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鹽:藝術電影與商業電影的區別——以美國動漫《小王子》爲例

馬小鹽:藝術電影與商業電影的區別——以美國動漫《小王子》為例

美國導演馬克·奧斯本拍攝的動漫影片《小王子》,2015年10月在中國各地上映,幾乎得到一致的好評。只有少數的原著迷與媒體,對改編後《小王子》大所失望。事實上,在電影與原著之間,是一種闡釋與被闡述的關係。只是這闡釋不僅僅是一種普通的闡釋,而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好萊塢電影意識形態,對原文本的介入與篡改。美國導演馬克·奧斯本電影改寫了原著隱喻、多元、含糊不定的語意,使得《小王子》變為意義單一的影像文本。原著則因電影的播映,經典的光芒,再次被後現代社會的影像效應所喚醒。

·埃克蘇佩裡的《小王子》:一部愛與死亡共存的隱喻之書

法國作家聖·埃克蘇佩裡的童話書《小王子》,本質上是一部隱喻之書。這本以詩意語言織就的童話故事,以隱喻的方式,書寫了愛、友誼、死亡等涉及存在本質的事物。拋開這本書的童話體裁不論,單從文本美學看,它是隱喻性寫作的典範之一。有媒體報道,《小王子》的閱讀率,在世界範圍內,僅次於基督教經典《聖經》。為何一部童話故事,有著如此之高的閱讀率?我想,恰恰在於它堪與《聖經》媲美的隱喻性書寫。隱喻性寫作是這部童話之所以迷人的根源所在。

《小王子》的隱喻性寫作令整個童話閃現出星星般複雜的光芒:每一個隱喻,皆含義多元;每一個面,皆有自身的光芒。但每當人們談論起這本經典著作,往往談論的是它智慧而歡快的一面:愛的隱喻——玫瑰;友誼的隱喻——狐狸;兒童與成人世界的對立——小王子在小行星上相遇到的六個成年人,分別代表成人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權力(國王)、名聲(虛榮者)、金錢(商人)、知識(地理學家)、醉生夢死(酒鬼)、履行職責(點燈人),並一一點出來這些成人世界的荒謬之處。也有人談及書中那無處不在的憂鬱之光,但很少有人探討這憂鬱之光根源何處。在我看來,這薄霧般瀰漫在整本書中的憂鬱,恰恰來自於作者的死亡意識。事實上,死亡隱喻,是《小王子》這本童話書中諸多隱喻之中,最為重要的隱喻之一。

在西方,人們代代相傳著一句古老諺語:“地上每死一個人,天上便多一顆星星。”星星是死者靈魂的最終居住地,是西方死亡神話的一部分。死亡是全人類罹患的一種憂鬱症,歐美人也不例外。葬禮便是人類發明的用以馴化死亡的唯一方式。人們之所以舉行葬禮,不是為了安撫死者,恰恰是為了安慰活人。為了平息活人的死亡恐懼,人類才發明了葬禮這一儀式。葬禮是人類接受死亡、馴化死亡、掌握死亡的一種自我安慰的符號化方式。人類死亡之後,靈魂高居在星星之上的神話傳說,則是活人對終將到來的死亡恐懼的又一幻象式療法。

聖·埃克蘇佩裡的《小王子》,顯然是這句古老諺語的童話版。事實上,這篇童話的開頭與結尾,皆被死亡隱喻深深浸透。作者在童話的開頭,便寫道:“獻給還是小男孩時的萊翁·維爾特 ”。萊翁·維爾特是誰?是聖·埃克蘇佩裡的一位年老的猶太朋友。從小說中可以看出,萊翁·維爾特與聖·埃克蘇佩裡的關係,幾近狐狸與小王子(小王子是作者的靈魂)的關係。聖·埃克蘇佩裡寫這篇小說的時候,身居美國。彼時,納粹德國入侵法國,身為猶太人的維爾特,正在遭受納粹非人的折磨。眾所周知,當時等待所有猶太人的,只有一件事情,那便是死亡:專為猶太人建立的巨大焚屍爐,昂然聳立在歐洲的大地上,等待著猶太人的肉身,餵養納粹血淋淋的極權之胃。在小說的結尾,小王子藉助蛇毒迴歸B612小行星,無非是以肉體的死亡,作為迴歸靈魂家園的最終代價。正是這篇童話故事中開頭與結尾的死亡隱喻,令讀懂它的讀者黯然神傷。

也正是愛、友誼、死亡、權力、金錢、名聲等諸多隱喻的互相交織,使得聖·埃克蘇佩裡寫於1942年、出版於1943年的《小王子》,成為一部經典之作,成為成人與兒童可以共同閱讀的童話寶藏。人們至少可以在兩個互不干擾的層面上閱讀它:成人可以閱讀出隱藏在其間的死亡隱喻,兒童則閱讀出一個外星人訪問地球的愛與友誼的唯美童話。1944年,聖·埃克蘇佩裡於地中海機毀人亡。雖然此後有德國士兵承認是他擊落了聖·埃克蘇佩裡駕駛的飛機,但更多的人懷疑聖·埃克蘇佩裡死於自殺。在聖·埃克蘇佩裡的個人死亡事件中,飛機再次扮演了《小王子》中那條“金環一樣的”蛇的角色。《小王子》是聖·埃克蘇佩裡寫給這個成人化、規則化,並令他愛恨交織的地球的一封遺情書。讓我們姑且相信,聖·埃克蘇佩裡1944年的機毀人亡不是自殺,而是終極意義上的歸家:聖·埃克蘇佩裡去了B612小行星,那裡有專屬於他的玫瑰花等著他來呵護,那裡有猴麵包樹苗等著他來拔除,那裡有兩座活火山可以供他烹調一日三餐,那裡有一天四十四次的夕陽等著他來觀望。那裡,是他與所有童心永駐者的完美烏托邦。

馬小鹽:藝術電影與商業電影的區別——以美國動漫《小王子》為例

馬克·奧斯本版的《小王子》:經典童話單一化

由馬克·奧斯本執導的影片《小王子》,是一部標準的好萊塢動漫。它以美國審美再次釋讀了這部法國經典童話:愛(玫瑰的終極隱喻)的原動力可以和解一切,使成年人迴歸童年,使被異化的母親迴歸自然,使彼此厭惡的鄰人互相諒解。這是一種直白的美式文化視野,而非細膩的法式文化內涵。如果說聖·埃克蘇佩裡原版本《小王子》的隱喻性寫作,使得這部童話宛若星辰般光芒四射,馬克·奧斯本電影版的《小王子》,則截取了原著的一個面,使得星辰單一化為薄薄的一面鏡子。它只映照,也只尋覓原著的一個隱喻性元素:愛。

原著呼喚多角度、多稜面的解讀,馬克·奧斯本執導的影片,卻迫使觀眾通過小女孩之眼,觀看戲中戲的小王子。觀眾不是直接在看《小王子》,而是通過電影中小女孩的視野觀看小王子,這種通過電影角色的凝視,是凝視中的凝視,是一種將觀眾的慾望固定為小女孩(或者是導演)的慾望,它本身便帶有的成人式的說教與觀點。恰恰是這一點,令一些對《小王子》忠心耿耿的原著迷們心生不快:原著多稜鏡般的美學光澤,因導演本身的說教,或者說因小女孩固定位置的凝視,喪失了它的模糊性與多元性。這種喪失,就若養在器皿裡的玫瑰,在逐日喪失它的香氣。

我們必須指出,原著中的死亡隱喻,在這部美式動畫片中遭到了徹底的屏蔽。小王子沒有因蛇的毒液而魂歸B612小行星,他在另一個機械化的星球(小女孩父親所贈的生日禮物),等待著與小女孩互相拯救:小王子的過去拯救了小女孩現在僵化的生活,小女孩則拯救被僵化生活所奴役的現在的小王子,並駕駛飛機,送他迴歸B612小行星。

影片裡,小女孩與小王子以鏡像的方式,彼此喚醒深藏在身體內部的童心。這是一種後現代闡釋文本與原文本的互相纏繞,也是一種釋讀者修改原文本、介入原文本的強烈慾念。最為有趣的是,電影中,小女孩代替了蛇的位置。我們不由發問,導演究竟想遮蔽什麼?唯一的答案是:導演在躲避原著中的死亡隱喻。或者借用拉康的專業術語來說,好萊塢童話在躲避實在界的入侵——對所有的好萊塢動漫而言,主角不死是鐵律,那怕隱喻性的死亡都不可出現,死亡是絕對不可觸碰的實在界,需要符號置換來遮蔽實在界的入侵。

當然,這強烈的介入慾念,不但屏蔽了原文本的死亡隱喻,還使得愛的隱喻——玫瑰——在電影裡直接枯萎。所有《小王子》的書迷,都知道玫瑰對小王子的重要性。如今,玫瑰灰飛煙滅,小王子會不會死於心碎?顯然不會,真實的玫瑰已經到來,那便是拯救了小王子的女英雄——那個小女孩。她的出現,使得玫瑰必死。她是愛的實體,她是真實的存在,她是替代隱喻之愛的愛。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在不久的將來,馬克·奧斯本會拍攝《小王子》的續集。在續集裡,好萊塢動漫的意識形態再次大發光芒,小女孩和小王子在各行星間偶然相遇,經歷各種細小的矛盾與偉大的歷險,最終因愛和解,相親相愛,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影片這一好萊塢視野的再釋讀,這一死亡隱喻的遮蔽,這一愛的隱喻的實體化,使聖·埃克蘇佩裡的《小王子》喪失意義多元性的同時,卻意外獲得了純粹的、傳統的、適合兒童觀看的純童話:在純粹的童話世界裡,所有的主人公,都是快樂的,都是不死的,都是不會憂鬱的,並且都會過上幸福的生活。聖·埃克蘇佩裡的《小王子》就此變成了與《白雪公主》《灰姑娘》一樣的傳統故事。僅此而言,這是一部好電影。它不但給孩子們打造了一個傳統的童話夢,還給孩子們打造了一個有能力干涉夢、修改夢的做夢空間。

然而,相比聖·埃克蘇佩裡原版的《小王子》,美國視野顯然失敗,失敗於隱喻在動漫影像語言中的徹底失蹤,失敗於它過於強烈的好萊塢電影意識形態。事實上,懂不懂得影像隱喻的應用,是藝術片導演與商業片導演的分水嶺之一。或許,宮崎駿才是聖·埃克蘇佩裡的《小王子》的最佳執導人。從《千與千尋》中可以看出,宮崎駿懂得,影像的隱喻,即若是對一部動畫片而言,亦具有無可替代的重要性。

本文圖片皆為電影《小王子》劇照

上傳與管理: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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