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啞叔。
他的一生,在我們這些正常人眼裡是何等的淒涼!恍惚中,我似乎不能確定他到底是清醒還是糊塗,是大智還是大愚。
我永遠無法忘記的是,在那個鑼鼓喧天、紅紅火火的日子裡,幾個壯漢將啞叔壓在地上,用拴牛的韁繩捆綁著他亂舞的手臂和腿。
寒風陣陣,啞叔“咿咿呀呀”的反抗那麼渺小,我呆呆地站在院子裡,任憑他們這樣殘忍地對待啞叔,卻不知如何是好。
那年我五歲,懵懂又善感。
“四叔怎麼了,為什麼要綁他?”終於回過神來的我跑去問奶奶。
“噓,別吵別吵,他不吃藥,不綁起來要鬧事!”正在張羅著辦喜事的奶奶一臉的緊張,匆匆回答了一句又被人叫走了。
等我再回到院子裡時,啞叔終於被五花大綁,綁他的那些人喘著粗氣。我從那些人的腿縫裡看到他的臉,他也看到了我,在眼神碰撞的瞬間,啞叔的狂躁平靜了,眼神裡掠過一絲慈愛,他對我“嘿嘿”一笑。
啞叔被抬到了四合院的下房的炕上,外頭的熱鬧與他無關。
等房裡的人都走光了,我輕輕地推開門走進去,啞叔掙扎著抬頭看我,臉上沒有笑容,眼睛裡的那種渴盼我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
我想給他一顆糖,卻不知被誰拉出了房子,邊拉還邊哄:“小心他打你!”
雖然少不更事,但是我能確定的是:啞叔不會打我!
那年我十歲,跟隨父親從城裡回農村參加小叔的婚事,我確實不能接受這種現實,而我探詢的結果只是,啞叔真的“罪不可赦”。
“有一次,他問你奶奶要什麼東西,沒給他他就一拳打在你奶奶胸口了,你奶奶半天沒喘過氣來!”
“還有一次他竟然提著菜刀,叫來幾個年輕人才奪下,否則不知要出啥事呢!”
“村裡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教給他一些不好的,他就胡比畫,把你小姑他們臊得不知往哪躲!”
……
所有的人都在細數著啞叔的種種劣跡,一臉的驚恐。
啞叔為何會變得這麼狂躁,無人可知。在縣城工作的二叔、三叔給他買了藥,開始他乖乖地吃,後來就開始抵抗,開始與給藥的所有人為敵。
當天的婚禮熱鬧極了,擺起來的針線、嫁妝排場大氣,而我念念不忘的只有啞叔。
好多次,我都站在糊著塑料的窗口,從摳開的一個小洞裡靜靜地看著他。
婚禮的宴席終於結束了,等一切歸於平靜,已經平靜、被鬆綁的啞叔出來和我們一起吃飯,我遠遠地看著他,他衝著我傻傻地樂。
二
啞叔是我的親叔,父親兄弟姐妹共八個,啞叔排行老四,我叫他四叔。
幼時的印象總是模糊,只記得啞叔長得高高大大,國字臉,濃眉大眼,面容和善。遺憾的是他是啞巴,成天“嗚裡哇啦”地比畫著,不知所云。
因為言語不通,大家似乎把他等同於智障的人。但是,和村裡那個成天拖著兩條大鼻涕“嘿嘿”傻笑的人不同的是,他永遠衣服整潔,鬍子也颳得乾乾淨淨的,更不會拖著鼻涕了。啞叔的臉上沒有傻笑,如果不涉及到說話表達,是絕看不出他有別於常人的。
“再不聽話讓你啞叔抱走!”
“看,看,你啞叔來了!”
幼時總是很害怕啞叔這樣的人,大人們又愛拿他們嚇唬人。
似乎啞叔就是我們的剋星。大人們在以此達到他們讓我們安靜地聽話的目的的同時,我們對啞叔的懼怕越加強烈了。
可是,不知為何,啞叔很喜歡逗我,假裝張牙舞爪來抓我,有時候抓住了就揪揪我的小辮,嘴裡“嗚裡嗚啦”的,我總要想盡一切辦法,連哭帶鬧地逃開。
現在想來,他是在表達他的愛。
在幼時的記憶裡,鄉下老家的日子總是無憂無慮的。老家偏遠,坐落於太子山下,但是地方特別大,大大的四合院,還有種滿梨樹、杏樹的大院子,碾麥子的場也有小學的操場那麼大。
啞叔並不是生來就啞,而是在三四歲的時候出了意外。
那時都在抓生產,孩子都是大的帶小的,沒有如今這般的金貴。那天,十多歲的二叔一邊幹活一邊看護啞叔,眨眼間的工夫,突然他就不見了,等找到時他在西房背後的洋芋窖裡。
那時春暖花開,後院裡的杏花、皮特果花開得絢爛。窖了一冬的洋芋已經吃完了,窖上蓋著的板子被揭在一邊,窖口敞開著,融化了的積雪在窖底有半米深……
在那個交通基本靠走的年代,奶奶家距離鄉上的衛生院有二十多里地,醫療條件差,孩子又多,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
從窖裡救上來的啞叔,靜靜地躺在窖口,風吹落的白色花瓣落在他身上。
大半天后,他睜開眼睛坐了起來。可是,命雖然保住了,才學會說話的他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成了啞巴。
三
時間不會因為四叔的遭遇而停滯,雖然那時他只是個三歲大的孩子。
老家在當地屬於大家庭,雖然處在窮鄉僻壤,但對教育格外重視。家裡只要到了入學年齡的孩子都要進學校讀書的。
而啞叔的這一權利早在他跌入洋芋窖的那一刻,就已經被生生地剝奪了。
放牛、砍柴、挑水、幹雜活就成了他份內的事,從小他就分擔了許多力所能及的家務,這樣,爺爺才能讓爸爸、二叔、三叔能安心地去讀書。
在我的印象裡,四叔一天總有幹不完的活,早晨草草吃完早飯就去放牛,中午吃點自己帶的乾糧。等下午回家的時候,柴也砍好了,趕著牛揹著一大捆柴回來。
圈好牛,就到了做晚飯的時間。灶房裡的大缸又空了,他喝一氣水,便跳起水擔去二里地外的河裡挑水。
吃飯時他便悶頭吃飯,若爺爺奶奶有特殊安排,便會比畫著告訴他,他聽懂後點頭答應。若無其他,日子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轉眼我已經五歲了,那個9月,我也背起了書包,跟著小姑去幾里外的學校上學。
那時懵懂,只記得學校很遠,每次都走不動,走不動就鬧情緒,每天都和小姑噘著嘴生著氣回家,因此我對上學的厭惡可想而知。
可是,當啞叔知道我已經上學後,臉上露出的那種羨慕的神情,讓我甚是慚愧。
他豎起粗糙的大拇指,嘴裡說著“好、好”,意思是,我真厲害,都上學了,要好好學!
第二天,放學回來遠遠就看到啞叔在大門口站著,我走近時,他悄悄把我拉到一邊,塞給我一顆快要捂化了的水果糖。
隨後指指我的書包,比畫著讓我拿出書,他雙手捧著我的語文書,小心翼翼、神情緊張地翻著,像捧了一捧金子。
他翻到中間一頁,示意我讀。我擺著手告訴他,我還不會,他便用食指刮臉羞我,我一看急了,便翻到前頭已經學過的部分,給他讀起來。
啞叔認真地聽著,眼睛裡有喜悅、嚮往,更多的是惋惜。
最後,他又一次豎起大拇指誇獎我,比畫著說,如果學得好,就還會給我糖吃。
後來,我得知,小叔和小姑上學後,啞叔曾跑到奶奶面前比畫著說他也要上學。
奶奶說不行後,他激動地比畫:“為什麼大家都上學了,我不能上?”
奶奶無言以對,只能告訴他:“你不會說話,聽不清楚,上不了。”
啞叔低著頭走了,這是他不得不承認的現實,那時農村的學校,沒有老師能教得了一個啞巴。
那夜,月朗星稀,啞叔的哭聲嗚嗚咽咽,像極了丟了狼崽的母狼。
就這樣,啞叔成了家裡除了早嫁的大姑外唯一沒有上學的人,也成了村小學窗戶外偷偷看老師講課的人。
他躲在教室後排窗口的身影,讓人心酸。
四
時光飛逝,四叔就在這樣一天天地長大。
爸爸、二叔、三叔都已成家立業,不知何時,奶奶突然張羅起了啞叔的婚禮。
那也是一個冬天,我們從幾百裡外坐了汽車坐牛車,在大雪中走了許久才趕到,啞叔還在衝我傻傻地笑著,他知道幾天後就是他大喜的日子。
啞叔大喜的日子,這座太子山下的大宅院分外熱鬧,來了很多人,我不知他們想看的是喜慶還是熱鬧?
四嬸不知是附近哪個村的,長臉,大個子,瘦瘦條條的。
雖然心存遺憾,但是我們還是在自我寬慰,能娶上個媳婦就不錯了,就可以安安穩穩過日子了。
可是婚禮的第二天,一切都發生了變故。那個新娘子四嬸,卻是一個真正的傻子,一臉的傻笑,拖著兩條大鼻涕。
而她的家人和媒人都隱瞞了這一點,當時只說反應有點慢。
她一天“嘿嘿嘿“地傻笑,不要說照顧啞叔,連自己都拾掇不清楚。
傻四嬸招來了村裡那些小年輕的嗤笑,他們一見啞叔就伸出食指刮臉羞他,比畫他娶了個傻子媳婦,比畫四嬸拖著大鼻涕。
啞叔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憤怒。惱羞成怒的他跑到奶奶跟前激動地比畫:“人家羞我,說我娶了個拖著鼻涕的傻媳婦,我不要她,讓她走…….“
奶奶也是用了洪荒之力比畫著,不要聽別人的,這個挺好的,他們是故意的!
當然,雖然娶進門的是個傻媳婦,但也不能說娶就娶、說退就退,再怎麼說,爺爺家也是當地的大戶人家,這媒妁之言不可能因為啞巴兒子的喜好而毀掉。
可是,奶奶並沒有說服啞叔,啞叔開始趕四嬸,不讓她進門、不讓上炕,如果強行進就用枕頭打,幾乎到了見都不能見的地步。
最終,四嬸被打回了家,是她的家人接走的。她拖著兩條鼻涕傻傻地笑著,在她的世界裡可能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而此時,傻四嬸的父親又去世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些變故。
啞叔從此變了一個人,他歇斯底里地發作,變得狂躁不安,特別針對奶奶,好像在表達著她為他強加的這段婚姻的憤怒。
在不斷的折騰中,啞叔好像真的像人們以為的一樣——傻了,歇斯底里地發作。
二叔從縣城醫院為他買來藥,開始他很配合地吃,吃了就像以前一樣。後來藥停了,狂躁時再給他藥他不吃,二嬸他們就想辦法把藥碾碎放在他的飯裡,可他還是嚐出了藥味,摔了碗,去和二嬸算賬……
自此之後,啞叔變成了不可理喻的傻子、瘋子,人人見他便躲。
凡事皆有因,所有的人都知道啞叔變傻源自那場陰差陽錯的婚姻。
奶奶四處求籤問卦,得到的答案卻是驚人的相似:啞叔因為體弱,被那個傻四嬸父親的冤魂纏身導致發狂發瘋。
而唯一的對策便是暫時送啞叔離開老家,小避後再回來。
“要是別給他娶那個媳婦也許會好一點……”大家小心翼翼地議論著。
可是,世間之事哪有如果?
現在想來,那次五叔成婚時他的表現那麼合乎情理,他奮力反抗、掙扎,他在表達他的憤怒!
唉!啞叔,要傻你早該傻,傻得徹底,這樣才不會因為這曾經熟悉的喜慶而觸目傷情,才不會在乎別人的看法,才不會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去維護你那僅存的自尊,才不會只能如此地為難自己……
五
眼看著啞叔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無奈之下,爺爺找到他以前結識的朋友,把他送到那裡暫避。
啞叔走了,家裡迴歸了以前的平靜。
夏天的一個午後,我們正在堂屋門口吃晌午,大門被敲得山響,二姑爺爺領著啞叔走了進來。
我悄悄地打量著啞叔,他的眼睛裡滿溢的都是回家的喜悅和無法表達的安心。
啞叔被送去的人家距離二姑爺爺家有四十里路,而二姑爺爺家距離奶奶家也是隔山隔水,有上百里的路程。
啞叔就這樣一步步走了幾十裡,終於憑著記憶找到了曾去過一次的二姑爺爺家。
二姑爺爺說,當時到他家時,啞叔腳上的鞋幾乎已經破得不成樣子,腳腫成了大饅頭,上頭的裂痕觸目驚心。二姑爺爺害怕啞叔走丟,便送他回來了。
啞叔回來後很平靜,聽話地放牛、砍柴、挑水。
我放學回來後,啞叔還會蹲在我身邊逗我,有時會塞給我一小把從山上摘的蔈兒,有時是一把野櫻桃。
偶爾他還會給我比畫他上次走回家的情形,他不停地搖頭,指著腳比畫腫得多大,石塊割了腳,血流了一路;渴得嗓子冒煙找不到河,他抱著肚子,嘴裡“咕嚕咕嚕”,意思是快餓暈過去了。
年少的我看著他比畫,卻看不到他內心的悲傷,只是跟著他笑著。他笑他終於回到了家,而我笑的可能只是他誇張的動作。
我很想問問他是怎麼找到二姑爺爺家的,但是比畫不清楚。只好拉著他跑進堂屋,指著相框裡的二姑爺爺又指他的腳。
啞叔明白了我的意思,一臉驕傲的神情比畫說:“上次我跟著去吃過酒席。”
真希望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下去。可是一天中午,原本該在山上放牛的啞叔氣沖沖地闖了進來,氣急敗壞地在奶奶面前“嗚裡嗚拉”地比畫:“你們把我送給別人了,你們不要我了!你們對我不好!”
原來放牛時遇到同村的人,他又受到了挑撥。由此,來之不易的平靜就這樣被輕易地打破了。
奶奶繼續求籤問卦,得到的仍然是和以前相同的答案。
六
這次,啞叔被送得更遠了,不僅隔山隔水,還隔著地區,隔著幾個縣城。
爺爺這次找到的人家家境殷實,兒女都在外地工作,只有兩位老人和上百隻羊。
爺爺跟他們講好,不為其他,只要給啞叔個住處,吃飽肚子就好。
啞叔走的那天,爺爺騙他說是走親戚,他高興地穿戴整齊,還去看了他的牛。
二嬸說,啞叔走時回頭看了幾次,似乎他已經早有預感,再也回不了這個家了。
期間,爺爺還去探望過兩次。據說遠遠地看到啞叔在放羊,他不敢走近,怕啞叔再次受到刺激。
啞叔只會和給他吃藥的人、家裡曾經給他吃藥以及給他安頓了那場婚姻的人為敵,在外人面前,他是本分安靜的。
這也是唯一能讓我心安的一個理由,最起碼他不會因此而受到傷害。那次他被五花大綁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他的眼神我至今難忘,有委屈、有期盼……
尋找啞叔是我一直以來都想做的事。
求學、工作、結婚生子等一系列的事情都完成後,我也已步入中年。此時,有啞叔地址的爺爺已去世多年,再沒有人知道他的地址和村落的名稱,就連大概的區域都無人知曉。
我總是無緣由地想起傻叔,想起他經歷的種種,只有一聲嘆息。
只要心有所想,就必有回報!在立春後不久的一天,我竟然意外地獲知了啞叔的信息。
雪域春晚,立春似乎只是引來一場風雪的由頭。
輾轉一百多公里到達鄉鎮,再進入牧場,昏黃的草原上有斑駁的積雪,像極了一幅幅水墨畫。
終於,車停在了一個小矮房旁邊。我的心開始不由控制地狂跳,在心裡設想了種種可能,似乎聽不見拴在不遠處的藏獒的狂叫。
推開小門,卻沒有人。正在猶豫要進去還是退出時,聽到有人大喊。
一位四十歲左右的漢子從對面的山坡上跑下來,他滿臉疑惑地看著我們,當我們講明來意,他臉上的表情突然柔和了,熱情地把我們讓進了小屋。
木屋是用空心磚和木板搭起來的,不過幾平方米,右邊頂頭用幾塊空心磚壘起來一座簡易的炕,幾塊看不出顏色的毯子拼放著,小火爐裡爐火挺旺。
確定這是啞叔放牧點的房子,我有些迫不及待,詢問啞叔去了哪裡,何時能回來?
“他沒回來!”這個藏族漢子叫東智,他突然臉色黯然,用不太流利的漢語回答說。
“什麼時候回來?”我滿臉疑惑地繼續追問。
東智搖搖頭,起身推門走出了木屋,只留下滿腹疑惑的我們。
他可能去找啞叔了,我們想。
“以前孩子多,條件差。要是換作現在,好好治療一下可能就好了!”
“那時也沒身份證,又加上不會說話,否則就可以早些回去了!”我們的話題依然圍繞著啞叔。
“現在政策好,啞叔回去還可以領殘疾補貼,過日子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我們已經開始安排四叔的晚年生活了。
受了一輩子的苦,應該讓他歇歇,過兩天好日子了。
七
小木屋雖然侷促、簡陋,但是收拾得井井有條,這讓我不由地想起了啞叔的整潔,藍色的中山裝清清爽爽,恍惚張開雙臂要來抱我。
過了半小時左右,小門被推開了,我們立馬精神起來。可進門的卻是一位二十出頭的藏族姑娘和東智。
“我阿爸讓我來給你們說一下,他很難過,也說不清楚!”小姑娘說,她是我們的翻譯。
“扎西叔叔前年就去世了,我們都忘不了他!”停頓了一下她又說。
小姑娘叫卓瑪,是東智的女兒,寒假來牧點陪伴父親。在她的講述中,我幾度恍惚,似在聽故事,又似在現實中。
啞叔到這裡後發現爺爺已不在,他已經明白了幾分,便試圖跑回去。有一次迷路後三天才找到,據說他還碰到了狼。
幾經失敗後,他不得不接受牧場的生活,還有了新名字“扎西”。
“他雖然不會說話,但人好,愛幫忙!”恍惚中,聽到東智說,啞叔到這裡後,勤勤懇懇,很受歡迎,大家並沒有因為他是啞巴而歧視他。
兩年前,一場突降的暴風雪把牛羊都堵在了山上。天黑了,東智家的五頭犛牛沒有回來,他一邊把趕回來的牛羊關在圈裡一邊清點數目。
無奈之下,他來到啞叔的牧點問他看沒看到他的牛,啞叔聽說丟了牛,便和他一起進山去找。
他們終於在一個山窩裡找到了被困著的牛。回程的路上,啞叔一腳踩空,摔下了山崖。
暴風雪越來越大,東智藉著微弱的手電光一路呼喚、一路尋找,終於在山腳下發現了啞叔,摔下去時他的頭撞到了一塊凸出來的大石頭上,傷口滲出來的雪已經凍結了,人已經昏迷了。
東智費盡全身的氣力把啞叔揹回牧點,傷口的血還在不停地外滲。牧點偏遠,缺醫少藥,只能撕了衣服袖子包紮,等第二天送到鄉鎮衛生所去。
那一夜,天空像被撕裂了似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積雪沒到了膝蓋,第二天沒等到天亮,啞叔便走了,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這種結局是我做夢都不可能夢到的,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
淚水順著臉頰汩汩地流著,我怎麼可能相信這個現實?
東智一直很自責,認為是自己害了啞叔。在他心裡啞叔並沒有死,他每天都會來給四叔生火,就像他活著時一樣,以此來尋求心靈的安慰。
粗略算來,啞叔已經五十歲了,我迫不及待地趕來,只是想看看他的模樣,這個他每年冬天都要居住的地方,角角落落都是他的氣息,卻找不到他的身影,哪怕一張照片。
幾件冬夏換洗的衣服、幾張破毯子、一個喝水用的空玻璃罐頭瓶子,這就是啞叔全部的家當。
各種酸澀湧上心頭,這一刻我才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
四叔,這就是你的宿命了,你不想啞,可是啞了,你不想傻,最後還是傻了!一切緣於命運,緣於你生在那貧窮落後的年代,緣於貌似清醒的我們對你生活的安排,也緣於你的掙扎和反抗………
可是,在那時,誰會在意一個啞巴的抗爭和訴求?即使那是正確的!
蒼天有靈,只希望你的來生能如常人吧,能盡情地表達溝通,可以不加猶豫地說出“不”,可以舌戰那些挑撥的人,可以說出你的快樂、你的傷悲……
“他總是望著太子山發呆,給我們說他的家在那裡。我們知道他想回家的念頭從來沒有打消。”東智說。
原野的灌木上落滿了雪花,晶瑩剔透,像極了老家的皮特果花。一陣風過,雪花簌簌落下,那是啞叔的哭泣嗎?
我想像他小時候誇我一樣為他豎起大拇指,可是我的雙手停在風中卻不能言語。
曾經隔山隔水,如今陰陽兩隔,心就這樣慢慢地冰在了我們的沉默裡。啞叔啊,你的眼眶一定又一次充滿了委屈。
啞叔的墳就在不遠處的山腳下,小小的土堆,簡單得像極了他坎坷的一生。墳堆朝著太子山的方向,那裡有他心心念念、再也回不去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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