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鬼嬰

故事:鬼嬰

窗外已是朱霞殘照,在這樣的晚霞照耀下,別墅區的花草樹木象是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黃金。可是瞿如萍卻沒有閒情逸致欣賞這般美的水紋碧影,桃花柳謝,因為她的老毛病又犯了。

一陣陣的腸胃痙攣,痛得她整個身體都蜷縮佝僂起來,滴滴冷汗從額頭上冒了出來。她奔向廁所,坐在便器上不停地腹瀉,疼痛稍微緩解了一些,她想站起來,可又不得不坐下去繼續腹瀉。瞿如萍感覺快要脫水了,看來這次是必須要上醫院了,可是她不想叫裡屋的丈夫陪他去。何況縱然他知道了,也不會陪伴她去。丈夫王華正在裡屋自得其樂地忙活著,一邊瀏覽著電腦,一邊霸佔著電視熒屏看著飛沙走石的抗日神劇,噼噼啪啪的槍響聲充斥了房間,屋內象是正經歷著一場慘烈異常的槍戰。瞿如萍的一對雙胞胎兒子一人手裡一隻IPAD正玩得不亦樂乎,在遊戲裡來回廝殺,想象著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丈夫王華對瞿的病也曾經關心過,那是在若干年若干年以前。那時的瞿如萍還十分年輕,有著翩若驚鴻的美貌,羅苑香風的神姿。她的每一個笑靨都是古美人般的寒鬢斜釵,蘭風桂露;每一次皺眉拂袖都是濃娥疊翠,紅弦嫋雲。那時的王華十分疼愛她,把她身上的每一點病痛都記在心裡,好似她的每一次犯病都象林黛玉一般的嬌花照水,弱柳扶風。哪怕病痛時的每一下蹙眉都是眉黛青顰,遠山橫翠,每一次流汗都是薄拭霞綃,汗流香玉。可是十年過去了,她的腸激怒症一直不好,人也漸漸地老了。常言道久病床前無孝子,王華也從一個體貼的情人變成一個漠然的丈夫,再也懶得陪她去醫院,陪她打吊針,況且還有一對雙胞胎兒子要看管,他更有理由了。瞿如萍坐在便器上看著對面的鏡子,鏡中的自己皮膚黯沉鬆弛,神情焦灼煩躁,她已經不再美了,因為她已經老了。

又一陣強烈的腸痙攣襲來,疼得瞿如萍淚眼朦朧,用手指緊緊摳著牆壁上的瓷磚,她把頭緊緊埋在蜷起的雙腿之間。淚眼朦朧之際,只看到一雙孩子藕節般稚嫩的小腳在自己面前站定。她慢慢向上望去,只見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站在自己面前,齊額的前劉海,雪白的蓬紗短裙。“媽媽,你當時為什麼不要我呢,如果你把我生下來,我已經長得很大了,可以陪你去醫院看病了。”小女孩哭了,一滴血紅的淚珠從眼眶滾出,滴落在廁所的地磚上。

瞿如萍慌了神,用手揉了揉眼睛,復再看時,小女孩已不見了蹤影,地上也沒有遺落的淚珠。瞿如萍大聲喚著自己的丈夫,王華從屋裡慢騰騰地走了出來,動作遲緩,表情漠然。

“王華,你有沒有看到屋裡有個小女孩。”瞿驚慌失措道。

“你是不是拉肚子,連腦神經都出毛病了。哪裡來的小女孩,滿嘴胡話,你自己去看病吧,我今天還有些公事沒有處理好,再說孩子也在家裡。”王華拋下幾句冷冷的話便回裡屋去了。

瞿如萍冷靜下來,走出廁所換好外衣,自己叫了部出租車便到了醫院。接下來是一系列繁瑣的手續:掛號、排隊、讓醫生診治、驗血、等報告單、隨後開藥、到藥房拿藥、在輸液室裡打點滴。實習的小護士紮了一針靜脈沒有扎進,又紮了一針。輸液室裡喧喧嚷嚷像個小小的社會,一個眾生萬象的縮影。老頭老太互相攙扶著來打吊針,年輕的情侶似有講不完的話,情辭說盡絮絮叨叨,粘在一處如刀划水,如影隨形。中年的夫妻一個在打吊針,另一個忙著倒開水,買晚飯,女士則坐在一邊悠閒地打著毛線。瞿如萍一邊打吊針,一邊覺得心酸無比,再也沒有了,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好命了,以後永遠是一個人打吊針,一個人看病,也許還要一個人進手術室。一個人的世界。瞿如萍冷笑起來,一種自嘲式的冷笑。

可是那個小女孩,瞿如萍想起來便心中發毛,先前她確實在廁所裡看到過一個小女孩,白衣勝雪,黑髮如雲,粉嫩的臉蛋,藕節似的腳趾。這不是她發病時的幻覺,是真真實實看到的。她就站在自己面前,說了一串意味深長的話,那血珠似的眼淚,讓人既害怕又憐惜。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出鬼了。在自己的印象中,鬼魂要麼容貌駭人,噬人骨血;要麼似古小說中夜裡來,天明去,容顏瑰姿豔逸,芳澤無加,身段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最好能吟詩作畫,有著悲切的身世,洋溢的才情。可今天她看到的卻是一個小鬼,一個兩三歲的小鬼。招人憐愛,惹人遐思。她說的那一串話究竟是何意思,為什麼叫自己媽媽,難以理解,實在太費解了。

一袋五百毫升的藥水要吊兩個多鐘頭,瞿如萍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冷靜下來,靜靜地思考,思考著自己這三十八年的人生。冷冷的液體隨著靜脈在身體內四處遊走,瞿如萍感到一種透心的冷。她從小便是班裡的班花,有著濃朱丹唇,雙耳連璧的嬌媚容顏,舒緩從容,飛翮延袖的舞姿。在讀書的任何一個學校裡都聲名遠播,惹男生們圍在一處竊竊私語。工作了以後更是機敏果斷,雷厲風行,帶著臉上這褪不掉的嬌美容顏,脂膩粉白,她走到哪裡,都是男人們眼球追逐的對象。到了適婚的年紀,她並沒有嫁給家財萬貫的大款,只嫁給了一個自己創業的年輕人,他沒有俊俏的面貌,挺拔的身段,也沒有大筆的錢財,有的只是一顆對她無比熱愛的心。所有人都在惋惜,為她沒有嫁到大富之家而惋惜,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倦了,對愛厭倦了。從大學時代開始,她便開始談戀愛。相思時,獨倚危樓,看雨晴雲乍;當兩情相悅時,桃花醉臉,拼得醺然薄醉;當男人遠行時,玉容憔悴,心亂如麻;待男人的愛情消退時,愁生砧杵,怨入琵琶。從大學到工作,再一個接一個地跳槽,她邂逅過無數的男人:未婚的、已婚的、英俊的、有錢、到最後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她,只是貪戀她近乎完美的容貌。她倦了、厭了,想結婚了,於是下了最後一把賭注,賭給了一個並不一定配得上自己的男人,只求他一世的關愛。可是,天知道,時間是個多麼無情的殺手,連他也漠然了,在自己十年前那場奇異的病中。她得了一次嚴重的食物中毒,從此以後便落下了病根,時常腹瀉,絞痛,食量也驚人的逐漸縮小。中醫、西醫、消化科、營養科、針灸科,無數的醫院都跑過了,能看的科室也都看過了,雖然保住了一條命,身體的元氣卻耗損了,經常犯病的身體讓她丟了工作,在家中無所事事。說到哪裡去,王華都是個盡責的男人,妻子得病,他一人扛起了家庭經濟的重擔,不需要女人工作。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自己覺察得出王華臉上的漠然,那種對年老色衰的妻子久病難治的厭倦。

藥水吊到一大半,瞿如萍的心緒卻難以平靜,今日看到的小女孩肯定是真實存在著的,她還說了一大串讓人不寒而慄的話,瞿如萍想起來都渾身大冷顫,“媽媽,你當時為什麼不要我呢?如果把我生下來,如何如何------”這太令人費解了,自己只有一對雙胞胎兒子,只有九歲。她結婚兩年都未能懷孕,後來經多方診治,吃了很多中藥西藥才懷上。而懷孕的過程也較常人更為痛苦:先兆流產、見紅保胎、打瑞士進口的保胎針、隨後是渾身發皮炎,掏心掏肺地劇烈嘔吐,直到最後剖腹產子,還得了乳腺炎,高燒發到四十度。她不知道自己的妊娠過程為何如此痛苦,幾乎每樣症疾都令她到達了人類的生理極限。

“噢,不對,不對,等一等,”瞿如萍突然憶起一件事,一件多年前她不願提及的事,她還有過一個孩子,在大學裡,和自己的同班同學呂濤有過一個孩子。大學談戀愛是多麼正常的事呀,在那綠茵如萍的草地上,杜鵑花攢聚的花叢中,她和呂濤就這樣你儂我儂地戀愛著。當時,他在自己的心中是多麼美好啊,黝黑的長睫毛,轉盼多情的眼眸,犀利風趣的談吐,摛詞綺合的詩才。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可當她把懷孕的消息告訴他時,呂濤卻退縮了,象個逃兵一樣地退縮了,所有美好的才情都變成了勸說她打胎的藉口;舌戰群儒、口吐蓮花的才能把她哄地一愣一愣的。她聽從了,但也離開了呂濤,離開了自己的初戀。自己聽從呂濤的建議,並不是信任他,而是不想讓孩子有一個畏首畏尾、沒有擔當的父親,自己的錦繡前程自己來做主。還記得自己頭也不回地昂首走進手術室時,感覺自己很勇敢,可真正躺上手術床的一剎那,她卻有了一種後悔的衝動。四個月的小生命在自己的子宮內溫暖地生長著,有著心管的搏動和稚嫩的手腳。自己的孩子,自己的骨血,與自己心心相連。可是,終究還是沒有辦法,現實是殘酷的,當鏗鏘作響的手術器械冰冷地探進自己的體內,她彷彿看到子宮內幼小的孩子被攪成碎片,夾成肉泥,隨後化成血水流出了體外。瞬間她彷彿聽到一種哭聲,孩子被尖利的手術器械刺痛而蜷縮起身體,發出撕心裂肺的哭泣聲。等到一切結束後,她知道孩子沒有了,自己的骨血在這個世界消失了,她是個罪惡的母親。

是的,這是一件多年前的事,她不願提及,近乎選擇性遺忘的事。她確實曾經有過一個孩子,是今天看到的那個小女孩嗎?瞿如萍思考著,難道她當年打胎掉的是個女孩子,這怎麼可能知道呢,只有心管的搏動和雙手雙腳的雛形,完全看不出是男抑或是女。瞿如萍輕閉起雙眸幽幽嘆息著,也許真的是個女孩吧,本該和自己一樣有著皎若朝霞的綺麗容顏,月射寒江般冰晶玉潔的神姿,她可以有很好的前程,在陽光下恣意揮灑自己的頑皮與率真;在圖書館裡品茗啜酒,翻破詩書千萬卷;也可以在旗袍店的繚綾綢緞間遴選擇挑。可是自己沒有給她這個機會,用冰冷的手術器械攪散了這一團稚嫩的肉體,化為虛無不得成人。這個孩子已經有了生命,有了靈性,一定會恨自己,恨毒了自己。

五百毫升的藥水吊完了,瞿如萍如釋重負地站了起來,擠過喧嚷的人群,自己一人縮手縮尾地站在寒風中打出租車,從頭到尾,王華都未打過一個電話來。到了家中,只見王華一如既往地在看抗日神劇,片中鏗鏘廝殺之聲不絕於耳。兩個雙胞胎兒子倒是玩累了,自顧自在床上東倒西歪地睡著了。瞿如萍從心中幽然而生一種孤獨,無可名狀的孤獨感。捧著自己還略微生疼的腸胃,她又上了一次廁所,一邊如廁一邊用面紙擦拭額頭上虛脫後的冷汗。

“媽媽,您累不累,我幫您擦汗。”一個細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瞿如萍猛然抬頭,只見那個白裙黑髮的小女孩赫然站在面前,一滴鮮紅的血淚從眼眶中迸出。瞿如萍恐懼地大聲呼叫,王華被吵鬧聲驚到,一下子衝到了廁所。

“你腦子出毛病了,亂叫什麼,孩子都睡熟了。”王華不滿地咕噥著。

“你沒看到嗎,一個白裙黑髮的小女孩,血滴成的眼淚。”

“什麼也沒有,哪裡有小女孩,你有幻覺啦?”這大半夜裡,王華也被她鬧得後怕起來,換了睡衣褲便睡覺了。瞿如萍驚魂甫定,可得不到親人的支持,轉眼小女孩也蹤跡全無,只得顫顫巍巍上了床,輾轉反側後便沉沉進入了夢鄉。夢的女神銀裳霞披,映紅蕊,含風放,瞿如萍在夢中如走入了人間仙境,夢中仙樂玄歌音律韻美,鳳簫玉管嘹亮聲高。瞿如萍在仙境中迷失了自己,只見遠遠一座亭臺樓榭,四面霧海籠罩,亭榭當中擺著一條長方形的漢白玉長案,長案的一頭放著座椅和茶盤茶盅。瞿如萍走到座椅便便一蹲身坐了下去,斟上香茗環顧四周。“媽媽,媽媽。”一個細小的聲音傳到她的耳邊,瞿一回頭,卻看到了駭人的一幕。只見一個光身的足月大的嬰兒從漢白玉長案的一頭朝她爬來,肚臍上還拖著一段帶血的臍帶,所爬之處,鮮血淋漓。嬰兒一邊爬一邊喊道:“媽媽,媽媽,不要拋棄我,媽媽。”一滴帶血的淚珠從她的眼眶裡迸出。瞿如萍驚恐萬分,打翻了茶盤茶盅,從亭臺中奔出,那嬰兒的聲音卻一直縈繞在耳畔,細如蚊蠅卻直灌入耳。瞿如萍惶恐至極,漫無目的地在夢境裡奔跑,奔跑中卻發覺有人在拉扯她的褲腿。她低頭一看,卻還是那肚臍帶血的小孩,滿臉淌下帶血的眼淚。瞿如萍驚恐地大叫,從噩夢中驚醒。她滿臉冷汗地從床上坐起,身邊的王華一如既往地鼾聲如雷,不知從何時起,瞿如萍的任何病痛煩惱都擾亂不了他酣睡的心境。當然他也曾經無微不至地關心過,她的每一點病痛,每一絲困擾,那是在若干年若干年之前。可是不知從何時起,關心變成了漠然,漠然變作了厭惡,在茫茫宇宙所營造的時間中,也就那麼一點點時間。一切都變了,梧桐樹下的西風剪剪,長門中的夜月娟娟,濃情地凝視,纏綿的誓言,一切都化為天竺雲煙。瞿如萍感慨著,熱淚從眼眶滑落,她起身給兩個雙胞胎兒子捂了捂被子,自己則一仰脖灌下了一整瓶礦泉水,她決定要找個能說話的人談一談了。

第二天一清早,瞿如萍便請假約了閨蜜。閨蜜林珊是她二十年的好朋友,天文地理、人情百態,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到了中午,瞿如萍便將她約在附近一個幽靜的茶餐廳裡。點了乳鴿、叉燒酥、布丁、米線、蝦餃,廣式茶點擺滿了一桌子,自己雖然沒有錢,可這點吃飯的錢還是有的。林珊如約而至,梳著簡潔而利落的短髮,略微發福的身材讓她顯得有點喜感。在林珊大快朵頤之後,瞿如萍將最近發生的靈異怪事和盤托出,因為她所有的隱私,從不對林珊隱瞞。林珊正將一隻蝦餃塞進嘴中,睜著好奇的大眼睛邊吃邊聽,那隻蝦餃差點噎著她。“我看,你是碰到死去孩子的邪靈了。聽人說,被打胎掉的孩子已經有了心管的搏動,生命的靈性,被醫療器械殘酷地折磨致死,他的嬰靈會一直盤桓不散,寄居在母親的身上。有些讓母親的身體健康狀況每況愈下;有些讓家庭糾紛不斷,各種各樣的不順。我同事的一個朋友,年輕時有個不好的男朋友,攛掇她打胎了三四次。她如今和別人結婚,到現在都沒有懷上,公婆逼著兒子和她離婚呢,你說慘不慘。”林珊一臉凝重地對瞿如萍言道,把瞿嚇得心裡彷彿有十七八個吊桶坐立不安。

想想也是,自此打掉了那個孩子,她的人生便如脫韁的野馬,橫衝直撞、疾奔亂走,不停地戀愛,不斷地分手,滴盡情淚,碎盡丹心。好不容易結了婚,卻懷胎不順,嚐盡人間各種疾苦,待好不容易理順了人生,卻天降橫禍,得了一場離奇的大病,最清瘦的時候,彷彿一個活動的骷髏在行走。一米六五的身高,連皮帶骨不過七十多斤,看盡了世人的白眼,親戚的冷漠,聽夠了旁人的冷嘲熱諷,丈夫的閒言碎語。本來是判了死刑的,卻奇蹟般地挺了過來,可落下了時常腹瀉的病根,也無法去上班。而王華這邊呢,每況愈下的生意,百無聊賴的工作,已經讓他提早變成了一個養魚務花的老頭。曾經的意氣風發,躊躇滿志逐漸已化為虛無。一切都不順,一切都不對,難道真的是這個枉死的孩子靈魂寄居在自己身上所致。

“那你同事的那個朋友現在怎麼樣了?”瞿如萍不死心地問。

“現在好了,她請法師唸經拜佛替枉死的孩子做了超度,現在又生了孩子了,各種都順了。”林珊故作神秘地壓低嗓門道出了機密。

瞿如萍聽了如獲至寶,硬要林珊打聽這個法師的地址,廟宇在哪裡,林珊被她纏得沒法只得答應下來,吃完飯便扭著腰回公司了。

瞿如萍等了一個星期終於有了消息,她跟林珊約在一個偏僻的尼姑庵門口,兩個人好奇地朝庵裡張望了一會兒,隨後便一同踏了進去。這象是一個苦廟,供養香火的人很少,廟內有一尊巨大的觀音像佇立在法臺之前,頭上戴著放金光、生銳氣的垂珠瓔珞,身上穿著盤金龍、飛綵鳳的結素藍袍,胸前是雜寶珠、攢翠玉的砌香環佩,腰間繫著錦繡絨裙,手中託著一個施恩濟世的寶瓶,瓶內插著一枝灑青霄、掃殘霧的垂楊柳。瞿如萍跪在法臺前虔誠地磕頭,口中喃喃有詞地誦唸著自己的願望。林珊朝法臺後一轉就不見了,過了一會兒神神秘秘地走到瞿如萍身邊言道:“法師就在後面的小房間裡,快跟我來吧。”瞿顫顫巍巍地隨林珊朝後院走去,只有一座破落的庵房,房裡的案几上放著影沉沉的書籍,一座木雕的小型觀音木雕,風掀佛衣,露出碩大的裸足,彷彿走過幾世幾劫。一位年紀偌大的女尼穿著素黑長袍端坐在蒲團上,耳中鳴玉磬,眼裡幌金星,手畔放著龍頭拐,一件輕薄鶴氅,數珠掐在手,口誦南無經。

瞿如萍誠惶誠恐地在老尼前拜倒,將自己的經歷和盤托出,祈求法師超度的方法。老尼輕睜雙眼幽幽言道:“胎兒有靈性,墮胎必有惡報,或感情破裂,或男方出軌,事業不順,長期得病,困苦,家庭多有糾紛爭鬥。

現如今,你可購買寺廟經文回家誦唸,例如地藏經,佛說長壽減罪護諸童子陀羅尼經,太上三生解怨妙經,每日誦唸一百遍,也可依靠自己積累功德,例如放生,煙供儀軌,甘露法施食儀軌,米麵施食儀軌,背誦僧袈吒經種福報,可消惡業。”

老尼說得頭頭是道,瞿如萍聽得雲山霧罩,只稀裡糊塗地付了錢,拿了經文,又隨老尼在庵內做了一次道場。做道場的時候煙霧飄飄,香火繚繞,十幾個女尼喃喃誦經,一邊誦經,一邊圍繞著法臺打轉,把紙錢拋灑在火爐中。半個小時的道場結束,瞿如萍感到一種從頭至尾的輕鬆,想是自己枉死的小生命得了超度,不會再來找自己麻煩了。

出了庵門,瞿如萍送了一支限量版的名牌唇膏給了林珊,算是對她出謀劃策、相伴相隨的感激,事情結束兩人便分頭走了。瞿如萍拉了一輛出租車,拿著手中的經文,臉上春風滿面。誰料想剛開出路口十分鐘,肚子便絞痛起來,陣陣痙攣襲來,痛得她冷汗涔涔,身體蜷縮,手裡滿疊的經文也灑在出租車裡。瞿如萍快要崩潰了,只得讓出租車改了道,朝自己熟悉的醫院駛去。

進了醫院,瞿如萍便直奔廁所,來回折騰,足足腹瀉了八次。她脫水了,跌倒在護士臺前,被幾個護士攙扶著進了觀察室打了吊針。一個人孤苦無依地躺在病床上,瞿如萍心內萬分淒涼。她這次出來做超度是瞞著王華的,絕對不能讓王華知道自己過去曾經墮過胎。因為王華有著怪異的處女情結,在他心目中的美人,都有著輕雲蔽月的容顏,流風迴雪的神姿。每一次微笑令芙蓉羞慚、海棠側目;每一次流淚能令冰雪消融、粉蝶斷魂;行動起來是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若是舞蹈便是體迅如飛鳧、飄忽如若神。這樣的女子怎可以不是處女,怎麼可以曾經在別的男子的床上鴛鴦交頸、朱唇暖融。他的女人必須等到那神聖而莊嚴的一刻,脫去綺靡的衣衫,拋灑綠雲般的秀髮,隨後露出芳澤無加的處女的肌膚,在王華的指引下如鯨鯢一般踴躍,象玉鸞一樣在既定的軌道上燦爛地行駛。縱然這個美麗的女人老了,也必須從頭至尾是他一個人的。瞿如萍沒有辦法,只胡亂編了一個謊言,打電話搪塞了王華,說自己在醫院吊針。她知道王華不會來,因為他心中華容婀娜的美人已經老了、病了,不能再給他氣若幽蘭的喟吸,楓露沁芳般的詩才。但縱然這樣,也不允許有骯髒墮落的過去。一滴苦淚從瞿如萍的眼眶迸出,無聲無息地流在面頰上。突然,她覺得有人正用輕柔的棉布幫她拭去眼淚,是誰?是誰還在意她的眼淚,還會有誰呢?她轉眼一看,一個白裙黑髮的小女孩站在她床邊,正用手絹給她慢慢拭淚。

“媽媽,你受苦了吧,如果不把我們殺掉,早就有人來陪你看病了。殺嬰是孽障,是無盡的罪孽,你活該,活該。”

瞿如萍驚恐地大叫起來,周圍的護士都聚攏過來,可她依舊大叫大跳,拔了吊針便衝出了醫院,隨後攔了部計程車就回了家。家中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王華一邊看著電腦裡的股票走勢,一邊津津有味地看著抗日神劇,兩個雙胞胎兒子在爭搶著遊戲機的操縱桿。瞿如萍曾經非常厭煩這種日復一日無聊平靜的生活,此時此刻卻突然留戀起來。也許生活終究是不完美的,可總比每天驚魂難定的好。她心想著一定要把這些奇異的怪事從自己平靜的生活裡剷除掉,一定要剷除掉。

瞿如萍一夜未眠,一夜都在靜靜地思索。看來這場法事做的毫無意義,鬼嬰已成為一股黑暗而強大的勢力,在不停地糾纏籠罩著她。可是聽說這個法師極其靈驗,已經渡化了很多被虐殺的嬰兒,為何輪到自己卻毫無起色。這個白裙黑髮的小女孩並不是自己的幻覺,是確確實實存在的,還不斷地威脅她,恐嚇她,要讓她雞犬不寧。自己必須找一個人商量,王華是絕對不行的,那還有誰?瞿如萍的腦海裡突然閃現了呂濤的身影,呂濤是孩子的父親,這個爛攤子是他一手造成的,憑什麼坐視不管。可是他會不會幫忙呢?十多年前,他倆曾經一同看山光凝暮,江影涵秋。在驚飛的雁陣裡觀雲層峰巒疊嶂,在西風渡頭寫下無盡的詩愁。他倆的結局雖然不好,但畢竟曾經愛過,是瞿如萍一生中最美的一場愛戀。中國的男人與歐美的男性不同,他愛過你,撫觸過你,終究對你有一點眷戀,一點愧疚與不捨,也許願意為她出一點力。她想明白了,便偷偷撥通了呂濤的電話,一個人坐在樓下的客廳裡與呂濤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個鐘頭。呂濤同意和她見一次面,把雜亂的事情理一下頭緒。

第二天早晨,瞿如萍睡了個懶覺,慵懶地起身時,王華早已上班去了,孩子則去了幼兒園。瞿如萍開始精心地裝扮自己。十多年,二十年前,她在呂濤眼裡曾經有著靚裝刻飾,絶殊離俗的容顏,便嬛綽約,嫵媚纖弱的風姿。這種少見的古典美,混合著青春的氣息,一定還深深印刻在呂濤的腦海裡。所以她的美不能變,不能遺失,縱然時光荏苒,屢變星霜,要想和他商量任何事,求他辦任何事,她不能沒有美,縱然年華老去,她的美只能演變成一種時間的沉澱,不能喪失,不能褪去。

換好了衣服,瞿如萍便嫋嫋婷婷地出了門,提早趕到了約會的地點,等了半晌,喝光了一杯柳橙汁,呂濤在門口出現了。出乎自己的預料,他已沒有了過去的英俊挺拔,像個小老頭般佝僂起了背,清水般的雙眼象蒙了一層雲翳,變得混沌不清。他坐定後,也要了一杯柳橙汁,幾句客套話過後,瞿如萍把一大串靈異的事件和盤托出,呂濤笑了笑,似乎不太相信,可是又有點將信將疑。他坦言自己若干年來混得也不是很好,投資失敗,資產被騙,妻子移情,會不會也和這被扼殺的孩子有關。既然原先找的法師不靈,何不再找一個,他答應去打聽一下,一定想想辦法。兩人說定後便結賬出了門,走到門口,因為路面正在翻修,碎了一地的小石子,瞿如萍的腳崴了一下,剛要朝前撲倒,被呂濤用力拉拽了一下,她的人一下子跌到了呂濤的懷裡。瞿如萍難堪地望了他一眼,呂濤則笑了笑。這種笑容很溫暖,在若干年若干年之前,瞿如萍曾經無數次看到過,在青槐樹下,在海棠花畔,漫天的佈景是長天落彩霞,遠水涵秋鏡。他的笑溫暖過自己,在自己的心湖中蕩起過不滅的漣漪。若干年以前,她是他夢中的蝶魂,而他則是自己認定的前生緣分。可是時間啊,是多麼的殘酷,造物主又是多麼地捉弄人,一個小小的胎兒就顯露出他自私的心腸,猥瑣的面目。從此便轉回頭,這個人的生老病死和自己不再有任何關聯。瞿如萍倚靠在呂濤的臂彎間兀自思想著,突然聽到一聲斷喝。

“你在幹什麼,居然當街勾搭男人。”王華胖碩的身影兀然出現在大街上,雙手叉腰,滿面怒容。

“這,這是我同學。”瞿如萍不知王華何時跟在自己後面,追蹤自己的行跡,如今這個場面,滿身是嘴都說不清。

“怪不得這兩天神秘兮兮的,還跟我說什麼小女孩,果然被我發現有貓膩。你這個女人,每天吃我的,用我的,我在拼命賺錢,你在勾搭男人,從今往後你給我滾出去。”王華聲音一聲高似一聲。路上的行人越聚越多,瞿如萍坐在地上,只看到無數人的腳在身邊站定,嗡嗡的私語聲,象一層密密麻麻的網罩,鋪天蓋地地罩在自己身上。她已經聽不清後來發生了什麼,只覺的王華的身影變得碩大,象座鐵山一樣屹立在自己面前。而身邊的呂濤不知何時溜走了,他總是如此精明,在該溜走的時候溜走,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也不給女人留下一點希望與期許。瞿如萍惶惶然不知所措,她覺得自己好像在辯解,無力地辯解,王華卻象一頭擅斗的犀牛,言語犀利,聲嘶力竭,滿面赤紅。瞿如萍蹲在地上,慢慢覺得有果皮和蛋殼扔在自己的頭上。象古代萬人唾棄的淫婦,偷情殺夫以後被五花大綁在木柱上,蹲在囚車裡,頭後插著菜市口問斬的木牌,兩街沿途的路人有朝她扔碎雞蛋、菜皮、果殼,囚車在慢慢地行進著,她被人恥笑著,謾罵著,直到行至菜市口將一切了結。為什麼幾千年過去了,人民群眾的思維還是如此,依然保持著這樣的慣性,古代和現代其實沒有什麼區別。不知過了多久,身邊的人散去了,王華也不見了蹤跡,瞿如萍微笑地站起來,慢慢朝家的方向走。走到家門口,她發覺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被從窗口扔了出來,滾得滿街都是,被褥、被單、所有的衣物、化妝品,滾了一地的口紅眼影,摔碎的香水。無辜的群眾們將這些物品圍成了一個圈,好奇地私語著,看見她回來,都轉過臉去漠然起來。一個人的狠心平時真的難以預見,只待到雷霆爆發之時才會顯現出來。瞿如萍覺得自己好蠢,怎麼當時會下嫁給這樣一個男人。

她拿起電話,打了一通給閨蜜林珊,過了一大會兒,林珊帶了一幫女孩子過來,還僱了一輛小麵包車,把她的東西通通裝入車子。林珊拉拽著瞿如萍進了車子,瞿還顫顫巍巍地想爬出車子去看看孩子,被林珊一把拖回到車子裡。瞿如萍的思維已經有些混沌不清了,絮絮叨叨地說著為了小女孩的事去找呂濤,如何摔跤,如何被王華跟蹤,又如何如何被誤會,滿滿地說了一路,被林珊制止了。到了目的地,其他女孩幫忙把東西搬妥當後便離開了。只有林珊和瞿如萍兩人呆在小屋裡,林珊的小屋,瞿如萍突然抱住林珊不可遏止地大哭,撕心裂肺,昏天黑地地大哭。林珊也只是軟語規勸她,讓她暫時不要多想,就住在自己家裡,她想辦法去和王華解釋如何如何。瞿如萍知道只有這個閨蜜還站在自己這一邊。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這一切都是自己當初殺嬰的惡果。她為了自己的前程,為了報復呂濤,把自己的親生骨肉化成血水,流進陰溝。冥冥之中在天有靈,這個小女孩已經有了靈性,不斷地進行報復,她的手段是如此呵雲叱雨,讓自己愁恨難破,無處逃躲。戀情不順,生子遇險,怪病纏身,如今更是噩夢連連,夫妻猜忌,無家可歸,最後妻兒離散,窮困潦倒一無所有。

她已經為孩子做過法事了,還要她如何,還能怎麼樣,她不知道,只覺得前途渺茫。林珊出去上班了,瞿如萍覺得很累,身心俱疲,惶惶然倒在沙發上睡熟。夢中卻是世外桃源,神女來,高唐左,有倩女離魂,有仙子微步凌波。一片雲山霧海中,自己彷彿躺在溫軟的雲朵上,愜意而暖和,可隱隱約約還是聽到孩子的哭聲,她四處張望,一個拖著臍帶,鮮血淋漓的小孩慢慢爬到她身邊,瞪著血紅的眼睛叫她媽媽。

瞿如萍驚恐萬狀,失聲慘叫,卻未料到從雲層中跌落下來。夢醒了,瞿如萍窩在沙發上萬分地淒涼與惆悵。電話鈴聲響起,卻是剛才溜走的呂濤。呂濤訕訕地詢問她的處境,願意向她丈夫去做解釋。同時他還提醒瞿,是否到當初流產的醫院去打聽打聽,也許會有收穫,當然他是不能陪她去的,他不方便出面。瞿如萍痴痴呆呆地臆想著,不知道呂濤的主意對不對,於她有沒有幫助。只覺得自己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山窮水盡的地步,任何人伸過來的手她都當作救命的稻草。等林珊回來後,瞿和她竊竊商量著,林珊決定第二天陪她去當年的醫院問問。

第二日一早,瞿如萍跟隨林珊重新踏進這個醫院,心內感慨萬分。醫院大道兩邊的梧桐葉隨著清風飄墜,如香靄遙飛。很多青年男女相互依傍地在大道上走著,女孩大多撫觸著自己的肚子,男人則靠在她身邊漫語輕聲。女人縱使不美,在這一刻,在無微不至的丈夫身邊,在飄飛的梧桐葉下,姿容也彷彿傾城婉麗。若干年前她也曾走過這條路,但是是一個人,心中憤懣滿懷,淒涼難耐,因為她要一個人打胎,殺掉自己的孩子。昨夜男人的海誓山盟梅落穠李,已翻作雨恨雲愁,玉漏頻滴。她懷著這樣悲憤的心情躺上了手術床,點頭說永不後悔。

林珊搖了搖她,讓她不要胡思亂想。進了婦產科,她倆漫無目的的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卻一無所獲。瞿如萍坐在等候的長椅上淚水盈眶,慢聲嗟嘆。突然她聽到一個熟悉的女聲:“都五個月了,不想要啊,太可惜了。這樣要引產的呀,很痛苦的,對女人將來的生育也不好,你再考慮考慮吧。”瞿如萍一抬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容,是當年為她打胎的女醫師,面容慈祥而蒼老,正在淳淳教誨一個渾身瑟瑟發抖的女孩子。待女孩走後,瞿如萍走向醫生,奇怪的是女醫生好像也認出了她,“啊,你是那個瞿------什麼。”瞿如萍彷彿落水的人得了救命稻草,一頭撲在醫生懷裡,哭哭啼啼抽抽搭搭地朝醫生敘述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和若干年來自己的遭遇。

“你知道為什麼那麼多年我還記得你嗎?”醫生一臉慈祥。“你是一個人來的,孩子的位置非常好,還是雙胞胎,太可惜了。可是你堅持要打掉,一臉的堅定。”

“您說什麼,是雙胞胎。”一滴苦淚從瞿的眼眶迸出。

“對,是雙胞胎,四個月了,發育得很好。都有手有腳了,有一個是女孩,還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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