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親的通信，大概在2002年結束的吧。那一年，家裡安裝了電話。那是大院裡的第一部電話，整個院子的人都曾靠它跟在外地打工的親友聯繫。這部電話，開啟了這個古老鄉村院落的新生活，也結束了手寫書信的美好時光。我和父親，以及所有人。
那一年，是我離開家鄉和學校來到成都的第七年。這七年，是我人生中真正的手寫書信時光。想來，也是唯一的七年。
1995年秋天，離開了學校，同時也離開了家鄉，第一次真正走出了父母的視線之外。在那個普通人基本無法使用電話的年代，寫信，是最古老也最有效的聯繫方式。有三兩個要好的同學，偶爾寫一封信，聊些分別後的閒事，慢慢覺得無趣，就淡了。保持通信最久，也是寫得最多的，反而是我那作為農民的父親。
父親上過初中，在村子裡算個文化人，年輕時當過兵，做過村裡的夜校老師，後來又做會計、小隊長之類。寫得一手比我好太多的字，會吹口琴和笛子，在他早年的筆記本里，我發現過兩首有些蹩腳的情詩。所以父親是會寫信的。院子裡一些不識字的鄉鄰，也常來找他讀信寫信。
才到成都那會兒，很不順利，吃了不少的苦。年少無知，也不懂出門在外應該報喜不報憂的道理，只管把經歷和委屈一一寫在信紙上，跟父母訴說。而我文筆大概還不錯，又寫得情真意切，不知讓父母讀信時擔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淚。
每每寫了信，便能收到父親的回信。若久不寫信回去，則來信詢問怎麼回事。有一回，父親在回信中說，他和母親一起讀我的信，讀到我夜半還流落街頭的境遇時，兩人相對落淚，自責不該讓我獨自跑這麼遠。那一刻，我似乎醒悟過來，或許不該事無鉅細寫下來報告給父母，這樣除了讓他們擔憂之外，並無多少益處。
但通信一直持續著。雖然我儘量在信中少說不順，但頻繁更換的通信地址，也暴露了我總是失去工作的窘境。於是只好讓一個工作較穩定的同學幫忙，把他供職的公司作為我的通信地址，這樣偶爾換了工作，如果我不說，父母也就無從擔憂了。所以現在保留下來的信件，信封上大多是那位同學作為收信人來轉給我。這也算是手寫書信年代的一種特別友誼吧。
當年的信件，我一概保留著。偶爾整理書架，看到一疊熟悉的信封，便忍不住抽出信紙來重讀。
在父親給我的信裡，我發現自己可能一直保持著開始那幾年的寫信狀態，儘可能地對父母推心置腹，一一交待。所以他的字裡行間，總是讓我回憶起那些年的艱難時光。換工作了，戀愛了，失戀了，在報章上發表文章了……這些竟然都成為我和父親之間的話題。
而父親的信，大抵都是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寫給我的話，或者教訓我不該頻繁換工作，或者鼓勵我帶女友回家，或者安慰我失戀後應該振作。後來，我開始在報上發表文章，他竟也能和我討論文章的得失，警告我文中一些過火的地方。第二部分，大多時候都是談我弟弟的情況。那時候，弟弟才十六七歲，便去了廣東打工，也總是讓父母十分牽掛，每每寫信都要談及，要我多跟弟弟聯繫。所以在一堆舊信封裡，也有不少是弟弟寫給我的。最後一部分，才會談到家裡的情況，諸如栽秧打穀之類的農事，或者母親多病的身體狀況。寫完之後，又總叮囑我不要牽掛。可我怎能不牽掛？
母親上過初中，也是會識文斷字的，小時候常見她讀《玉嬌龍》和《春雪瓶》之類的長篇武俠小說。但收到的信裡，並沒有她的筆跡，倒是有“你媽說”之類的言語。想來，總是父親執筆寫信，母親在旁邊添言叮囑吧。
我拍下來的這封信，就是我在成都報刊雜誌上初初露面，父親及時給我鼓勁的話，還引用新聞裡的事例教我如何提高寫作水平。也是這封信，父親責怪我失去了開始幾年的闖勁和信心，要我重新努力。想來那些年，在潦倒的打工生涯中，我確實有些心灰意冷。在父親看來，在報上發表文章實在是我重振旗鼓的契機。
雖然寫信多年，但我的字一直很潦草。記得那段時間，為了投稿方便，我跟父親寫信要三千塊錢購買電腦。那時候的三千塊，對農村家庭來說，實在不是小數。而我在外打工四年多，卻沒有寄錢回家。父親竟然同意了，但聲明錢是借給我的，要我一年之內掙夠稿費還給他。我拿這錢買了部二手電腦和打印機，一邊打工一邊瘋狂寫稿投稿，竟然如期寄了三千塊錢回去，同時也在寫作上積累了一點成績和人脈。又過了一年，便進了成都一家報社做編輯，結束了在街頭門市輾轉打零工的日子。我至今對父親支持和鞭策感激涕零。
在一大疊舊信封中，只發現兩封是寄到那家報社編輯部的，內容是父親幫我在老家辦了相關證件寄來，附了兩頁信紙。那便是2002年最後的兩封信吧。那時候，我已經買了第一部手機，老家也安裝了電話，聯繫方便了不少。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早在1997年，我就買了傳呼機，但這似乎並沒有影響我和父親之間的通信。除了因為長途電話費頗貴，好多事，還是寫在紙上，才顯得慎重，也能說得更清楚吧。
前兩年，妻子送給父親一部智能手機作為生日禮物，又幫他安裝了微信。父親玩得頗為順溜，乾脆在家裡安裝了寬帶。那些手寫書信的時光，便顯得更加久遠了。
一晃，已經快二十年沒在信紙上寫過信了。有一個會寫信的父親，也曾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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