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翎《勞燕》:叩問戰爭歷史的三個維度

张翎《劳燕》:叩问战争历史的三个维度

張翎《勞燕》:

叩問戰爭歷史的三個維度

张翎《劳燕》:叩问战争历史的三个维度

一直以為,女作家觸碰宏大歷史題材有更大的難度,不是說擔心筆力不夠雄健或思想不夠深廣,主要是考慮到因為要追求“形而上”的建構形態,從而可能會失去其原本作為優勢的靈動與圓潤,以致陷入喋喋不休的歷史敘述的“黑洞”之中難以脫身。

但近年來,一些女性作家還是以鋒銳的姿態,對這方原本近乎鐵板一塊的“大歷史”敘述進行了不同凡響的解構,比如被譽為“中國版《復活》”的喬葉的《認罪書》之於“文革”,比如“讓被遮蔽歷史澄明化”的方方的《軟埋》之於“土改”,比如穿越70年光陰去探究歷史“隱秘的複雜性”的加拿大華裔女作家張翎的《勞燕》之於“二戰”。

作為一部戰爭題材的作品,張翎是帶著很強的問題意識來叩問戰爭歷史的,這種叩問也是通過一些獨特的思維維度來進行的。

“戰爭,讓女人無法走開。”這是《勞燕》叩問戰爭歷史的第一個維度。

作品中的主人公阿燕,原本是個生長在江南小村落的單純天真的女孩子,如果沒有那場戰爭,或許可以從容地長大、嫁人、終老一生。但是,戰爭來了,一切都隨之變為破碎,災難和厄運瞬間降臨到她的頭上。她的父親被炸彈炸得四分五裂,家中的茶園毀於一旦,接下來還遭遇了日本兵,母親慘遭殺害,自己也幾乎被強姦致死。所幸被牧師比利救起,教她醫術,傳授她上帝的信仰,這才使他重新頑強地生存了下來。

但正是這個弱小的女子,在經受非人的慘痛經歷中,也艱難地蛻變著,慢慢地成長著,一步步變得堅強、堅韌和堅毅。當父親被安葬後,母親變得心灰意冷一蹶不振,對茶園也不管不顧,並整整三日閉眼閉嘴不說話不吃飯。向來溫順的阿燕將碗摔在地上、將頭髮齊齊剪掉,撲通跪在地上,對母親喊道:“阿媽,你睜開眼看看,我是男兒,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男兒。”這才讓母親緩緩睜開了眼睛,重新找到了活下來的精神支柱。

後來,在牧師比利那裡,當牧師給她取名斯塔拉(star)時,她就知道母親死了:“我很小的時候,我阿媽就告訴我,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人死了,不過是從地上搬到了天上。”她並未消沉下去,而是跟著牧師學習治病救人。在新戰士鼻涕蟲欲強暴她按軍紀要被處死之際,她挺身而出為他說情,後來鼻涕蟲戰死被日本人砍下了腦袋,她又親手將鼻涕蟲的腦袋縫回到身體上。正是因為她的這些震撼人心的舉動,也深深地影響了生命中的三個男性。

可以說,主人公阿燕是一個具有神性光暈的角色:在未婚夫劉兆虎眼中,她的名字叫阿燕,如同燕子般質樸善良;在美國牧師比利眼中,她的名字叫斯塔拉(star:星星),那是閃爍著聖潔光澤的女孩;在美國大兵伊恩眼中,她的名字叫溫德(wind:風),充滿了青春的激情和力量。而最讓人感動的是她對愛情不卑不亢卻珍藏內心的那份執著。當她因不幸遭遇被“未婚夫”遺棄時,她並沒有消沉和自暴自棄,也未心生恨意,而是堅強地活著。當後來“自己的男人”遭遇生命危險時,他又千方百計地保護他,給他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氣。

可以說,張翎在傳統觀念下“男人的戰爭”之外,為我們開拓了另一方溫暖柔情卻堅韌剛毅的女性世界。這是一種“在場”意識,也是對長久以來戰爭男性中心(history:“他的歷史”)敘事的有力反駁。在她看來,戰爭,怎麼能讓女人走開呢?戰爭中最受傷的是女人,最溫暖奪目的也是女人。在作品的女主人公阿燕身上,寄託著張翎最深情的愛憐和疼惜,也讓作品更加充盈,更有深度,更為觸動人心。

“戰爭廢墟上的真實人性。”這是《勞燕》叩問戰爭歷史的第二個維度。

在《勞燕》開篇不久,張翎就不無感慨地寫道:“七十年是個什麼概念?對一隻採蜜季節的工蜂來說,是五百六十多輩子;對一頭犁地的水牛來說,可能是三生——假若它沒有被過早屠宰的話;對一個人來說,幾乎是整整一世;而在歷史書籍裡,大概只是幾個段落。”對於70年前的那場戰爭,在歷史長河中可能匆匆一筆,但對於一個生命個體而言,他或她的“歷史”內核可能就更大程度地凝結著“斑斕多彩”的人性向度。

在《勞燕》中,作者並未大肆渲染戰爭場面,而只是以此為背景,來訴說戰爭所造就的人性的多重裂變,這種裂變既有溫暖書寫的向度,更有更深的醜惡揭露的向度,而後一層面無疑成為張翎寫作的重心。

比如,圍繞著主人公阿燕,除了她的被牧師拯救和自我拯救之外,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人性中晦暗因子的副作用。當她遭遇日本人強暴後,她又在成年人的“默許”下屢次遭到同齡人的欺凌,村裡的癩痢頭甚至想要性侵她。在他們潛意識之中,這種失去了貞潔的女性是不潔的,是人人都可唾棄的。這就潛藏著作者對那種壓抑人的迂腐落後的踐踏、蹂躪弱者的思想觀念的控訴。

而作為阿燕最為珍視的“救命稻草”的未婚夫劉兆虎也拋棄了她,使她一度精神崩潰。劉兆虎,這個一方面想要去延安追求光明和新思想的“進步青年”,一方面又在強大的封建倫理下活著而不敢突破,這不能不說是人性的一種悲哀。

而作為愛慕者的大兵伊恩,只是在戰爭中將阿燕作為孤獨和寂寞中的精神寄託,甚至在讓阿燕懷孕而獨自回到美國後,竟然沒有再回來,將她一人留在了中國,在艱難中度過餘生。

或許在張翎看來,人性本身就是“千瘡百孔”的,而戰爭並不能掩蓋人性中的醜陋乃至醜惡,反而會像哈哈鏡一樣將人性中這些最隱秘的陰暗面放到最大。而在另一個層面,戰爭的災難有時又像一個虛無但絕佳的幌子,會為人們的惡行提供合理的解釋的藉口。甚至放在更大的範圍,在中國曆次所謂“事件”中,這些“事件”本身的荒謬性,都往往成為人們開脫自身罪惡的理由,這就正如阿倫特所說的“平庸之惡”,正是我們每個人的縱容或潛意識的參與,才使得這場災難在無限度地擴展。這才是人性中最孱弱最無力的因素所在。

在作品中,我們看到了作者對如何重拾這段歷史,該怎樣直面這段歷史中真實的人性——那種善良、純潔、正義背後,混雜著自私、齷齪、陷害的人性——的真誠追問。雖然,今天那段戰爭已然久遠,但對這段災難中人性的反思不能不說還太少太少。

“如何彌合這段歷史帶來的創傷。”這是《勞燕》叩問戰爭歷史的第三個維度。

張翎選取“勞燕”這個標題,是有其寓意的,這直接讓我們想起“勞燕分飛”的故事。《樂府詩集•雜曲歌辭八•東飛伯勞歌》中說:“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元雜劇《西廂記》中說:“伯勞東去燕西飛”。勞燕分飛中的“伯勞”和“燕子”兩種鳥的意象就給了人強烈的夫妻分離的感受。那麼該如何彌合因戰爭帶來的創傷呢?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話題。

在《勞燕》的新書發佈會上,軍旅作家王樹增說:在當代戰爭文學的創作上,我們“有負於我們這個民族所承擔的苦難……就抗日戰爭而言,據不完全統計,付出生命代價的又兩千多萬,傷殘更不計其數,這種苦難是今天的中國人難以想象的。”

作為曾經創作過《餘震》(後被馮小剛改編為《唐山大地震》播出)的作家,張翎對災難給人心造成的持久傷痛是有深刻體會的。或許在她看來,戰爭給人們帶來的往往是長達一生的心靈創痛,這無疑是需要用時間來撫平的。張翎曾說:“這群人的經歷,是我們這些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人永遠無法理解的。他們給我打開了一扇巨大的窗,讓我對疼痛、創傷、救贖、治癒這些話題有了全新的思考。”

在《勞燕》中,張翎藉助牧師比利這一角色,通過阿燕這一主人公的蛻變,來完成傷痛的救贖。牧師不單教會了阿燕生存的技能,更重要的是還給了她直面自我、直面苦難的勇氣和力量。作為一個華裔作家,張翎或許對宗教情有獨鍾,她意識到愈是在災難面前,愈是在人的心靈深處,是需要信仰的力量的,是需要神性的照亮的,唯有如此,那些經歷創痛的人們才能走向自我救贖,也才能走向心靈的平和與寬廣。

另外,“亡靈敘事”的安排,也是作品中很耐人尋味的地方。作者讓三個已然死去的男人的靈魂重新聚集在“月湖”這個他們曾經生活和戰鬥過的南方小村落,來訴說數十年前糾結著愛恨情仇和命運變幻的戰爭中的歷史故事。這就在傳統戰爭事件為主的所謂“宏大性”主題的遮蔽下,使“個人的戰爭”真實地展現了出來,給了生命個體訴說歷史、傾訴心聲的機會。這種長久被巨大“歷史”雲霧壓抑的摻雜著血淚愛恨的個人聲音的發出,誰又能說不是一種精神創傷的彌合?在《勞燕》煞尾處,作者藉助三個亡靈來探視已在病床上彌留之際的阿燕,並對上帝發出了一連串關於戰爭的疑問,從而將救贖的意味推向了高潮,也將彌合傷痛的主體鮮明化,給人以深刻印象。

當然,客觀地講,《勞燕》就戰爭文學作品而言,並不能算得上成熟的優秀之作。整個行文中一些展覽式、獵奇性的敘述有架空歷史縱深之嫌,失衡的過度女性意識也很難讓人接受,故事本身有很強的“事件化”傾向而缺乏文學角度的富有質感的人性深度的挖掘,這些都使作品缺乏一種強烈的震撼人心的力量。但不管怎樣,在我們中國戰爭文學族譜過於單調單一的今天,張翎還是以極具挑戰性的寫作態勢豐富了戰爭文學的內容,對“戰爭歷史”這一話題的叩問,也給予我們諸多的啟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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