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楊」讀音不分?你方言中有此現象嗎?歡迎留言!

作者:餘頌輝(南昌人,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一、引言

元代江西高安人周德清在其所著《中原音韻•正語作詞起例》[1]裡列舉了241組例字,並指出每組例子首字和第三字在“中原音韻”中都應該不同音:

依後項呼吸之法,庶無“之”、“知”不辯,“王”、“楊”不分及諸方語之病矣。 ……缸有釭、桑有雙、倉有窗、糠有腔、髒有妝、楊有王……

可知,當時漢語方言中“之”、“知”跟“王”、“楊”同音的問題已經引起了音韻學家的重視。可惜周氏在這裡沒有詳細說明,這個“王楊不分”到底反映的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因而也就導致了後人的頗多猜測。對此,有的學者直接認為,“周德清的正音練習的主要矯正對象是包括高安在內的江西方言”,“‘之知不辨’、‘王楊不分’,可能在當時有很大的普遍性”[2]。單從現代贛方言的材料來看,寧先生的看法不無道理。

二、歷史文獻的記載

(一)考察贛方言和客家方言的材料,都有一部分中古宕攝合口三等字的韻母讀音混同於開口三等的韻母讀音的情況,如“旺”字在南昌話和梅縣話中都有文、白兩讀,文讀為[uη],白讀為[iη],《漢語方音字彙》(1989[3];2003[4])中收入了這兩種讀法,但是並沒有給出實際的詞彙用例。根據作者的調查,南昌話這個字只在表示“興旺”的意思時和在表示“公雞”義的“~雞”裡出現,《漢語方音字彙》的記錄是準確的。但是《漢語方音字彙》中南昌方言部分的編寫者陳昌儀後來又修正了自己的觀點,將表前一個意義的語素本字改作“煬”[5],其中緣由不得而知。謝留文[6]也列舉了很多這樣的例子,證明贛方言中的“~雞”其實就是“旺雞”,並試圖說明,“旺”等字的韻母帶[-i]介音反映了贛語宕攝合口三等早期的讀音層次。謝說無疑是正確的,但是,所謂的“早期讀音層次”,究竟是什麼時代的讀音層次呢?這需要深入探討。

(二)不管周氏所述的“王楊不分”其性質究竟如何,歷史上因此造成的舛誤確實不少,最有名的例子,莫過於明代名臣楊瑄的姓氏了,明人筆記裡對楊的記載有很多,關於他的姓氏問題,也成為時人為之作傳不可或缺的內容:

公姓楊,諱瑄,字廷獻,南昌豐城縣人。其始祖曰王君權,唐季相南平王,累官金紫光祿大夫,居南冒之武寧。傳十有五葉,至公曾祖回仲猶王姓,國初徙豐城佔籍,始訛為楊。蓋方言“王”、“楊”無異音故也。———明楊守陳《浙江按察司按察使楊公墓誌銘》[7]

這裡詳細記載了這樣一個事實,明朝初年,楊瑄的曾祖父王回仲徙居豐城,因為當地方音“王”、“楊”不分,所以姓氏也就訛為了“楊”。方言的力量如此強大,居然使得遷居者連姓都改掉了,這乍聽來似天方夜譚,但史實確是如此。這說明,元末明初,在江西豐城境內(也許還包括與豐城接壤的高安),“王”和“楊”確實完全同音。這個故事還見於明清時許多文人的文集中,篇幅所限,不一一列舉。

(三)與此類似的史料還有地理名稱的沿革,大名鼎鼎的風景勝地廬山,其最高峰為大、小漢陽峰,但是查考地方文獻,卻發現如下一段記載:

大漢陽峰在小漢陽之南,廬頂南大嶺也。南康(今星子縣)人謂之漢王包,九江人謂之漢王坡,《南康志》作漢陽峰,蓋方言訛“陽”為“王”耳。 ———﹝康熙﹞《江西通志•卷十二•山川六》[8]

原來,清代初年,江西星子縣操贛方言的群眾和九江縣操江淮官話的群眾都是“王”、“陽”不分,以至於連身邊名山主峰的名字也改了。這裡面,究竟說的是“王”讀“陽”音,還是“陽”讀“王”音,還需要深入探討,但它所反映的當地方言中古宕攝合口三等字的韻母讀音與開口三等的韻母讀音混同的事實是可以肯定的。

(四)上文(二)和(三)所列的材料,反映的都是贛方言的“王楊不分”現象,單從文獻上來看,從宋末元初開始,贛方言就有此類現象,“王楊不分”,反映的就是贛方言的早期讀音層次。

可是,這種情況也不惟出現在江西人的口中。宋代詞人周邦彥的《夜飛鵲•河橋送人處》,因意境優美,歷來為人所傳唱,詞曰:

河橋送人處,涼夜何期。斜月遠墜餘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相將散離會處,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

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何意重紅滿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兔葵燕麥,向殘陽,欲與人齊。但徘徊班草,唏噓酹酒,極望天西。

南宋嘉定年間,江西廬陵人陳元龍詳註周氏《清真詞》成《詳註片玉集》,是為現存最早的周氏詞作注本。《片玉集》中正好收錄了《夜飛鵲》這首詞,其中“唏噓酹酒,極望天西”一句,陳氏的注語是:“揚雄《方言》雲:‘哀而不泣曰唏噓,以酒澆地曰酹也。’”[9]

值得注意的是,南宋福建人何士信所輯錄的《群英草堂詩餘 》也收入了此詞,從內容來看,該詞的原文和註釋主要是錄自陳元龍的《片玉集》但稍有文字上的刪改。其中有異文一處,即上舉“唏噓酹酒,極望天西”一句,何氏注作:“王雄《方言》雲:‘哀而不泣曰唏噓,以酒澆地曰酹也。’”這是否是後世的傳抄之誤呢?抑或是手民誤植?檢洪武壬申(1392)遵正書堂刊本《增修箋註妙選群英草堂詩餘》[10]和《四部叢刊》所收《增修箋註妙選草堂詩餘》[11],此處皆作“王”。 《四部叢刊》本是當時的上海商務印書館影印杭州葉氏所藏明刊本,這兩個本子並無傳承關係,而此處的異文卻驚人一致,看來應該排除手民誤植的原因。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此處出現異文呢?不妨從語音演變的角度來思考。是否有可能在何氏的口語裡,“王”、“揚(楊)”同音,故而導致異文的出現呢?從上引江西方言的材料來看,這種可能性很大。

關於何士信的生平裡籍,現在已不可考,只知道他是南宋閩北建昌府人, 從他曾輯錄朱熹《小學書》來看,生活年代應當晚於朱熹,但比周德清的生活年代略早。檢《漢語方音字彙》,閩北建甌方言[3][4],“王”字有[uaη]、[iη]兩讀,後者為白讀音, 同於 “羊”、“洋”、“楊”、“揚”、“陽”等字,可見,這一讀音其實是有歷史傳承關係的,可以肯定,閩北方言“王楊不分”在南宋就已出現,此處的異文正是由於同音而訛。

(五)如果說,九江縣的江淮官話“王楊不分”可能是受當地贛方言的影響所致,那麼遠離福建和江西的江蘇吳語區腹地出現這種例子,就不能看作是受外方言的影響所致了:

兩山之間村落環厥名曰岕。張渚鎮南行,過石門,踰谷嶺,道出慄園,中約二十里,而近得迷陽岕焉。岕始名眠羊,詫之者謂為神仙所居,牽引方平故事。或稱迷王,雲昔有王人失道於此,遂曰迷王。癸丑初春,子偕蕭子蘭穎往遊焉,惡其名之不經而無以自拔於俗也。遂以迷陽命之。岕人曰:“有說乎?”予曰:“《莊子•人間世》載楚狂歌曰:‘迷陽,迷陽,無傷吾行。’迷陽者,薇蕨也。”今是岕多黃精、茯苓、山蕷、野蓏之屬,澗毛、石發鹹可採而烹焉,此必昔之人觀其物產而有慕於采薇之高躅,因名之曰“迷陽”。而方言亂真,訛“陽”為“王”,又訛為“羊”,更以“迷”為“眠”也。地之得名也,莫知自所起,一甿豎偶傳之,則輾轉成訛,流宕失實而不知反。 ———清 瞿源洙《迷陽岕記》[12]

瞿源洙是清代雍乾時期江蘇荊溪縣(今屬宜興)的一位文士,文中所述“迷陽岕”當是今宜興張渚鎮附近的一個村莊。因為方言音同的緣故,當地人把該地又叫“迷王岕”,可見,即使是在清代的吳語區,也同樣存在“王楊不分”的情況。檢《江蘇省志•方言志》[13],吳語海門方言“王”字有[huã]、[hiã]兩讀,表姓氏的“王”讀作[hiã24],與“羊”同。而“旺”字的多數吳語有兩讀,其中,文讀帶[-u]介音,白讀帶[-i]介音。吳語的這種現象,也是有著歷史傳承關係的。

三、“王楊不分”性質的討論

上文所引文獻表明,近代漢語史上,一部分方言口語中宕攝合口三等字的韻母讀音與開口三等的韻母讀音混同。這裡面不僅有操閩方言的福建人,還有操贛方言和操官話方言的江西人以及操吳方言的江蘇人。這種現象似乎並不侷限於某一種方言,就目前所知道的材料來看,它起碼囊括了漢語東南部方言,也即,這是一個普遍的共性,而非客、贛方言的特徵。再回過頭來看上引周德清的原話,這裡的“之知不辯”、“王楊不分”與“諸方語之病”並舉,從邏輯上看,它不應該包括在“方語之病”之內,也即,它不應該只是周德清方音或某一種方音的反映,而是不同於“中原音韻”的南方俗音的反映。筆者見聞有限,目前只讀到這些文獻上的例子,但是,這些例子已經足以證明,漢語史上“王楊不分”的現象不惟贛方言所獨有,還有許多別的方言也存在類似現象。由於目前贛方言中這一現象注意的人比較多,加之《中原音韻 》裡的敘述,容易使人認為,周德清所說的這一“語病”,就是指的周的母語而言,《中原音韻•正語作詞起例》所述241組例字是在列舉周的母語之訛。

從有關“王楊不分”的文獻例證來看,週一方面是通過列舉“方語之病”來突出“中原音韻”的特點,另一方面則是通過列舉“最小析異對”[13]的方式來說明“中原音韻”的音系特徵,以便於母語非“中原音韻”的人掌握中原音韻,這也是我國傳統語言學著作的一個文本性特點。

《中原音韻•正語作詞起例 》中所說的“王楊不分”雖然和現代贛方言的底層相似,但很難說這就是早期贛方言的反映,它反映的只是當時中國南方地區的一種較為普遍的漢語方音現象。這種現象因為在贛方言中比較突出而在研究中被人關注,但贛方言中的這一現象,無非是當時漢語南方方言口語共同特點在其“個性”方面的反映,並不是其特有的音系特點。

參考文獻:

[1][元]周德清. 中原音韻:影印明刻納安本 [M]. 臺北:學海出版社,1996:123-124.

[2]寧忌浮.《中原音韻 》與高安方言[J].陝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1):85.

[3] 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 漢語方音字彙[M]. 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89:327.

[4] 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 漢語方音字彙:重排本[M]. 北京:語文出版社, 2003:331.

[5] 陳敏燕,等. 江西漢語方言主要常用口語本字考[J].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2003(1):132.

[6] 謝留文. 贛語 “公雞 ”的本字及其反映的讀音層次 [J].語言科學,2006(5):74-76.

[7] [明 ]焦竑 (輯 ). 國朝獻徵錄 (萬曆四十四年徐象橒曼山館刻本):卷八十四[M].

[8] [清 ]康熙江西通志 (文淵閣 《四庫全書 》 本 ): 卷十二[M].

[9] [宋] 陳元龍.詳註片玉集(宋刻本):卷十[M].

[10] [宋] 何士信.增修箋註妙選群英草堂詩餘 (洪武壬申遵正書堂刊本):後集卷下[M].

[11] [宋 ] 何士信.增修箋註妙選草堂詩餘 (《四部叢刊 》本): 後集卷下[M].

[12] [清] 盧文弨.常郡八邑藝文志 (光緒十六年刻本 ):卷四下[M].

[13] 鮑明煒. 江蘇省志•方言志 [M].南京 :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276-277.

[14] 魯國堯.中國音韻學的切韻圖與西洋音系學 (Phonol-ogy)的 “最小析異對”(minimal pair)[J]. 古漢語研究, 2007(4):3-5.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