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

有人說故事像說著自己,有人說自己像說著故事。能把平淡的小事兒和平常的小人物講述得有滋有味的非汪曾祺莫屬。

在他的筆下,每種草木各有性情。凡小事、民俗、花鳥蟲魚燈都會變得生動有趣。內容平淡卻淡得有味,總會給人一種不可言說的溫暖。

汪曾祺:“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

喜歡汪曾祺,喜歡他豁達的生活態度,現在年輕人流行一個詞叫佛系。書集君覺得汪曾祺才是真佛系。在他眼裡慢熬風花,細燉雪月,不過一碗人間。他說:你很辛苦,很累了,那麼坐下來歇一會兒,喝一杯不涼不燙的清茶。不糾結、少俗慮,隨遇而安,以一顆初心,安靜地慢煮生活。

他很欣賞楊惲在《報孫會宗書》 中的話: “人生行樂耳, 須富貴何時。” 不論日子如何艱難,他都能隨遇而安, 苦中作樂。 說的多好,人生的難,大概很多時候就是太糾結,又不能夠隨遇而安吧。

汪曾祺的文筆也好的很,每次讀,就會發現文章竟然可以這樣寫,有趣,恬淡。汪曾祺在平凡生活中沉澱下的文字,傳遞了滿滿的愛與溫暖。

今天精選的散文《我們都是世間小兒女》,敘說的不止是汪老個人的回憶,而是與世間人共有的“煙火味”——家人閒坐,燈火可親。人與人之間那樸實的情感,都在汪曾祺筆下變得那麼溫暖而可貴。

汪曾祺:“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

這不僅僅是一本散文,還有著極高的收藏價值。首度曝光汪曾祺未公開私人老照片和多幅精美字畫,四色印刷,精美裝幀。包括了汪曾祺和沈從文、高洪波、鐵凝等的合照,同時還有他早年和家人、親友、西南聯大舊識的珍貴照片。

汪曾祺:“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

汪曾祺:“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

如果你喜歡汪曾祺,這本書你不要錯過。

自得其樂

文:汪曾祺

孫犁同志說寫作是他的最好的休息。是這樣。一個人在寫作的時候是最充實的時候,也是最快樂的時候。凝眸既久(我在構思一篇作品時,我的孩子都說我在翻白眼),欣然命筆,人在一種甜美的興奮和平時沒有的敏銳之中,這樣的時候,真是雖南面王不與易也。

寫成之後,覺得不錯,提刀卻立,四顧躊躇,對自己說:“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此樂非局外人所能想象。但是一個人不能從早寫到晚,那樣就成了一架寫作機器,總得岔乎岔乎,找點事情消遣消遣,通常說,得有點業餘愛好。

我年輕時愛唱戲。起初唱青衣,梅派;後來改唱餘派老生。大學三四年級唱了一陣崑曲,吹了一陣笛子。後來到劇團工作,就不再唱戲吹笛子了,因為劇團有許多專業名角,在他們面前吹唱,真成了班門弄斧,還是以藏拙為好。笛子本來還可以吹吹,我的笛風甚好,是“滿口笛”,但是後來沒法再吹,因為我的牙齒陸續掉光了,撒風漏氣。

這些年來我的業餘愛好,只有:寫寫字、畫畫畫、做做菜。

我的字照說是有些基本功的。當然從描紅模子開始。我記得我描的紅模子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十六個字其實是很難寫的,也許是寫紅模子的先生故意用這些結體複雜的字來折磨小孩子,而且紅模子底子是歐字,這就更難落筆了。

不過這也有好處,可以讓孩子略窺筆意,知道字是不可以亂寫的。大概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那年暑假,我的祖父忽然高了興,要親自教我《論語》,並日課大字一張,小字二十行。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閒邪公家傳》,這兩本帖都是祖父從他的藏帖中選出來的。祖父認為我的字有點才分,獎了我一塊豬肝紫端硯,是圓的,並且拿了幾本初拓的字帖給我,讓我常看看。

我記得有小字《麻姑仙壇》、虞世南的《夫子廟堂碑》、褚遂良的《聖教序》。小學畢業的暑假,我在三姑父家從一姓韋的先生讀桐城派古文,並跟他學寫字。韋先生是寫魏碑的,但他讓我寫的卻是《多寶塔》。初一暑假,我父親拿了一本影印的《張猛龍碑》,說:“你最好寫寫魏碑,這樣字才有骨力。”

我於是寫了相當長時期《張猛龍》。用的是我父親選購來的特殊的紙。

這種紙是用稻草做的,紙質較粗,也厚,寫魏碑很合適,用筆須沉著,不能浮滑。這種紙一張有二尺高,尺半寬,我每天寫滿一張。寫《張猛龍》使我終身受益,到現在我的字的間架用筆還能看出痕跡。這以後,我沒有認真臨過帖,平常只是讀帖而已。我於二王書未窺門徑。

寫過一個很短時期的《樂毅論》,放下了,因為我很懶。《行穰》《喪亂》等帖我很欣賞,但我知道我寫不來那樣的字。我覺得王大令的字的確比王右軍寫得好。讀顏真卿的《祭侄文》,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顏字,並且對顏書從二王來之說很信服。大學時,喜讀宋四家。有人說中國書法一壞於顏真卿,二壞於宋四家,這話有道理。

但我覺得宋人字是書法的一次解放,宋人字的特點是少拘束,有個性,我比較喜歡蔡京和米芾字(蘇東坡字太俗,黃山谷字做作)。有人說米字不可多看,多看則終身擺脫不開,想要升入晉唐,就不可能了。

一點不錯。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打一個不太好聽的比方,一寫米字,猶如寡婦失了身,無法挽回了。我現在寫的字有點《張猛龍》的底子、米字的意思,還加上一點亂七八糟的影響,形成我自己的那麼一種體,格韻不高。

我也愛看漢碑。臨過一遍《張遷碑》,《石門銘》《西狹頌》看看而已。我不喜歡《曹全碑》。蓋漢碑好處全在筋骨開張,意態從容,《曹全碑》則過於整飭了。

我平日寫字,多是小條幅,四尺宣紙一裁為四。這樣把書桌上書籍信函往邊上推推,攤開紙就能寫了。正兒八經地拉開案子,鋪了畫氈,著意寫字,好像練了一趟氣功,是很累人的。我都是寫行書。寫真書,太吃力了。偶爾也寫對聯。曾在大理寫了副對子:

蒼山負雪

洱海流雲

字大徑尺。字少,只能體兼隸篆。那天喝了一點酒,字寫得飛揚霸悍,亦是快事。對聯字稍多,則可寫行書。為武夷山一招待所寫過一副對子:

四圍山色臨窗秀

一夜溪聲入夢清

字頗清秀,似明朝人書。

我畫畫,沒有真正的師承。我父親是個畫家,畫寫意花卉,我小時愛看他畫畫,看他怎樣佈局(用指甲或筆桿的一頭劃幾道印子),畫花頭,定枝梗,布葉,勾筋,收拾,題款,蓋印。這樣,我對用墨、用水、用色,略有領會。我從小學到初中,都“以畫名”。

初二的時候,畫了一幅墨荷,裱出後掛在成績展覽室裡。這大概是我的畫第一次上裱。我讀的高中重數理化,功課很緊,就不再畫畫。大學四年,也極少畫畫。工作之後,更是久廢畫筆了。

當了右派,下放到一個農業科學研究所,結束勞動後,倒畫了不少畫,主要的“作品”是兩套植物圖譜,一套《中國馬鈴薯圖譜》,一套《口蘑圖譜》,一是淡水彩,一是鋼筆畫。

摘了帽子回京,到劇團寫劇本,沒有人知道我能畫兩筆。重拈畫筆,是運動促成的。運動中沒完沒了地寫交代,實在是煩人,於是買了一刀元書紙,於寫交代之空隙,瞎抹一氣,少抒鬱悶。這樣就一發而不可收,重新拾起舊營生。有的朋友看見,要了去,掛在屋裡,被人發現了,於是求畫的人漸多。我的畫其實沒有什麼看頭,只是因為是作家的畫,比較別緻而已。

我也是畫花卉的。我很喜歡徐青藤、陳白陽,喜歡李復堂,但受他們的影響不大。我的畫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真正是“寫意”,帶有很大的隨意性。曾畫了一幅紫藤,滿紙淋漓,水汽很足,幾乎不辨花形。這幅畫現在掛在我的家裡。我的一個同鄉來,問:“這畫畫的是什麼?”

我說是:“驟雨初晴。”他端詳了一會,說:“哎,經你一說,是有點那個意思!”他還能看出彩墨之問的一些小塊空白,是陽光。我常把後期印象派方法融入國畫。我覺得中國畫本來都是印象派,只是我這樣做,更是有意識的而已。

畫中國畫還有一種樂趣,是可以在畫上題詩,可寄一時意興,抒感慨,也可以發一點牢騷,曾用幹筆焦墨在浙江皮紙上畫冬日菊花,題詩代簡,寄給一個老朋友,詩是:

新沏清茶飯後煙,

自搔短髮負晴喧。

枝頭殘菊開還好,

留得秋光過小年。

為宗璞畫牡丹,只佔紙的一角,題曰:

人間存一角,

聊放側枝花。

欣然亦自得,

不共赤城霞。

宗璞把這首詩念給馮友蘭先生聽了,馮先生說:“詩中有人。”

今年洛陽春寒,牡丹至期不開。張抗抗在洛陽等了幾天,敗興而歸,寫了一篇散文《牡丹的拒絕》。我給她畫了一幅畫,紅葉綠花,並題一詩:

看朱成碧且由他,大道從來直似斜。

見說洛陽春索寞,牡丹拒絕著繁花。

我的畫,遣興而已,只能自己玩玩,送人是不夠格的。最近請人刻一閒章:“只可自怡悅”,用以押角,是實在話。體力充沛,材料湊手,做幾個菜,是很有意思的。做菜,必須自己去買菜。提一菜筐,逛逛菜市,比空著手遛彎兒要“好白相”。

到一個新地方,我不愛逛百貨商場,卻愛逛菜市,菜市更有生活氣息一些。買菜的過程,也是構思的過程。想炒一盤雪裡蕻冬筍,菜市場冬筍賣完了,卻有新到的荷蘭豌豆,只好臨時“改戲”。做菜,也是一種輕量的運動。洗菜,切菜,炒菜,都得站著(沒有人坐著炒菜的),這樣對成天伏案的人,可以改換一下身體的姿勢,是有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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