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梁明軒，剛過完三十歲生日。
我在大連的長江路開紋身館已經有五年了，客人形形色色，對紋身圖案的要求千奇百怪。
總體來說整天面對著各種各樣的前胸後背胳膊腿的日子讓我有些麻木，我在考慮再過幾年要不要離開這一行。
長江路周邊吃喝玩樂的場所不少，紋身館卻就我這一家，生意還算不錯。我收了兩個徒弟，他們差不多二十出頭。
年輕人精力旺盛，他們倆有時會到和紋身館隔一條街的一個酒吧的夜場去玩玩，還不忘叫上我，比如今晚。
“師父，一起去啊，漂亮女孩子很多的。”兩個傻小子笑嘻嘻的。
我笑著回絕：“我一把老骨頭了，不願意動彈，你們去吧。”
他們走後，我一個人站在門口抽菸。
其實他們不知道，我不去是因為我害怕觸景生情。
每每有人提起那個酒吧我總能想起可芝，那個在左胸口紋了我名字縮寫的女孩兒。
我連路過都不願意路過那裡，每一次都是繞行。
可芝早就變成了我心口的硃砂痣，它不像紋身，它是洗不掉的。
我第一次遇見可芝就是在這間紋身館裡，那時候它是屬於我師父的，我還只是個學徒。
那一年我二十四歲，可芝二十一歲。
可芝在酒吧工作，她是駐唱歌手，不是她的場子的時候她就做酒水小妹，為了賺錢養家不遺餘力。
那會兒他們酒吧新開張，她發傳單都發到我們紋身館裡來了，我第一眼就被她炯炯有神的眼睛吸引。
“帥哥，我們酒吧開業第一週每晚都有福利哦，有時間就去看看。”可芝朝我眨著眼睛，她長得很耐看，手臂看起來白白的軟軟的。
我看著可芝，又想到她說的福利，一下子就紅了臉。
福利，難道是傳說中的……脫衣舞？
“哎呀，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老闆請了些歌手和樂隊來表演，我們會免費送客人酒水！”可芝看到我漲紅的臉，立刻開始解釋。
我接過傳單，點了點頭，可芝轉身後捂著嘴笑，我都聽到了她的笑聲。
我覺得這個女孩子很可愛。
02.
我一直沒空去那個酒吧，可芝卻又來了紋身館，這次不是發傳單而是要紋身。
她拿著一張花兒的圖片讓我幫她改良一下，我在說我的構思的時候可芝用一種純真的崇拜目光看著我。
紋身館的前臺去過酒吧，她認出了可芝，小聲嘟囔道：“出來賣的都這麼會裝純的嗎？”
可芝耳朵尖，她馬上反駁道：“我賣酒，我們的酒當然純了。”
前臺“嘁”了一聲，不再說話。我看了可芝一眼，她衝我得意地笑。
可芝一共來我們紋身館做過五次紋身，前幾次都是些花兒啊動物啊什麼的，她每次來都找我。我那會兒剛出師一個多月，但她不介意做我的小白鼠。找我是用不著預約的，基本上她來我就有空。
前臺打趣我說：“小梁，那個純情女八成是看上你了。”
我矢口否認，我們連曖昧都稱不上。
可芝的第五次紋身是我名字的縮寫：LMX。
可芝說完對紋身的要求後一直半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觀察我，她怕我不給她紋。
她這是在間接表白，我假裝不知情。
我說：“只要是客人的需要，我都會盡量滿足。”
我並不排斥給情侶做紋身，但我個人覺得類似紋對方的名字這種事情太蠢，這是最低級的情侶紋身，何況我跟可芝還不是情侶，但我心裡其實是有一點小竊喜的。
我努力讓自己集中精神給可芝紋身，可芝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必須避開她的眼睛，眼神只集中在她的左胸口，實際上我根本做不到全神貫注，我的心因為可芝在劇烈地跳動著，完全控制不住。
可芝是聽到了的，我用餘光掃到她的嘴角有一絲狡黠的笑。
我必須承認我喜歡上可芝了。
03.
有天晚上我收工早，我想去可芝工作的酒吧看看，我都沒有聽過可芝唱歌。
我是十一點到的，通常這個時間點是夜生活拉開帷幕的時候。
我等來等去也沒等到可芝上臺，一直等到臺上變成了群魔亂舞的主場。
我應該提前問一下可芝的，光想著要來，都不知道她今晚唱不唱歌，我真是傻。
走的時候我穿過酒桌和人群時四處搜索著，沒準兒可芝是在這邊。
終於，我等了小半個晚上的熟悉身影出現了。
但是，我看到可芝正扶著一個醉酒的年輕男人準備出去，看穿著就知道那個年輕男人是個富家子弟。
我想都沒想，直接跟了上去。
他們在一輛豪車前面停下了，男人從身上掏出錢包給可芝，大聲說道：“賞你的！”
“有毛病吧你！”可芝把錢包給他放回去。
“我的女人，我想怎麼賞就怎麼賞！”男人叫嚷著。
他話裡面的我的女人這四個字讓我不知所措，我覺得全身都失去了力氣。
可芝拿出男人的手機不知要給誰打電話，期間男人一直拉著她的另一隻手她也沒拒絕。
我實在看不下去，轉身就走了。
我本以為如果可芝遇到麻煩我可以出面幫她解圍，我怕她會有危險，我甚至已經攢足了勁兒要揍那個男人一頓，但原來盲目陷入愛情的我才是最危險的。
我忍不住嘲笑自己，說到底我跟可芝什麼關係都沒確定過，僅憑一個紋身又能代表什麼。她是個酒吧女，為什麼我忘記了這件事情，會以為她懂得潔身自好？
我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紋身館來了一對情侶諮詢紋身的事情，他們要紋對方的名字，我在心裡暗諷了一句低級。
他們預約後，我讓他們在休息室等。
我提不起精神，打算在休息室眯一會兒，我還在糾結可芝和那個男人的事情，我想找她問清楚，但又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根本沒資格問。
那對兒情侶嘰嘰喳喳聊著天，倒也催眠。
“你什麼時候再帶我去那個酒吧，我覺得那個叫可芝的歌手唱得不錯，看著還賊清純，你也被迷住了吧？”
“你說可芝？得了吧，還清純，她被我一哥們兒包了。”
“什麼時候的事兒啊？”
“就這兩天。”
……
那對兒情侶的談話把我刺激得瞬間清醒。
我想把他們的對話在我腦子裡揉碎，但我的腦子裡驀地冒出了純情這個詞。
我笑了，可芝是在酒吧工作的女孩兒，她能純情到哪裡去，她是看我純情想逗逗我還差不多，我是個傻子。
04.
幾天後，可芝約我晚上到挑月橋見面。
可芝一見到我就露出笑靨，像個淘氣的小女孩兒。
“梁明軒，你竟然遲到了，真是過分。”
“找我什麼事？”我的語氣冷到不能再冷。
“我都把你名字紋在身上了，你還問我找你什麼事？別裝傻，我知道你也喜歡我。”
“那應該是你的錯覺。”我一口否認。
“真的？”
可芝走近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的心跳又不聽我的指揮了。
可芝笑，她猛地摟住我的脖子，“你騙我。”
接下來的一切都不在我的預計之中，我們接吻了。
我們兩個都很笨拙，在我幾乎要沉迷在這種試探式的甜蜜感覺中時，我突然想到可芝這張嘴已經被那個富家子弟吻過，她的笨拙是裝的。
我試圖推開可芝，可芝抱住我不鬆手，她附在我耳邊說：“梁明軒，我喜歡你，你要了我吧，我是乾淨的，真的，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們攢點兒錢，然後一起開個紋身館，這是你的願望對不對？”
可芝說了一大堆話，我的心跳還在加速，僅存的一點兒理智還是將可芝推開。
我不知道我是哪根筋搭錯了，我沒有直接拒絕她，而是一字一頓帶著近乎惡毒的口吻跟她說：“你人髒，賺的錢也髒，你在跟誰我們我們的？”
“既然你嫌棄我，那你剛剛為什麼還親我！”可芝氣得伸手就要打我，但她收回了手。
“我的錢都是唱歌還有推銷酒水賺的，那些臭男人頂多摸過我的手，難道我要把手剁了嗎！”
“你不用跟我解釋，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你不用跟我有關係，是我一廂情願而已！”可芝的手緊緊攥著衣角，她側過頭不再看我。
“我們不可能的。”
說完這句話，我丟下可芝自己走了。
挑月橋上車來人往，夜色正好，原本該是個難忘的晚上。
我總想回頭看看可芝，但我忍住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可以這麼狠心，我明明也那麼喜歡她。
誰也不想自己的女人是跟別人睡過的而且還是拿錢的那種，有些事情無論怎麼樣都洗不乾淨，我就是個俗人而已。
05.
一週後，可芝頂著黑眼圈又來了紋身館，她頭也不抬地和我說：“我是來洗紋身的。”
我以為她要把五處紋身全部都洗掉，尤其是她左胸口那三個字母。但是她只洗另外四個紋身，過程中她疼得一個勁兒掉眼淚，我強裝冷漠，其實心裡跟著她在疼。
走的時候，可芝眼裡噙著淚對我說：“今晚你去聽我唱歌行嗎，就這一次，我的歌聲總歸是乾淨的吧？”
我不回話。
“就聽一次，我以後再也不會來煩你了。”可芝等著我的回答。
我像個死人一樣不回應她，自顧自忙著。
“算了，在你眼裡我就是個髒透了的人。”可芝哭著走出了紋身館。
那個時候我沒有勇氣留住她，然後跟她說：“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你，其他的統統都去死吧！”
我沒有那種勇氣，我的自尊也不允許。
那晚結束工作後我就在紋身館裡走來走去，前臺臨下班前嫌棄地看著我說：“聽首歌而已，你糾結什麼啊，又沒逼著你做接盤俠。”
是，聽首歌而已，我有什麼可多想的。
但我人真正到了酒吧時，已經是三個小時後的事情了。
我去晚了，可芝已經唱完歌走了。
我猶疑了很久，跑去問她的同事們她住哪裡，他們都搖頭。
他們說她要離開大連了，今天是她最後一次唱歌，沒人知道她要去哪，她要去做什麼。
他們說有個富二代在追求可芝，可芝死活沒答應。那人到處放話說可芝是她的女人，可芝不得不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否則不知道他接下來會使什麼手段。
可芝沒人罩著，只能逃走。
我呆呆地聽著，內心後悔莫及，但我不知道可芝會坐飛機還是坐火車，我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她，想到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可芝，我忽然就慌了，我不該遲到的，我不該。
可芝的同事拿了張疊成心形的紙給我，說那是可芝為我寫的歌，她最後一首歌唱的就是這個。
可芝的同事們都知道可芝喜歡我，所有人都知道。
怪不得有段時間好多人去紋身館諮詢，卻沒有後話，他們是去看我的。
我魂不守舍地遊蕩回自己的住處後才敢打開那張紙。
可芝在歌詞裡寫：“我是個低級的人，我只想要一個情侶紋身，他的名字在我心口化成痣，我的無名指永遠戴不起戒指……”
我看完歌詞後就把那張紙撕爛了，撕了又撕，但無論如何可芝在我心裡留下的痕跡已磨滅不掉了。
在空蕩的房間裡，我終於不再剋制自己，抱著頭就開始哭。
我錯過了可芝，是我活該。
06.
可芝那首歌后來被一個小眾歌手唱火了，駐唱歌手跟紋身師的愛情故事經過眾人的改編早已面目全非。
那首歌我只聽過一次，我想聽可芝親口唱給我聽，但是似乎不可能了。
可芝離開後，我在紋身館又待了兩年，後來師父也要離開，我就把紋身館接了下來。
轉眼間我也是有徒弟的人了，我動了離開的念頭，但是我心底存有一個小小的幻想，有一天可芝會不會回來……
我不知道她在哪裡，只能站在原地等她，我不知道她到底會不會回來，也不知道我要等多久。
我站在紋身館門口連著抽了三根菸後，兩個傻小子垂頭喪氣地回來了，說是酒吧好像要出兌了，今天不開業。
我們師徒三個在紋身館裡坐著閒聊。
他們一直好奇我身上的紋身：“師父，你身上就只有這一處紋身嗎，是你女朋友的名字吧？”
一般紋身師身上是有許多處紋身的，自己給自己扎，徒弟幫忙一起扎，我身上就太素淨了一點兒，只有一處。
我看著自己的手，笑著點了點頭。
“那師父，我們師孃去哪了啊。”
“她不要我了。”
兩個徒弟不敢再說話，我卻大聲笑了起來。
這麼多年，我只在右手無名指上給自己紋過兩個字母——KZ。
那是可芝離開的第二天晚上我紋的，已經五年了。
兩個徒弟回去休息後，我毫無睏意，還想接著抽菸。
今晚我回憶了太多往事，一口氣悶在胸中。
這時，紋身館門口的風鈴叮噹響了幾聲，有人來了。
我納悶地走過去，見到一個留著利落短髮的女人正四處打量。
她穿著白色連衣裙和酒紅色的大衣，周身散發出不同於以前的成熟和淡然。
我像個木頭一樣定在原地，她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她正看著我。
“我見紋身館開著燈，就想著進來看看，你還在這裡啊。”她笑著，用開玩笑一般的語氣勾起了從前的所有。
是可芝，可芝回來了。
她再次踏入了這間紋身館，而且還跟我說著話，我望著她，仔仔細細地聽她講話，我生怕一移開眼睛她就會消失。
可芝說她這次回大連是打算和她的朋友們把酒吧盤下來，改造成一個歌手演藝酒吧。她這幾年認識了很多歌手朋友，他們打算建立一個大本營。
我由衷為可芝感到高興：“恭喜你！”
“這紋身館是你的了？”可芝問我。
“是。”
“挺好的。”可芝垂下眼睛，此時她應該跟我一樣想起了從前她說要幫我開紋身館的事情。
頓了幾秒，可芝說：“我得走了，哦對了，我們的演藝酒吧開業的時候我就不邀請你去給我們捧場了，別說我不夠意思。”可芝的笑容有些苦澀。
“我去了，那天晚上我去了，只是我遲到了，我真的去了。”我語無倫次地突然說起了可芝離開那晚的事情。
可芝愣了一下，隨即笑笑說：“算了，已經過去了。”
可芝說完就要走，我急忙拉住她，慌亂中只拉住了她的大衣，可芝的肩膀露了出來，我又趕緊鬆開手。
我看到了她肩膀上的紋身。
可芝見我盯著她的肩膀，大大方方地把大衣脫了下來，說道：“紋身這東西真的是會讓人上癮的，以前聽別人說我還不信，後來我也上癮了，根本不知道疼是什麼感覺。”
可芝紋了個花臂，兩隻胳膊都是，以前洗過紋身的地方是空著的，白晃晃刺了我的眼。
她不知道疼是什麼感覺，怕是因為心早就被傷透了。
“你，你左胸口的紋身還在麼……”我一定要問可芝這句話，我懷著期待等她回答我。
“重要麼？”可芝把大衣穿好。
“你結婚了嗎？”我繼續追問。
“沒有，像我這種洗不乾淨的女人哪有人敢要。”可芝大笑。
“那你看看我的紋身吧。”我抬起右手往可芝眼前伸，可芝看向我的手，一眼就看到了我無名指上她的名字，她訝異地看著我。
“我愛你，可芝，我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你，是我誤會了你，害你那麼痛苦，對不起，我想跟你在一起，現在還來得及嗎……”
我憋了五年的告白和道歉，在這一刻終於得以說出口。
可芝沉默著，我等著，時間似乎靜止了幾分鐘，我的心跳砰砰砰，我知道可芝聽得到。
“你的紋身真低級。”
末了，可芝撇撇嘴對我說道，她眼睛裡閃著淚。
我走上前，一把將可芝攬到懷裡，我不能再錯過她了。
“可芝，我一直在等你，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我把我能想到的話一股腦都說了出來，我必須讓可芝知道我愛著她。
“梁明軒，你總是喜歡遲到。”可芝一副要教育我的口氣。
“以後不會了，我再也不敢遲到了。”
“我沒說要原諒你，也沒說過我是單身。”
“那我不管，我要開始正式追求你了。”
“隨便你，我可沒那麼好追。”可芝傲嬌起來。
“我會努力的。”我邊說邊貪婪地抱緊可芝。
我想我不會離開這間紋身館了，我還要介紹可芝給我兩個徒弟認識。
我得告訴他們：這是你們的師孃。
……
我身上的唯一一處紋身就是我曾經評價的最低級的情侶紋身，我原本以為我只能單方面留著它，然後抱憾終生。
還好，那個和我一起低級的人回來了，我再也不會放開手。
另外，改天有時間我也得紋個花臂了。
-END-
文章作者簡介：桌子，身高1.85米，有八塊腹肌的兼職男模。前南方航空公司職員，新書《我們終將與美好的一切相遇》現已溫情上市！三觀比五官更正，思想比套路更深。新浪微博@桌子的生活觀 ，個人微信公眾號：桌子的生活觀(ID:zzdsh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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