桃花、杏花、李花，春天百花逐一開過，眼下，只有石榴花默默陪伴佳人。
“穠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榴花濃豔，這位女子折下一枝細細欣賞著。重重疊疊好像揩皺了的花瓣，收束成一小朵。就這麼呆呆看著，閒愁滿懷。她突然覺得，手上這朵花，就和自己的心一樣。一樣燎烈如火，一樣層層包裹，一樣緊束不得舒展……也一樣會韶華易逝。
雖然正值青春年華，怎奈流年暗換，春去不容惜，秋來不容驚。到那時，風吹花落，人老珠黃，都是無可奈何的事。
“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酌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眼前石榴正處半開年華，可是一旦想及：等到夢中人前來，臨花對酌，已成遺憾。因為，最美的花期已經過去，最美的年華已經逝去。到那時，傷懷之下，淚珠與花瓣紛紛灑落。
愛情從來不論年紀，可是錯過佳期，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女人如花，在最美的季節，遇見彼此喜歡的人，是幸運。在最美的花期，沒有等來懂得欣賞的人，是痛不可言的遺憾。
遇見與錯過，就像樹葉正反面。人似孤雲，來來往往，錯過總是平常，難得的是遇見。人生，是可遇不可求的遇見，也是不期然而然的錯過……大概沒有什麼遺憾，比得上在最愛的人面前，錯過最美年華。
《東邪西毒》中，張曼玉痴痴等著那個人，空負韶華。她手拈紅花，臨窗對風，一字一句吐露深重獨白:在我最美好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人都不在我身邊。那一刻，細長的眼裡全是綿綿的戲。山長水闊，柳暗花明，何處是歸鴻？
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
你再不來，石榴花就要謝了。
蘇軾在38歲那年，由杭州移守密州。暮春之際，登高眺望，煙雨濛濛中觸動鄉愁，隨之寫下一闕《望江南·超然臺作》。他說，詩酒趁年華。
人生在世，需要趁年華的，何止詩酒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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