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珍稀之處在於他的平凡,才能夠寫出了那麼多偉大的詩句

白居易的珍稀之處在於他的平凡,才能夠寫出了那麼多偉大的詩句

白居易

置琴曲几上,

慵坐但含情。

何煩故揮弄,

風弦自有聲。

我發現白居易根本從來沒想著要寫一首絕好的詩,他重的是生活,因而有了實際生活的詩。多少人其實沒有生活,而只是想要生活,因而有了寫作而來的詩。

長夏最適合讀白居易

旋覆

我的窗戶望出去寫著“光風霽月”。這個鎮子頗有些古調,簷下門邊總是題著些詞句,“品在竹間”、“山水清音”什麼的。

到處走走,還有很多對聯,“停雲思親”——懷念死去的親人的橫批,竟出自陶淵明的“停雲,思親友也”,這裡又是雲南,讓人忍不住叫個好。還有“殘月夜難圓,床琴斷夜弦”,綠底黑字,一片生死幽幽之思……

前些時候還涼爽,遠山含黛,稻田青青,偶爾下幾場雨,日暮時分在電動車上看到眾多白鷺聚在一棵古樹上,實在宜人,這些章句也舒心。不過隨著天越來越熱,帶著汗再看到“光風霽月”,它的意思竟有些難懂了。

“但能心靜即身涼”這句詩成了口頭禪,出自白居易的《苦熱題恆寂師禪室》。奇的是不知為何,白居易好像和“消暑詩”結下了不解之緣。

還有一首聯句詩,是唐文宗出題“人皆苦炎熱 ,我愛夏日長”,柳公權續“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唐文宗大喜,“辭清意足,不可多得”,令他寫到殿壁上,柳公權當即以精美的柳體寫出來,並把字寫得很大,約有五寸,更見精神。

後一句化自白居易的“薰風自南至,吹我池上林”,比白居易這句更細微更內在,但講究不掠前人之美的古人,總會註上一筆,還是歸功於白居易。

至於到了南宋時,圓悟克勤禪師吟了一句“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大慧宗杲禪師當下開悟,這樣的美事可能要歸功於我們整個的文明傳統了。

還有耳熟能詳的“南風不用蒲葵扇,紗帽閒眠對水鷗”、“夜深起憑欄杆立,滿耳潺湲滿面涼”,也是白居易的。以及“菱歌清唱棹舟回”、“一聞白雪唱,暑退清風生”、“夜雨槐花落,微涼臥北軒”,剔透晶瑩,涼人心脾,也是白居易的。更有“小宴追涼散,平橋步月會”,疏疏寫來,感覺真是追涼好手,也是白居易。

當然並沒有個“消暑詩”的說法,只是全球增暖,人間忙碌,加上空調病越來越嚇人,才令人有了詩裡乘涼的念想。

不過也不可能詩裡多多出現些“涼”、“清風”的字眼就能“即身涼”的,或者涼了一會兒重又熱了起來,如何是好。

白居易的珍稀之處在於他的平凡,才能夠寫出了那麼多偉大的詩句

孟浩然的“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清幽已極,但那是他的詩才和清幽,元稹的“竹喧先覺雨,山暗已聞雷”,對於讀的人來說,彷彿雲的暗影飄過來,又飄回去了。消暑?騙人。更有一些詩“高唱入雲、風華掩映而見意不多者”,還要陪著作者上氣不接下氣。

白居易留下了三千多首詩,按唐宣宗悼念他的話“綴玉連珠六十年”,平均每年五十首,一週一首,他的詩幾乎是一摞“週記”。

他的語言,也很有日記體的風範,如《江州雪》,“新雪滿前山,初晴好天氣。日西騎馬出,忽有京都意”,啊呀,實在太無聊了,所以人家說他輕俗,大概跟這種短平快的寫作方式相關。

直到讀到“須臾風日暖,處處皆飄墜”,才發現他老人家只是慢悠悠道來,我們眼前才出現了太陽光下,風吹雪花團團墮下的哀美。到了結局“猶勝嶺南看,雰雰不到地”,總算懂了他的轉機和淡而有味。

尤其得循著時間線一週週一年年把他讀下來,更有味道。

比如來了朋友同宿,“岸幘靜言明月夜,匡床閒臥落花朝”,還說他們倆都已經七八年沒去早朝了。比如他和元稹都是隻生女兒沒兒子,到了快六十歲,雙雙生了兒子;以及他和元稹極其極其親密的關係,在他的詩集裡那真是隔三差五、旁穿直貫。

再看他的題目:“同友人尋澗花” 、“覽鏡喜老”、“快活”、“沐浴”、“狂言示諸侄”、“時世妝”……還有那些知冷知暖的的細膩處,“火是臘天春,雪為陰夜月”、 “夜涼枕簟滑,秋燥衣巾輕”,真是一臺人影生動、音聲豐富的連續劇。據說還有人專門研究詩裡出現的睡覺姿勢,因為實在太多樣。

韓愈曾邀張藉、白居易一起遊曲江,白居易沒去,韓愈游完寫詩給他:

漠漠輕陰晚自開,青天白日映樓臺。

曲江水滿花千樹,有底忙時不肯來?

白居易回覆:

小園新種紅櫻樹,閒繞花枝便當遊。

何必更隨鞍馬隊,衝泥蹋雨曲江頭。

沒點贊,沒道歉,還掛著笑逗韓愈。我現在的心腸也接近“閒繞花枝便當遊”,但不敢像白居易這麼理直氣壯,可見曲偽之心難去。

綜上,我發現白居易根本從來沒想著要寫一首絕好的詩,他重的是生活,因而有了實際生活的詩。多少人其實沒有生活,而只是想要生活,因而有了寫作而來的詩。

白居易的珍稀之處在於他的平凡,才能夠寫出了那麼多偉大的詩句

白居易在李白墓前贊李白“曾有驚天動地文”,而白居易,在“驚天動地文”上,卻是從沒那個心的。不過他知道,大家都喜歡讀他的詩,從長安到江西,他見到很多地方題寫著、小孩朗誦著,他給元稹寫信記了一筆,這給他帶來的,彷彿是種不甚名利的單純的快樂。

白居易活著時,七十卷詩就傳到了日本,其後,他在日本幾乎是神一般的存在,這肯定不止歷史因素的因緣際會那麼簡單。他超脫而又日常、抒情細密但不離禪理大義,說貼合日本人的“物哀”,確實不如說“知物哀”。有知,因而不會隨哀而傷,總是有著轉身移步的飄灑。日本人選了白居易,真像取了酒缸最上面的那層酒一樣。

不過我還覺得白居易的另一珍稀之處,是他的平凡。因為平凡,所以彼此心通、大家心通,所以他的詩和詩里美的生活,是人人可親近、並在自己的生活裡印證的。

有個不太恰當的比喻,白居易像是一爐灰,深扒能見火,而人人有一爐灰,待一樣扒出火來,豈不欣喜。所以,日本人感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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