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妻鹤子——每周一个小故事

【风鸣】

雪夜,破庙。火堆奄奄一息。

没有人抱怨。七个人围坐着,都一言不发。身边都没了兵刃,空落落的,这种感觉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兵刃们刚才已经被各自的主人毁掉了,刀剑都茬了刃,枪棍都断成了两截,它们都曾日日喂最好的刀油,养得锃锃亮,如今却像垃圾一样堆在墙角。

突然,一个红脸膛的汉子笑了起来:祸不及妻儿,还等什么呢?

他叫宏音,我们这群人里,数他最直来直去。黄河从渡口往下,都是他的地盘——最起码,现在还是。

于是一个谢顶的汉子动了起来,他叫于四,大家按了辈分,有人喊他四哥,有人喊他四叔,像我这样辈分小的,见了他总得叫声四爷。他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鲜红的粉末,是独门的毒药。只要一小撮,加几滴水化开了,仰头吞下去,登时毙命。再过几个时辰,五脏六腑连同骨肉发肤都会化了齑粉,随风而散。

我们这七个人,不害臊地说,就是当今除了那个……那个疯子之外,还活着的功夫最好的人了。都是各门各派的掌门,有家,有业——除了我。他们的年纪都要四五十岁往上,正是所谓中流砥柱之时。

怀璧其罪。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绝活儿,原本是打算在寿终正寝之前,再竹筒倒豆子的。可如今这形势,只好让它烂在肚子里。

没人想这么死。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个疯子下一次会找上谁。

汪大锤是三个月前死的。他曾是我们中间最活跃的一员,他那粗哑的嗓音,仿佛还回荡在我们的耳边。谁也没看出汪大锤的异样,他照样日日宴客,夜夜酩酊。只是他的妻儿,确实很久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了。夫人抱恙,三个儿子都出门游历去了。这是府上的官方论调。

内院当然是禁地。后来,我们见到了嫂夫人,只是她已经不能开口讲述了。不过,也不需要了,只要看到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没了手脚,又被喂了哑药。整个人被放在一只巨大的花瓶里,脑袋上固定着巨大的铁架子,头发盘在上面,枯枝一般,上面插满了盛开的梅花。远看确像一株盘根错节的梅树。一个小丫鬟踩着凳子,正往她头上插着更多的梅花。小丫鬟被拉开时,声嘶力竭地哭叫:不插够九十九朵,老爷会打死我的!

三个儿子被并排关在三只笼子里。他们的胳膊被齐根砍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翅膀。腿骨裸露着,上面没了筋肉,就像纤细惨白的竹节。那巨翅的主人必然曾在万仞高空之上翱翔。三个少年都睁着眼睛,那表情却根本看不出是死是活。只有拿棍子捅一捅他们的身躯时,翅膀才会生硬地扑棱起来,那筷子一般的腿骨也会神经质地乱绊一通。

我们七个人都是一身冷汗。如果不是以内力死命压制,我恐怕已经吐了出来。

汪大锤是在宴席上死掉的。

酒过半酣,他突然说:看看你们的样子,真让人恶心。

丝竹声停了下来,我们尴尬得面面相觑。老汪最是和气不过的一个人,从未有过此等狂言。我正要推开面前的素斋去劝解,宏音已抢先一步上前打着圆场:汪兄,你醉了,还是先去歇歇吧!

汪大锤一把推开他:滚开!谁是你汪兄?告诉你们,我是风麟!

风麟,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疯子。我一阵颤抖。好几个人手中的酒杯都落了地。

汪大锤、不,风麟爬到了桌子上。他仰头大笑道:怕了?你们今晚不会死。我说过,我每次只杀一个人。

话音刚落,他就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软剑,手腕一转,一个剑花准确地抹了脖子。血喷了出来,那身躯立刻就像没了骨头一样,软软地倒了下来。肥硕的肚子正砸在一盆羹汤上面,合着他的血,溅了我们所有人一身。

一阵彻骨的恐慌。谁都知道,汪大锤咽气的那一刻,风麟的魂魄已经又依附到了在场的另一个人身上。

还是宏音一声大吼:都不要动!我们七人跟风麟都无冤无仇!现在马上自证清白!

大家窃窃私语起来。四爷苦笑道:如何自证?那风麟依附到谁身上,用不了多久,就能知道他这一辈子所有的事。

七个人从那天起,就没有再回过家。我们约好了,直到找出谁被风麟附了体,谁也不能离开。

可是,找到了又如何?没人能打败风麟。你杀死他,他就占据你的身躯。

他那邪恶的依附之法,已经让他学到了七七四十九个门派的不传之术。能数出来的,他已经杀了四十九个人。最后一个人死于三年前,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停手了。

没有人知道,他的下一个目标是谁。

宏音最终想出来的办法就是杀死自己。毕竟,风麟只能依附在活人身上。

这样,起码还能保住妻儿。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个和尚。我叫风鸣——是的,我就是那个疯子的师哥。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这一切似乎都是因我而起。

——赏梅观鹤,不过意淫。

那年风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能言、善辩、好辩。只可惜,我比他更加能言善辩。我曾经是他,他如今是我。我想,相惜和相憎,有时并不矛盾。他刚说完上面的话,我就哈哈大笑:这辈子,你是不用想了。

风麟看我半晌,说:我以后定要娶个叫梅的女人,生个叫鹤的儿子。

他在没有成为传奇的时候,只说过这么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赌气般的话,我根本没想到他会认了真。

我说:日后你当真做到了,项上人头,双手奉上。

——彼时,他当然也还是个和尚。

生下他的女人是谁已经不可考了,他是个弃婴,微风护送着他的襁褓,沿着布满桃花瓣的溪水,送到了一个小庙门口。还是个小沙弥的我看到了他。他的脸仰在水面上,眼珠黑亮。我冲下河捞起了他,上得岸来,翻了一下襁褓,只吓得就手一扔。那时他除了脸上,浑身生满了密密麻麻银亮的鳞甲。一碰就掉,血珠渗出来。

那年方丈还活着,他拄着拐出来,压住了大呼小叫。

后来,方丈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风麟。风既是排字,又为感那清风的一段薄恩;麟呢,算是硬给了那不祥的鳞片一个好兆头。

糙米磨成浆,再等它结出香喷喷的米油,然后刮下来,再吹去热度,最后喂进哇哇大哭的小嘴。大和尚们轮流做这件事,每个人都在心里做了一回父亲,这让整个小庙突然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三个月上下,晨钟暮鼓声中,他终于褪去了最后一片奇怪的鳞片,人们也就慢慢忘记了去质疑他的出身。

寺是武寺,僧是武僧。

他的功夫,跟我一样,从小打得都是中中正正的名门正派的底子。

因了捡回他的一段根源,我对他,总是更严苛些。这孩子,似乎跟我记了仇。风麟是极聪颖的,禅机一点就透,功夫一遍就熟。那时我也是少年心性,遇到这样一个对手,可想而知。

后来他慢慢长大了。

只可惜造化弄人,僧袍戒疤,突然就怎么也掩盖不住他的风流俊俏。

十几年后,小庙香火日盛,十停人倒有九停是来瞧他的。

唇红、齿白。光头日日刮,一觉醒来,竟又有了寸许的发茬儿。

有个师弟,打坐时与他对坐,不知怎地就入了魔,口吐白沫,胡言乱语起来。更有宦门的小姐,只看了他一眼,回到家中,左思右想,便寻了短见。

出家人是不讲人是非的,可是我听到他们说,这庙,乌烟,又兼瘴气。

那一日,方丈在圆寂前,终于说:这里不能留你了。

于是,他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走了。

走之前,他对我说:记着我们打过的赌。

黑亮的眼眸,从未改变过。那就是我脑海中,他最后的样子。

我的麟师弟,活在别人皮囊里的麟师弟——我知道他断不会占据我的身躯。

我不是一个好和尚,惺惺惜惺惺,惺惺憎惺惺,都是动了凡心。

毒药递到我面前了,突然,一个人冲上前来,一把打掉了它。

【苏梅】

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那个蒙面的少年。

那天爹爹去进货了,我支开了奶娘,偷偷跑了出来。这种事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干过了。因为此前爹爹的身躯一直不好,总是待在家里。这次终于有了机会。我溜出角门,蹑手蹑脚回身关了门,再转身,就跟他撞了个满怀。

他扶住我,那蒙面的巾子掉了下来。我看到他一阵紧张。

不过,我更紧张。

那是世上最好看的一张脸。我见过的一切男子,都只配做他脚下的污泥。

他叫风麟,多好的名字,也只有这名字才配他。

我是死缠烂打跟了他的。

他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的名字里,有梅字吗?

我说:如果你想,我可以有。

后来我就不叫苏沛柔了,改叫了——苏梅。

爹气得大病一场。我这才知道,他是个还了俗的和尚,据说是被庙里赶出来的——一定是他们诬陷他。他那么冷的一个人,怎么能做出那些让人听了就脸红心跳的事呢?

后来他说起被赶出来的事,他说起自己是怎样蒙了面,遮起容颜也遮起戒疤。又是怎样沿着寺门前的小路,越走越宽,直通到城里来。

他说:只遗憾,再不能跟我的鸣师哥辩禅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躺在他身旁昏昏欲睡。可是,还没等我睡着,小鹤就醒了。我推了推他,他却还陷在回忆里不能自拔。我只好自己起身,揽过儿子,把乳~头摁进他的小嘴。

我累,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被爹爹赶出来之后,我跟风麟在城外十里地处,开了个歇脚的小茶摊——用的都是奶娘偷运出来的体己。

风麟说,他很喜欢这里。他讨厌城里的吵闹,也讨厌那些总往他那蒙面的巾子里探寻的目光。

可是,他喜欢的是整日躺在床上,透过房顶的窟窿望天。茶水摊一早一晚是最忙的时候,每当呼唤“大嫂”、“老板娘”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就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小鹤常常在我背上大哭起来。我感觉到腰间一片湿热,可是一连一两个时辰,我都腾不出手来更换他的尿布。小鹤总是哭得嗓子都哑了。

慢慢也就习惯了。我总觉得单凭我一个人,是拴不住他那颗心的。有了儿子来帮忙,总要好些。

也有滋事的人,吃了东西不付账的、偷偷摸摸的、动手动脚的。这时,风麟的耳朵总是特别好使,他蒙了面就跳将出来,总是三五招就让那些闲人们求起饶来。

他总是扳着人家的麻筋,那人就不由自主地软了膝盖,冲着我磕起头来。

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有了些名号。都说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其实他对我说过,他的功夫,下死力气练的,都不是战,而是逃和躲。没人能近他的身。战,他那些看似蜻蜓点水的招数,其实都是几乎用了全力的。可在那些来挑衅的人看来,就显得很有风范了。于是,他们出手时总留了分寸,点到即止。输了,也输得体体面面,心服口服。

每打赢一个对手,他总是打来二两酒,不多不少,也不要菜,吞下去就倒在床上。梦里总是说:鸣师哥,我赢了!

我总是笑,他说过这个鸣师哥,是他命里的障星。

这样的日子,我们过了好几年。

本以为能一直过下去。

那天他是去城里进货的,回来时,不要说货,连那独轮车都丢掉了。手里只攥着一张皇榜。我抢过来,看到上面画着一个凶神恶煞的歹人。他指着下面的字,告诉我,谁能砍了这人的头,就能得到一百两黄金。

我对他说:我不喜欢你去砍别人的头,我也不要那么多黄金。

他却说:你不是一直念叨银钱周转不灵吗?再说,小鹤过两年怎么也要开蒙了,拜师礼还没有着落呢!

我低了头不说话。半晌,我对他说:你要杀的这人,必是人家父母的儿子,人家妻子的丈夫,人家儿女的爹爹。你杀了他,让他的家人怎么活?

他看着我,说:这人杀了十几个女孩,都是十几岁还未出阁的,杀之前还侮辱了她们。她们的父母又找谁去说理呢?

半夜,睡梦中,我听到他轻轻地起身。

约摸一个钟头左右,他回来了,一身的煞气。衣服上虽没有一滴血,那浓重的血腥气却溢满了整间草屋。他把一个沉闷闷的包袱放在几子上。层层包裹着的,我知道那是一颗人头。

百两黄金是一只瘦驴驮回来的。那是黄昏时分,风麟跟在后面,他说:这驴也归了咱们了。

那么多黄金,在烛光下明晃晃地。

风麟说:赶紧收拾一下,咱们得走了。

我问:去哪里?

他说:不论哪里,越快越好。

我就赶着收拾。他把金子揣了满身,又把我收拾好的包袱抖在地上。他说:衣物不用带了,只带一两餐的干粮就行。

我只好重新收拾。

可是,刚出门,比金子更明晃晃的大刀就架在了他的颈子上。是官兵。那么多人,那么多马,那么多火把。

我眼看着风麟被捉走了。有个瘦弱的老头,是跟着官兵一起来的,后来,他指挥几个人把我和小鹤带走了。

我被带到了一个大院子,原来老头是个管家。院子是“宋老爷”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官,反正是很大的官。因为他有一个很大的院子。

打探了很久,搭上了我的耳坠子,我才打探出风麟已经过了堂,那罪名一长串,生怕不能坐实,据说,不等秋后就要斩了。

失魂、落魄。我就是在那样的浑浑噩噩中,听到院子里响了一挂鞭,不知谁给我换上了鲜红的喜袍。然后那个酒气熏天的老爷就扑倒在我身上。我挣扎,挨了巴掌。老爷说:你再闹,我就摔死你的小畜生。

小鹤听到吵闹声,哭了起来,闹着要下地。老爷把一只枕头捂在了小鹤的脸上。

我吓呆了,慌忙跪下来求他。涕泪交流。

他倒笑了起来,松了手。

后来我发现,他爱看我哭,我一哭,他就笑。

那一夜,就像噩梦一样。

不,那以后的每一天,都像噩梦一样。

老爷不像人,他更像我小时候看过的西洋杂耍班子里的狗熊,他的眼神总是那么阴冷,藏在他那小眼睛里的,总是一些出人意料的坏主意。

我想过死,我知道风麟肯定是已经死了。我有好几夜梦到他,他一身血泊,站在远处望着我。我走近,他却又消失了。

可是我还有小鹤。那是风麟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我唯有哄着老爷,希望他能容我们母子这一世。我冥思苦想,那些曾被当年尚且在世的我娘嗤之以鼻的、二娘魅惑爹爹的招数,都被我拿来一一用了。所幸,大部分都很有效果。

我们就这样活下来了,我和小鹤。

——风麟,我尽力了。

后来,我腹中有了胎气。老爷的狂喜不像是假的——他的子息很是艰难。服侍我的丫鬟一下子多出来了一倍,天天无数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各种汤,变着法儿地补。为了让我歇着,专门请了一个奶娘来带小鹤。

我开始不常见到小鹤了。我的行动渐渐笨重起来。

那天,很晚了,老爷突然来了。那晚的他很奇怪,说实话,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到现在我都觉得那晚的老爷,似乎是凤麟变的。老爷的眼神第一次澄澈起来,那眼神,这辈子我只在一个人眼中看到过,他是我的亡夫,他叫风麟。

我划着了火折子,摇曳的烛光中,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突然问我: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

他看着我,不眨眼地看着我。突然,他问道:小鹤呢?

他从来没有这么柔声跟我说过话,这也是他第一次直呼小鹤的名字。我说:跟奶娘睡了,老爷,小畜生不会碍你的事,求你……

他突然晃了晃,站不稳似的。他问:你说什么?

我仔细嗅着,没有酒气。不知又是什么新的花样——我不能表现出对小鹤的一丝一毫的在意,这会让他发狂——我下了床,膝行着向他走去,这是他最爱的样子。我说:老爷,小畜生被奶娘带走了,我们不说他了,老爷乏了么……

他突然把目光锁定在我的腹部。他说:你这是……有了?

我惊慌起来,怕他是发了失心疯。可我还是柔声说:老爷怎么忘了,还有四个月就要生了。

他突然大叫一声,接着就背过气去。

醒来后,他再也没有踏入我的房门一步。只是,不知为何,他把小鹤收做了义子,还郑重其事地摆了筵席。

有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跟风麟的那几年,也不知是幻是真了。

我那新生的孩子,又是一个男孩。我以为老爷会高兴,我听到他在我的窗外焦急地踱步。可是,稳婆说,那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可我分明是听到了他的哭声的,那么嘹亮的哭声,怎么会是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呢?后来,我再回想,似乎是听到了溺水的声音,那些挣扎,哪些是胳膊撞在桶壁上,哪些是腿蹬在桶沿儿上,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一定是疯了。

半年后,终于有了机会。我带着小鹤,偷偷跑掉了。

【兴春】

我曾经是武林中的一等一的高手。当然,现在也还是。只是,我知道,我的日子快到头了。

风麟找上了我。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上我。在宋丞相手底下做事的不止我一人,我只是碰巧被安排去捉拿他——当时他也没怎么反抗。

那晚三更时分,我被宋丞相召去。传令的说:兴大人,老相国有请了。

果然,宋丞相摆了酒,我受宠若惊。他问我功夫的事,句句都是行家的话。我讶异,他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胖老头。

后来我知道了,那不是宋丞相,风麟早就占据了他的身躯。跟我说话的是风麟,讨论套路和掌法的是风麟,一杯接一杯灌我的也是风麟。

那真是好酒,据说是女儿红。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也不后悔那一晚的好酒。如果风麟不图谋我这具残躯,那么我们说不定真的能成为好朋友。

怎样破我那独门的防备之术,我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那时,我心里到底是看轻这老头的——反正他也听不懂。

后来,我醒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我不能言语也不能行动了。可是,我的身躯还在说、在动。这种感觉无法准确地描述。我的身躯被另一个魂魄占领了,而我的魂魄蜷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它失去了一切控制力。

我听着自己说话,看着自己跪在地上,向着宋丞相的灵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风麟做戏的本领真的是滴水不漏。

那宋丞相是失了脚从三层的台子上跌了下来,后脑撞在地上,脑浆流了一地。

风麟很快知道了我这一生的故事。是梦。他在做梦,我却一直醒着。原来被挤到角落的魂魄是不能入眠的。我看着他从出生一直梦到我被灌醉的那晚。

我的一切秘密都被他一一发现了。我是怎样在校场做了小小的手脚,才当上这个“大人”的,还有我是怎样背着悍妻去寻花问柳的。他在梦里过了我的一生。我的、不,他的嘴角在梦中总是带着一个讥诮的弧度,让我的牙根发痒。

风麟当然也学到了我全部的功夫。我那独家的练气法门,我那一招制敌的绝技,一切,一切。他让梦中的我一遍又一遍地演练,醒来时,我那身躯又酸又痛。

再后来,我也知道了,他为什么要占据我的身躯。他在找人,一个女人,一个叫苏梅的女人。那女人曾是他的妻子,不知怎地变成了宋相国的小妾。“宋相国”不能去找她,而“兴春”,可以。

他辞掉了“大人”的名号,脱去了一身官服。那是我半生奋斗的成果,对此我只能干瞪眼。他找了很多地方,带着画像。可是,一个女人想要躲起来太容易了,这世上多得是半生都不出二门的女人。更何况,那女人据说身上还有不少银票——说不定,早遭了歹人。

其实我也能读到一点他的记忆,只不过都是一些没有什么关联的片段。我总是看到两个清俊的小和尚,十来岁年纪,一高一矮,在一条铺满花瓣的溪边诵经,有时,又在机辩。矮的那个就是他,高的那个被他叫做鸣师哥。他们真是字字珠玑。不知为何,那些片段总是让我心旷神怡,完全忘记了自己正被囚禁在意识的深处。

那天他终于得了准消息,找过去,却只找到一个新坟。那坟的主人,名字叫做苏沛柔。他看到这几个字就像见了鬼,那坚不可摧的防御也突然松懈了。我趁机舒展了一下筋骨,他也没有察觉。

那晚他大醉。那是个小地方,他买光了唯一的客栈里所有的酒。难以入口的村酒,连酒糟都没有滤尽。我以为他是不会醉的,可是他醉了。执意要喝醉的人,总是终于会醉的。他醉了,呕吐不止,后来就倒在地上。

我突然可以活动了。我指挥着自己的身躯,洗净地上和自己身上的污秽,然后挪到床铺上去。摇摇晃晃,只是那来自于酒意。我完完全全控制了自己的身躯,我狂喜。只要动一根手指,我就能把他的魂魄推出去。

可是,不知为何,我迟迟没有这么做。

终于,我抵不住睡意,沉沉酣眠过去。

第二天醒来,我又一次被禁锢了起来。他也醒了,阳光照在我的身躯上,我感觉到眼皮一片通红。想要命令脖子转开,可是不听使唤了。最后身躯还是翻动了一下。我听见他对我说:不晒了吧?

跟他人共用一只身躯的感觉,奇怪极了。我没说话。

他又问: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呆住。

他问:你明明是有机会的。

我说:你呢?你又为什么不吞噬我的魂魄,而要跟我挤在这里?

他笑了,说:看来你知道得还不少。

我心中一动。

我们突然像老朋友一样谈起心来。在旁人看来,我一定是个疯子,自问,又自答。他指出我在人格方面的瑕疵,我几乎要恼羞成怒了。

我说:人都是这样的,这就是个争名夺利的世道,你要超脱,就无法立足。

他却说:世道在你心里。你怎么看世道,世道就怎么待你。

我心里又一动。

赶了一天路,可是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第二夜,他又大醉。我再次行动起来。突然我心里有一个想法不能自抑——他总有一天会离开的。不知为何,这个想法突然让我恐慌起来。我偷偷运功,在他那魂魄的深处烙上了一个印记。那是我们本门的追踪印记,被打上这印记的人,即使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能知道他的消息。

第三夜,我对他说:你不能再喝了。

他竟听了我的,只发狂一般练起功来。突然,他劈头撞向一颗大树,我无法阻拦,疼痛传来,虽然没有想象得那么痛,可我和他的魂魄还是同时晕了过去。

还是我先醒来,我顶着流血的脑袋,跑到最近的镇上去包扎。

后来,很多个夜晚,他在我的身躯上留下了无数的伤痕。我越来越感觉不到疼痛了。现在换我开始做梦了。世界迷乱起来,我慢慢地不太清楚,我到底是兴春还是风麟了。我在梦里也过了风麟的一生。我甚至看到了那将他放在小溪中的纤纤素手。

我也看到那个小沙弥,不及脱下鞋袜,就急急淌着水而来。

我还看到了苏梅,那是个很美丽的女子,比我的那些脂粉堆里的知己更为美丽,那是一种天然的美丽,没有俗香来捣乱。这样一个女子,风麟怎么会弄丢了她?我替他一阵惋惜。

再后来,我们遇到了劫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第一次看到了风麟杀人。他像一条水潭中最滑的鲶鱼,刀剑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总是堪堪避过他的身躯。我暗暗记着他的招数,也暗暗学着。

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我要走了。

我问:你要去哪里?

他说:我要去找鸣师哥,告诉他,那个赌注,我输了。

他走了,那天早上醒来时,我的躯壳中只有一个孤孤单单的魂魄了,那就是我。不知怎地,我哭了一场,这可能是我自束发起的第一场痛哭了,所幸没有一个人看到。

我也上了路。远远跟着他,去找他的鸣师哥。那印记总提点着我的路。

风麟这次借了个歹人的躯壳,那人体格壮健、眉目粗粝。我窃喜,也许他是怕了?怕了我这太像他自己的躯壳?

【老瞎子】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谁来了,谁又走了。因为我是个瞎子。不但瞎,我还很老。没人知道我的名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具身躯是我借来的。

我在坐牢,至于我为什么在坐牢,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毕竟,有些人不愿意去坐牢,就需要有一些人替他们去。这代替的人,有些可能有好处,有些像我一样浑浑噩噩,连好处都忘记了索要。

那天又打架了。我讨厌打架。新来的小子,总是很生猛。拳头砸在不同的地方,声音很不同,有些像打碎西瓜一样清脆,有些像打在面口袋上面一样发闷。

后来就没有拳头声了。那个叫风麟的小子打服了所有的人,也就用了不到半个时辰。毕竟,内家功夫和拼力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突然那小子向我走来,我一阵紧张。可是,他只是扶起了我,悉悉索索的响声传来。过了半晌,他又扶我躺下。我的身下忽地软和起来。我摸索着,是稻草,潮湿但比更潮湿的地面要舒服得多的稻草。

我听见那少年说:以后这里我说了算,你们按年纪和体格来领稻草,不许多领,谁多领我就打谁!

那般简单又兼粗暴,我忍不住想笑。

以前我也认识这样一个人。

其实,我是一个女子。或者说,曾是一个女子。我那女子的身躯已经死了,美丽的白绫,散发着最高贵的香气,我把那异国进贡的香氛撒了个底掉儿。反正以后也不会再用了,何必再省呢?

帝王家又如何?也要等每年朝贡才有这奇香用。

夫君说我不知足。他揽着我在怀中,说:你知道吗?取之不尽的东西,没人会珍惜。

他是皇帝,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宠我的人,我是他的贵妃——不,已经是皇后了,我怎么总是忘记呢?

大臣们天天参日日奏,要废了我的折子就快装满整个偏殿。

统统留中。

我却偷偷取下了他腰间那钥匙。那是整个皇宫中最神秘的所在,密道中密室的最后一间。据说,里面有着一样无价之宝,可以开天辟地、也可以毁天灭地的宝贝。

一本书。一本发黄发脆的书。上面只记着一件事——如何“依附”。果然是天下至邪的禁书。书很薄,我三两下就翻完了,再翻一遍,就可倒背了。不过几百个字。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他的身后,还有几个侍卫。

他说:你怎么能来这里?

我说:我不过是好奇,来看看。

正在这时,我合上了那书,放回原处。只不知为何,突然一股蓝色的火苗腾空而起,那书登时被烧成了灰。

他目瞪口呆,半晌,叹息说:这次,我也救不了你了。

话音刚落,几个侍卫就摁住了我。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的目光欲言又止。

冷宫,真的很冷。因为没有火盆这种东西。棉被盖多少床也是不管用的。他来看我,他说:群臣震怒,恐怕得委屈你一段时间了。

我嘟起了嘴,问:多久?

他闪烁其词道:一两年吧。

侍宠的人,总是那么骄纵。我没有看到他两鬓突然生出的华发,也没有看到他从不曾有过的愁眉。

再来看我,已是三月之后。自从嫁了他,日日合欢,这是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滋味。我的心中,恨意徒生。

依附,两种法子。一种不伤被附体之人,名曰借;另一种吞噬被附体之魂魄,名曰占。我想,只是借,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三尺白绫,一念地狱。

我成了他,他的魂魄被我挤在一个角落,瑟瑟发抖。

升殿。我第一次知道,大臣们的口中,我竟是妲己褒姒那样的人物。

原来,打入冷宫还不够,他们定要我死。

宋相国,那个总是在筵宴上偷眼看我的老头,他的言辞最为激烈。我突然想,砍掉他的脑袋也不错。

可是夫君突然开了口,他说:万万不可。此人虽是个庸才,可到底是个忠良。

入夜。牌子递上来,那么多名字,每一个都姹紫嫣红。我把最下面那个捡了起来。

那是个娇艳的女人,满脸的惊喜与惶恐。那发髻没有三个时辰是梳不出来的,那妆容精致得像瓷器一般。我疑惑起来——她日日这般折腾,就是为了空等吗?

我突然想看看其他人都在做什么。我离了她的宫殿,听到她在我身后颓然地跪在了地上,也听到了她压抑不住悲愤的啜泣。难道,这就是人们恨我的根源?

一个又一个宫殿。慌忙忙地点烛,急吼吼地梳妆。我终于知道了夫君的心里,是实实在在只装着我一个人的。

帝王家,为什么偏偏是帝王家!

可惜,已不能回首。

缘尽,就是如此。

不顾我那夫君的苦苦挽留,那夜,我走了。

走出宫门,一个老瞎子躺在角落里。盲目,正适合我,我是睁着眼睛的瞎子,正需要这样一个身躯。

吞噬,原来是这般快意。

只是,未及五更,我就被投入了囚车。

那少年在我身旁躺了下来。我很惊讶,我那腌臜的气味是最好的防御武器,让牢房里的其他人自动对我虽不敬却远之。可他似乎毫不在意。

深夜,他在梦中呼喊——鸣师哥,你错了!

深深魇住。

我摇醒他。他茫然,喘息渐渐平静下来。

使了些气力,我突然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我的心脏正在尽力收缩,我的手脚却冰凉起来。不知怎地,我突然改变了想法——不,我不要把那个秘密带入坟墓,我要把它留在世上,借这个少年的手,让它开出鲜红的花朵来。

捉住他的手,我把那依附之法倒背给他——那不见天日的三个月,我已经倒背如流。当时不知有何用,只是聊以解闷,如今却派了大用场。

少年果是极聪颖的,虽然是倒背的毫无逻辑的句子,两遍之后,却已烂熟于心。我用尽全身气力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倒背出来,这是世上一等一的秘籍。

其实这法子,跟武功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这个少年能用它来做的事,太多了。我带着微笑,放心地让心脏歇了下来。

【风麟】

我已经走了仿佛整整一生。

我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我只知道,我终于看到了苏梅,还有小鹤。

那是一个茶水摊,一个跟我们曾拥有过的那个,一模一样的茶水摊。一开始,我以为平地出现了蜃景。

小鹤已经那么大了,跟小时候的我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束着发,也没有穿僧袍。

我恍惚起来。

馒首,熟悉的味道。苏梅说过,那里面包裹着货真价实的黄酥酪。

我直愣愣地盯着她,她感觉到了我的目光,避开脸去。

突然一个黑脸的汉子跳将出来,他揪住我:狗厮鸟,再盯着俺家娘子,俺就把你这鸟人扔到屋后的猪圈里去!

那汉子比我这借来的身躯还要粗粝。我突然不能自抑地哈哈大笑起来。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只不过主角换了人。

我任那汉子揪着我摔在了猪圈里,一只老母猪用温热的鼻息来嗅我的脸。

入夜,老母猪凑到我身边,它的体温温暖着我,我的也温暖着它。

正要入梦,突然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大笑起来。我跳将起来,挥拳直击他的面门。却不是苏梅的那新夫。

是兴春。恍惚间,我还以为是自己那大概早已腐朽了的尸身来寻我了。

我不知道他何时跟住了我。我只知道自己满头满身的污秽。

猪圈后的小屋里,火光一闪,一个魁梧的身影坐了起来。我连忙捉住他的手,提气狂奔出几里地。

兴春问我: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笑:前一秒钟,我还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我赌输了,我要回去告诉鸣师哥。

我找到了一个水潭,洗去了污秽。

兴春站在岸上看我洗澡。

我说:非礼勿视。

他又笑:怕甚么,这又不是你的皮囊。

我心中突然一痛——这样回去见鸣师哥,恐怕他是认不出我来的。我又该如何跟他解释呢?

——以后你要做什么,鸣师哥?

——我啊,以后是要成名成家,开宗立派的。

……

儿时的回忆又涌入我的脑海。终于,我走到了地方,那小庙比记忆中更小了。我的鸣师哥,他就坐在方丈的禅房里,他的身上披着方丈的袈裟。

他的口中喃喃不止,手中木鱼不停。那是我们的本门功夫,借经文之力调息。我在房顶上静听着,那些熟悉的、陌生的经文。小时候我最不喜诵经,总是打瞌睡。经文都是在半睡半醒间读熟了的。

黄昏时分,他掌了灯。

烛花,噼噼啪啪,一个接着一个。

兴春在我耳边悄声说:这蜡烛,怎么心不静呢?

我狠狠剜他一眼。

深夜,木鱼声愈来愈疾,经文愈来愈快。

我看着鸣师哥,他的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胸前背后的僧袍,也全都湿透了。

突然一阵狂笑,近在咫尺。我和兴春立刻背靠背摆好了架子,只是目光一时从烛火移到暗夜还不能适应。

少说也有七八人,都是短打的夜行衣。

打头的一个说:这可真是千古奇闻了。方丈夜读经书,竟有登徒子在房梁之上偷窥!

我瞟了一眼鸣师哥,他还在诵经,只是木鱼乱了节奏,整个人也摇晃起来。

来人突然就出手了。我还未习惯这具粗粝的身躯,因此动作笨重了起来。如此一来,我的一切优势就荡然无存了。不过七八十招,我的肩上、背上和腿上就着了好几下。

兴春发一声喊,突然抢过其中一人的兵刃,是一杆丈余长的大枪,枪头并无樱子——人家说,使枪不带樱子的人,都是狠茬子,单等着用对手的血去染红枪头——我正胡思乱想,那枪的主人却被兴春挑开了肚子。

那是我第一次见兴春使枪,也是最后一次。他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一连五刺,每一次出手,都是一击毙命。他一边舞着那枪,一边对我说:闪开点儿,这枪头喂了毒!

我再看,那中了枪的人,果真各个面目青紫,倒在地上已没有了动静。

还剩两个人。举着刀,连连后退。突然,一阵怪风,从其中一人那里刮来。兴春大吼:小心!便扑了过来。

是暗器,同样喂了毒的无影针。

兴春倒在地上,登时抽搐起来。

我慌忙扶起他,那两人趁机跑掉了。

我借力一坠,屋檐上顿时一个大洞,我和兴春稳稳地落在了鸣师哥的僧床上。

鸣师哥兀自闭着眼睛,还在诵经。

兴春已在捯气。

我附耳说出那“依附”的法子,让他快快附在我身上。

兴春的嘴角一挑:别费……力气了,那法子……我早就……倒背如流了。你……若不信,我现在就……背给你听……

我说:快,附在我身上!说完,闭上眼睛,散去定神之功,好让他进来。

可是兴春笑了:不,君子……有所不为。风麟,没……想到吧,我……这辈子,还是……想……做个君子的……

我吼: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关你我屁事!快,你的脉象越来越弱了!

兴春还在笑:我这也算……死得……其所了……

兴春似乎睡了过去,只是身躯渐渐冷了。过了足有一个时辰,鸣师兄口中的经文终于停了。他对我合十道:麟师弟,别来无恙。

我揪住他的衣襟:中途散功又会如何?

他面无表情地说:就怕走火入魔。

我怒道:怕走火入魔,比救人性命还重要?你这假和尚!

他继续面无表情地说:不要哭了,你这样子真是丑陋之极。

那晚,我应该携了兴春的尸首离开,可是我没有。鸣师哥跟我记忆里完全不同,他已经成了方丈,他为兴春安排了超度法会。

是为了兴春,我对自己说。

可是,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来。我没想到,昨晚那寻衅又用毒的险诈小人,竟是所谓的名门正派。那两个活口,威胁说要告诉整个武林,我、兴春与鸣师哥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

鸣师哥大怒,他对我说:你为什么要回来找我?

我说:其实我是回来告诉你……

他一摆手:不必说了!

他摆了素斋,留住了来的所有人,说是给那些名门正派赔罪,还说要让我在席上下跪道歉并废了我的功夫。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并没有。

那筵席之上,各个角色都丑恶如厉鬼,每一句不论是无心还是有意的话,听来都诛心。我预备着,一旦有人逼我磕头,我就一刀抹了脖子,再附在那人身上。

可是并没有。客人们才吃了第一道菜,就纷纷倒在了桌子上,就像睡了过去。我狐疑地试探着他们的鼻息——个个都死了。

鸣师哥仰天大笑。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变了。

他说:难道你就没变?你这身皮囊是哪里捡来的?

我说:皮囊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说:这世上大多数人,除了皮囊一无所有,你说重要吗?

我说:你打算怎么办?这消息,靠杀人是封不住的。

他说:未必,杀光所有人,难道也封不住么?

我说:鸣师哥,只不过是谣言,有什么重要的?

他正色说:我是要千古留名的,我不能让任何东西脏了我的名册!

我颓然道:你手上要是沾了血,你那千古清名怕是再也洗不清了!

那一晚不欢而散。

一夜未眠。无数曾经无比鲜活的回忆,突然像是失去了色彩。

第二天一早,鸣师哥口吐鲜血,跑到我的房间里来:风麟,救我!

我慌忙问:怎么回事?

他说:是我!兴春!你这师哥的魂魄太强,我跟他打得不分胜负,这皮囊恐怕要毁了!

我喜泣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突然他又说:风麟,你一生荒诞不经,终于祸及我了!快让这厮从我脑袋里滚出去!

——是鸣师哥在说话,即使用得是同一具身躯,我也能马上分辨出究竟是谁在说话。我忍不住大笑道:鸣师哥,你还不明白吗?躯壳真的重要吗?此刻你到底是风鸣还是兴春?

话音未落,突然那身躯激烈地自博起来。那景象真是千古罕见。眼见着更多的血喷了出来,我慌忙点了中脘处的三个昏睡穴,它才安静下来,双眼一闭,向后倒去,我慌忙扶住。

约摸两个时辰,他醒了。我问:你是谁?

那嘴角挑起一个弧度:是我。

是兴春!我问:鸣师哥呢?

他说:我算是暂时压住他了——这和尚着实有两下子!

要离开了。兴春说:我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秃驴的躯壳中了。

我说:你这是连我也骂了,你忘了我的出身了吗?

我们笑、闹。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他挑了一个死囚的身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但眉眼却跟我二人有几分相似。

我劫了法场。

兴春顺利地进入了那个身躯,鸣师哥也醒转过来。在方丈的禅房里,正在发生这种事,谁能想到呢?

外面有小沙弥奶声奶气地问了什么事,鸣师兄就好声好气地答。我们屏着呼吸,等那孩子走远。然后,鸣师兄突然恶狠狠地对我说:以后你都不要来找我了。

我说:好。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

他打断我:不必说了!

我和兴春就走了。走了没多远,不知怎地就来了追杀的人。出手狠厉极了,各个都是一招毙命的架势。后来终于留了一个活口,才问出来那日的毒筵竟被算在了我的头上。

从此,日日被追杀。开始只是躲,后来,只好不停依附在那追杀我们的人身上。我和兴春做了一次又一次的别人。

不知从哪天起,仇恨的种子开始深种。原来那些想要致我们于死地的人,各个都过着那么美满光鲜的生活,妻妾成群,子孙满堂,金银满屋,儿徒满地。

兴春说:如果你想,你也可以。

我只喃喃道:鸣师哥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说完?

后来我就留下了很多的“梅”和“鹤”,来提醒鸣师哥。我不相信他真的忘了,我也知道这些事肯定会传到他的耳中。

我和兴春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我说:将来我肯定要下修罗地狱的。

他说:不要怕。你那份我包了,你要下一万年,我就替你下一万年。

我想了想,说:下地狱,也未必是坏事。

那日,在场有七人,汪大锤已经被我附身三个月了。这七人就是当今武林排名前七的高手了。当然,这名次因为我和兴春的关系,总是在变的。

汪大锤死后,我的的确确是附在了在场七人中一个的身上。我和兴春混在七人中间,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要玉石俱焚。我冷眼看着鸣师哥把毒药送到了嘴边。不料附在一个连名字我都没弄清楚的干瘦汉子身上的兴春,突然一把打掉了那药。

登时大乱。

宏音叫道:快,抓住西临!就是他!不要让他寻死!

两个人上前死死按住了西临——哦不,是兴春。

于四突然问鸣师哥:为什么那疯子要救你?

鸣师哥张口结舌了几秒钟,突然出手,一把扭断了于四的脖子。

宏音抢上前来,跟鸣师哥交起手来。

那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鸣师哥出手。不过三招,宏音的喉头被生生掏了个大窟窿,血一直喷到墙上。

抓着兴春的两人,只好放下他,跟鸣师哥交起手来。两人联手,也不过十几招,都倒在地上翻滚起来。鸣师哥一人补上一掌,两人便断了气。

偌大的破庙,除了满地的尸体,只剩了我、兴春和鸣师哥三人。

沉默,空气都仿佛冻结了。

鸣师哥终于开口了:风麟,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他却是对着兴春说话的,是了,不忍他死的,当然是风麟。

我对他说:鸣师哥,我只想告诉你,那个赌注,我输了。

鸣师哥的眼中闪过异样的神色。兴春突然说:不,你赢了,你们又没有赌期限。哪怕只有一瞬,你娶了叫梅的女子,生了叫鹤的儿子,你都赢了。

鸣师哥问我:他在说什么?

我心中大痛:你是真忘了?

就在那一刻,鸣师哥突然出手,双手如鹰爪,死死掐住了我和兴春的喉头。

他对我说:我怎么会忘了?只是,我是要开宗立派的人,我怎么能像你一样,被一个赌注拖累一生?

可是,突然,他手中的力度就弱了下来。我看到兴春把一只断剑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接下来,鸣师哥突然收手。他似乎呆在了原地。半晌,他对我说:我割了脑袋,要是还能双手奉上,那就真成了怪事了!

我对他说:兴春,你学他是学得不像的。

他奸笑:以后会像的。

我说:你还是依附在我身上吧,听你的声音从他的咽喉中吐出,我总觉得很不舒服。

兴春问:想好了吗?

问了三遍。

我点了三遍头,散去防备。

兴春就进来了。

我们看着鸣师哥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说:这次是占,不是借。

我说:我一早知道。

于四的毒药很好用,我们一直等到那些尸体的粉末被风吹散,才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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