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洲
老秦的老婆跟大款跑了。
也沒見老秦有多傷心。每口早上他都站在自己家屋簷下彈吉他。吉他是把舊吉他，彈的聲音不成調兒，暗啞且又滯澀，也不知他彈的是什麼。但老秦自我感覺不錯，彈得極認真，長且亂的鬍子隨著節奏抖動。吉他不彈時，他就戴著老花鏡，坐在門口看一本厚厚的線裝書。不時推一下眼鏡，讓人覺得他挺有學問似的。老秦住的是城裡常見的低矮瓦房，朝北的一間，門牌號碼是鐵皮做的，他卻怕別人找不到他似的，用紅漆毛筆在自己家門上寫著：某某街五號。
老秦是爆米花的。他做生意不固定，趁他的興，有時一星期不開爐倉。手上有錢花，他就做那些自以為斯文的事情去了。明天沒錢吃飯，他才會急著去做生意。他時常說：“錢是
什麼，用得著的時候，它是好東西，用不著了它是廢紙一張。主要身體要好，身體不好當皇帝也沒有用。”我和老秦住得不遠，門口是一條馬路，我上下班必要經過他家門口。他的屋後是一條流淌的河，紹興街坊間大多如此。一次，我說老秦的生活太困難了，老秦就激動起來，說：“我的內心世界非常豐富。”他做了-個大肚飽腹的手勢，意思別人無法理解他。
老秦插過隊，回城進了一家工廠。工廠效益不好，五六年前就倒閉了。和老秦同時回城的知青，混得都比他好，有的當了局長、有的升了主任。老秦偶爾論及也不服氣，口吐白沫地對我說，某某當年讀書沒他好，某某插隊時偷過狗。他說的某某如今都是有點身份的。我勸他去找找這些人，他放低了聲音文縐縐地道：“君子不為五斗米折腰，我是個高雅的人。他們這些人我不怎麼看得起，我怎能和這蠹輩為伍？”我禁不住笑了起來。
老秦有一女兒，十五六歲。衣裳都是舊的，但潔淨。女兒很乖，一放學就坐在門口做作業，一張方凳，一把小竹椅，頭埋得很低，吭哧吭哧地寫。有時作業多，來不及做，她就坐在門口寫到晚上。家門口有盞路燈，比家裡的燈亮。
老秦有一個怪癖。他做了很多木牌，上面寫著“吃粥”、“吃肉”、“吃麵”、“睡覺”、“起床”等等，不一而足。比如晚上吃粥，他提起一塊寫著“吃粥”的木板，噗噗敲給女兒看，女兒點點頭，他就煮粥去了。老秦和女兒的交流幾乎都用木板，我就不明白，父女倆不聾不啞，何必弄這花樣經？窮作樂吧。
一次，下放知青聚會，把老秦也叫去了。先是包賓館、吃大菜、敘舊情，讓老秦大開眼界。老秦不痛快，世上那麼多好吃的東西他竟然不知道，就把氣撒到菜上，大口大口消滅之。
趁別人不注意，他藏起一隻螃蟹，準備帶給女兒吃。
活動之一是打靶。老秦想：長那麼大沒摸過真槍，去打兩槍也很稀罕。就跟了去。到了山裡，人家輪流著打靶。輪到老秦，他掂著沉甸甸的手槍，忽然想和他們開個玩笑，烏亮的
槍口對準了昔日的下放夥伴，說：“我一槍打死你！”那些人臉色刷一下鐵青，先是一個臥倒，接著全趴在地上，有的尿了褲子，有的哭溜溜說：“老秦，我可沒得罪過你呀！”老秦哈哈大笑，說了句：“還是赤腳的比穿鞋的好。”扔了手槍，揚長而去。
這兩天，老秦又爆起了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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