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生死茫茫,归路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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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尽生死茫茫,归路无常

年少的李陵,最喜欢做的,便是趴在年迈的爷爷膝头,听他讲述纵横疆场的那些过往。

年少胸中,勾勒出的轮廓是狂沙万里,戈壁无垠,瘦马行了许久方看到一泓清泉,绿洲所在,哀哀大漠烟。胸中越来越清晰的那副蓝图,浩荡如泼墨,朔风起时,千军乱沙场,万马尘飞扬,剑锋所指,吾军所向,金戈铁马,守土开疆。

梦里,多少次念过、思过、想过。

抚一道刚烙下的伤,扩一域最广袤的疆。

天汉二年,汉将李陵站在黄沙当口,提剑北望,身后刀剑森森,旌旗罗列。匣中剑按捺不住激鸣,他亦抑制不住激昂。极目远眺,彤云寥落,狂沙漫漫,这里,是属于他的战场。

彼时,冒顿单于一统匈奴,匈奴帝国,雄踞北方,如同长空沉甸甸的云团,俯瞰着汉家河山。高祖七年,刘邦曾整军相抗,不幸全军覆没,几丧命于白登山。白登一败,让昔年意气风发的“大风起兮云飞扬”都失了气场。嗣后边陲城镇惨遭烧杀抢掠,汉王朝还得每年进贡金银、丝绸、财物,甚至于不得不采取屈辱的“和亲”政策。人皆道是: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而今,将门虎子初长成,也终于可以提剑征战沙场,不问荣辱,只是守护,守护他的国,他的家,他的土地,他的亲人和族群。陇西李氏三代忠良,为大汉镇守一方,李陵,生而为将。

只是,战场。

战场不是文人笔下,登高望远,指画河山的激昂,不是仅凭谁的一腔热血,一份孤勇就能一夫当关的神话。鲜血、生命、死亡......近在咫尺,腥臭的风割在脸上,那样真实和绝望,它不是文人才子,妙笔生花就能勾勒出的过往。

黄沙漫漫,不见彼端。战场上,不断有血滚落,不断有身影倒下,厮杀声、呼喊声、刀刃碰撞声此起彼伏,旌旗猎猎,狂风怒卷。

千年以前,烙在李陵眼中的这场风,从斗志昂扬吹到筋疲力竭,吹到呜咽,吹到......

许多时候,一战功成的条件需要很多,比方说天时、地利、人和。

夕阳下,浚稽山,李陵拄剑而立,眸里是同年龄不相符合的沉重与疲惫,将士五千,敌军十万,这战局,这战局......将军挥剑,士兵勇往直前。血披残甲,他宛若死地归来的修罗,倒提长锋,拼杀当场,来不及擦去剑上血,来不及顾得身上伤,直杀得匈奴骑兵死伤数万。可夕阳落尽,说好的援军,依然没有来,也可能,不会来了。

曾经胸中激荡的千军乱沙场,万马尘飞扬,而今是疲惫人影,荒将野兵。

十万敌军合围,黑压压的逼近。李陵弯弓,射出了军队里最后一支箭,年轻眸子里,赫然烙上抹难以言说的风霜,是人总有极限,且必然有极限。

败了。

李陵仰天大呼,再予我军每人十支箭,便有望生还大汉!

可历史没有假设,败了就是败了,败军之将,当以身殉国。

年少听书中前章,乱世燃硝烟火光,他当然知道生死无常。只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终吞吴;高祖数败于项羽,至垓下一战功成;张骞身处敌营十年,带回诸多可贵的战略情报......此番若能深入匈奴,或许可以里应外合,彼时效法曹沫,挟持单于亦未可知!只是人一旦死去,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如此死去,地下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侥幸活着,又有何面目见大汉天子!若能夹击匈奴,上报汉恩,何处......不是疆场!

死节易,活节难!

李陵咬牙,屈膝一跪,降。“思一得当以报汉”。

或许,对一个平凡人来说,死亡需要极大的勇气,可是,对于一个将门出身,从小受着忠君教育的军人来说,活着更是挑战,更何况是屈膝。

那年,李陵二十岁。他兵败的地方,距汉军驻扎的居延城仅仅一百多里。

他想,他虽败,可他属于疆场的梦还未断绝,一世为臣的使命还未倾尽,终有一天他会回来,带着汉帝国的无上荣光。

这之前的很多年,汉武帝刘彻便毫不掩饰寄在他身上的厚望,李陵这一降,无疑是辜负了这场厚望。刘彻毕竟是帝王,可以将他的愤怒和不满在旁人身上发泄的理所应当,所以汉武帝逼死了先前曾赞扬过李陵的陈步乐,阉割了事后为李陵辩护的太史公司马迁。

自古天子一怒,卷入祸端的人会有很多,可天子往往也有后悔的时候,天子后悔,不过一纸诏书,一声抱歉,而那些流过的血,也便这么的,随风淡了,史册间,风轻云淡一笔书。

一年后,为此事感到后悔的刘彻派因杅将军公孙敖前往匈奴接回李陵。公孙敖多方打探,依然无功而返,仅听到有李氏为匈奴练兵以攻大汉的消息,公孙敖猜想匈奴军中的李氏,那必然是李陵了。

公孙敖为他这个大胆推测恨的咬牙切齿,像是坐实了他心中的某些想法,回报汉武帝说,李陵他,果然背叛了。

李陵的疆场梦,碎在那一夜。

他曾无数次梦回大汉,梦回疆场。他想他无疑是可耻的,因为可耻,所以更需要光荣来洗刷这场耻辱。他居于匈奴军中,无数次观察匈奴人的武器装备,作战方法,并一一记下,以期有朝一日能够带回大汉,作为战略参考。自古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想,他或许有朝一日,能够重回沙场,拿回他作为军人,丢失的尊严和荣光。

而那夜他听到了汉武帝夷灭他三族的消息。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刘彻杀了他留在长安两鬓斑白的老母亲,灯下日夜候他归来的结发妻,还有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李家被抄,三代忠烈,曾经的辉煌与荣华在一片血色中,全数化烟散去了,陇西李氏由此衰落,士大夫以其为耻。

李陵多想回到他的疆场,可他非草木,他有血有肉亦有情。隔了大漠,他都能嗅到从长安城飘来的血腥味,家人绝望的哭喊声,在夜夜纠缠的噩梦里,他听见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李陵站在黄沙当口,他在猎猎西风中向南呜咽,他甚至发了疯的想复仇,然他是汉臣,长安城更是他的故乡。年少听书说前章,他生而为将,他还在做着铁甲银枪的梦,他还能背水一战,可如今天大地大,何处才是他的疆场?

汉武帝乱了他全盘的计划,断了他所有的退路,却原来是君不知臣,臣不知君。

李陵将这一年记下的资料,全数投入火里,付之一炬。

那年他二十一岁。

这世上有种悲哀,叫我想倾尽全力,可你不给我任何机会。

匈奴单于闻此大喜,待李陵为上宾,并将自己最喜爱的女儿嫁给了他。

后来李陵询问汉王朝来访的使者,何故夷灭吾家?使者答,闻君为匈奴练兵。

这约莫是历史同他开下的,最大的玩笑了,却一点儿也不好笑。李陵愣了愣,只得苦笑着回他,“此为李绪,非我也。”

真实也好,误会也罢,故里长安已再回不去了,那里没有家,没有陇西李氏,什么都没有。至于刚愎自用的汉武帝,即便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亦不会承认,不会重新召回他,因为他是帝王,汉家是他的天下。所以一切,也便只能这样了。

后来李陵派人杀了李绪,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一举动惹恼了匈奴大阏氏,大阏氏气急败坏的想要杀他,单于爱才,只得将他藏于北方。李陵在北方,遇到了被匈奴扣留并流放于北海牧羊的汉朝故人苏武。

他,该以何种心情?

同一时空,同一地点,却是不同的命运与评价。

苏武就像是一面镜子,折射出李陵所有的不堪,如果那算是不堪的话。史册上,苏武持着节杖,牧羊北海边,宁死不屈从于匈奴,那是何等的高风亮节!苏武在极北的冰天雪地里牧羊十九年,被放归故国时,李陵让自己现在的妻子,匈奴的公主前去送他。

他没脸见他。

苏武此去,将注定彪炳史册。曾穿过空间长歌对酒的两人,甚至是好友,却注定于世人心中,两种评说。苏武不死显其忠,李陵不死彰其叛,苏武一片丹心如高山冰雪,云中日月,李陵则作为降将、叛徒,被永远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只是,如果一个将领会为战败而降感到羞耻,那么他的国家就应当宽容。

那天,李陵站在黄沙当口,久久凝望。

那一年,他都快忘记自己多少岁了。那一年,他搂着娇妻,像一个胡人那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灌下的,是难以言说的悲哀和荒凉。

后来李陵曾经有一次回到了他的疆场。

那时弯刀胡服,奉单于之命率三万匈奴精锐迎击汉军。汉军将领是个叫商丘成的人,论率兵,他还是新手,刚接管军队不过一年。商丘成率两万大军转战浚稽山,遭遇李陵。多讽刺,人生最后一仗,却还是在他初次兵败的浚稽山。

他第二次败了,面对两万远道而来的汉家疲惫之师,李陵以三万胡骑精锐对战,却还是败了。

是他老了,再拾不起五千步兵对战十万匈奴铁骑的勇猛了吗,还是......

是啊,他老了,他的疆场也老了,老到双目昏花,再也无力气去寻找了。

百年之后,后人关于他的评说,有很多很多。

辛弃疾说: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李世民说:李陵以步卒五千绝漠,然卒降匈奴,其功尚得书竹帛。

杜甫说:李陵、苏武是吾师。

褒也好,贬也罢,众说纷纭,可我总觉着有一句是说对了的,那就是:不引单于偷入塞,李陵仍是汉忠臣。

许多年后,汉武亡,昭帝立,辅政大臣霍光、上官桀均是李陵昔年好友,到底是兄弟,他们派遣使者前来,宴饮之中,使者抚摸着剑上环佩,寓意“还”。

而年迈的李陵怆然一笑,像一个田间老汉那样,颓然道,“吾已胡服矣!”

时间真是个磨人的东西,将那些曾镌入骨髓的都淡去,就像暴露在阳光下的冰雪,一点点消融,留下的尽是些像斑斑泪痕的东西。

年迈的李陵,似乎还记得那年伏在膝头,听爷爷讲述纵横沙场的少年,那时还有万千豪情激荡,还有无尽斗志昂扬。可光阴荏苒,他已再不是那个怀揣憧憬的少年。一世为将,而他的疆场,只有来生,整军再从头了罢!

战场上,依然呼啸着千年不绝的西风,似失了群的悲鸿,一声、一声、一声。

年少听书中前章,乱世燃硝烟火光。

说不尽生死无常,归路已茫茫。

汉将李陵还活着,像一个平凡人那样活着。

只是,活着。

说不尽生死茫茫,归路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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