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佳音 生活一層一層落在演員身上

杨佳音 生活一层一层落在演员身上

圖 / 本刊記者 梁辰

時間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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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4日,易中天執筆的首部話劇《模範監獄》將在哈爾濱大劇院啟動復排後的又一輪巡演,這部諷刺喜劇2017年9月在海淀劇院首演,演員班底是一水兒的“人藝新生代”。導演兼主演楊佳音是這幫年輕人的帶頭大哥,34歲的他拿過表演藝術金獎,是戲劇圈公認的“硬二路”——戲路過硬的大配角。

“一個戲復排很奇妙,還是這個戲,還是這些人,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是演員們多吃了幾個月的大米飯,時間的力量就隨著碳水化合物一起堆積下來了。”

他自己身上的“演員三力”——理解力、感受力、表現力——也正是時間堆積而成的。

2006年人藝經典劇目《北京人》復排,楊佳音第一次站在人藝舞臺上,只有一句臺詞。

“我做好了長期跑龍套的準備,”人藝的確不是一個一夜成名的地方,當年在復排中擔綱主演的王斑,此前已經跑了整整十年“群眾”。楊佳音運氣不錯,此後半年就得到了一個主要角色,“算是順利的,跟同齡人相比,在舞臺中央站的經驗多一點。”

他是北京人藝建院以來,從北京電影學院招收的第一個男生,但讓他成為校園傳奇的不止於此。大三時同學們四處奔走見劇組爭取角色,他卻成了學院路上赫赫有名的“甩尾王”,“算是第一代滴滴車主,那個時候叫‘開黑車’,不僅是學生,學校很多老師也都坐過我的車。”

多年之後,他站在舞臺中央,從容行進在自己和角色之間,發現那段迷茫的黑車司機生活是時間隧道里的一道追光。

杨佳音 生活一层一层落在演员身上

楊佳音( 左)在《 模範監獄》 排練現場 圖 / 本刊記者 梁辰

“這人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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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懷揣明星夢的同學不同,楊佳音進電影學院更像是想找個穩當的工作,“我從來就沒有明星夢。”他最大的願望一度是能夠留校當老師。進劇組,他也會特別關心煙火茶水盒飯,心說“如果演不了戲,還可以幹個劇務或是副導演”。

他入行早,小時候學過相聲,職高學的表演,小小年紀就跑劇組、籤合同,被人捧過也被人騙過,看明白演員這個職業的被動,即便是百裡挑一考進了電影學院,肥皂泡卻早就破了。

劉亦菲是楊佳音北電2002級表演班中名氣最大的,“進校前就出名了。”朱亞文則是男生中星途最平坦的,剛畢業就加入了《闖關東》劇組。但像他們這樣的幸運兒只是少數,大多數人別說成為明星,能夠一直從事表演行業都是不容易的。

機會像春雪一樣,稀有而又難以把握。大二時,他曾得到一個劇組邀約,需要向學校請三個月的假,老師拍拍他的肩膀,“孩子,將來有的是機會,這個時候你還是專心上學吧!”剛忍痛給劇組回了信兒,扭臉兒非典爆發,學校停課仨月,再問劇組,新演員已經到位了。

大三之後,專業課基本結束了,同學們都在跑劇組,那時候他有輛捷達,另外一個男生蘆芳生有一輛賽歐,“大家感情很好,去見組也都一塊兒,蘆芳生的賽歐里最多一次擠了七八個人。”

像朱亞文那樣被導演一眼相中簡直就像買彩票中大獎一樣罕有,更多時候是蘆芳生在一次電視採訪中所描述的,“副導演看著我們幾個的簡歷,特別真誠地說,‘哎呀,你們都很不錯,我特別看好你們,有角色一定找你們!’”哥兒幾個喜不自禁地出門,“有個同學東西拉下了,回去找,進門一看,我們那些簡歷已經都被扔到垃圾桶裡了……”

楊佳音笑出了聲,“這人是我啊!”

他不再四處見組,專心“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兒”——開車拉活兒,“最忙的時候,從電影學院到機場,一天往返都排滿了!”每天能掙兩百塊,錢包鼓了,內心裡深刻的不安全感好像也被擠了出去。

“搞藝術的年輕人都有一個瓶頸期,我那個時候其實就是典型的瓶頸期,業務上看不到方向,”他想“自己給自己開出一條道路”,表演讓位於生活,“我還給人看過店,就在崑崙飯店門口那條街上,後來索性把那個店給接下來了。”一個浙江老闆好眼力,竟瞧出他深藏不露的藝術修養,“在六里橋附近包了一個舞廳,請我給設計改造,做成一老年迪斯科舞廳,月薪2500塊外加300塊錢車補。”

舞廳運營沒多久,廣場舞興起了。崑崙飯店對面的小琥珀店生意也不好做。生於憂患的他,積極利用自己對路況的熟悉幫學校招生辦採買打雜,試圖抓住留校機會。

奔忙中他尋思,“教表演跟自己演戲,那是兩個行當啊!”心中一驚,自己還是想演戲!

好消息是,北京人藝面向社會招考,雖然北電建校以來,只有孔維在2000年考入人藝,但就在楊佳音應考這年,人藝因為要復排幾個京味兒大戲,希望能多招幾個北京籍的孩子。從小胸懷大志、渴望遊走四方的他,“長這麼大就沒出過學院路”,夜裡從學校開車回家,一路疾馳,“九分鐘!”

一切都是預備,“開黑車那兩年,是我認識人最多的時候,”跟各樣的乘客打交道,在生活裡實習,“演員的薄臉皮,不必要的自尊心,都打掉了,脫胎換骨。”

催場鈴響,生活又把他推給了藝術。

模仿就是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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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人藝後還有老客戶給楊佳音打電話,問能不能送一趟機場,“我一個活兒都再沒接過,這篇兒翻過去了,那就是特定階段的一個過往。”

第一個月工資4306塊,“在2006年,那也是一個小白領的工資啦!”工資不低還有戲演,“黑車司機洗白,搞藝術,太幸福了!”

在北電時,他常到人藝看戲,電影學院的同學們在學校資料室“拉片兒”、狂看經典電影的時候,他在劇場“刷戲”。一張學生票50塊錢,對學生來說也不便宜了,“遇到好戲,會連看幾場。”

開黑車的原始積累不僅支持了學院路的餐飲事業,也直接供養了藝術。面試人藝的時候,楊佳音用的小品全都取自人藝經典劇目,給他加了不少印象分。

正式加入人藝演員隊,接下前輩們精雕細刻的角色,他真正領悟到“沒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員”這句話,“話劇演出有句行話,‘拉開大幕賣演員’,大幕一開,觀眾看到的就是演員,有戲沒戲,就看你了。一點兒含糊不能打,也絲毫怨不上別人。且不說精彩與否,半分鐘忘詞兒斷片兒,在臺上都是巨大的折磨。”

在這個積澱深厚的團隊裡,他想要立住了,像朱旭老先生說的,“逐步發展”,一步步從舞臺邊緣走向中央,必須對分配給自己的每一個角色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半點兒輕忽隨意——

《駱駝祥子》中的小順子,林連昆曾飾演過;《日出》中的李石清,於是之、吳剛曾飾演過;《茶館》中的唐鐵嘴,張瞳、吳剛曾飾演過……

給吳剛做B角演新版《茶館》時,正是“達康書記”和他的保溫杯火得發燙的時候,“他演前六場,我演後六場,壓力山大!”

他是體驗加思考型的演員,在角色塑造上,融合了北電和人藝兩家所長——給角色立“心像”,賦予角色情感根基和行事邏輯,在表演分寸感上細膩拿捏。

2011年他在《晚餐》中飾演俄瑞斯特斯,這個複雜的角色被視為男演員的試金石,時年27歲的他不僅將角色的“瘋”、“怕”、“悔”演得飽滿可信,在最具難度的無臺詞表演上也能夠把握得精當成熟。

人藝推出的原創京味兒大戲《玩家》中,楊佳音演活了反面角色“寶二”,豆瓣上有觀眾留言說,“馮遠征臺詞功底棒。但我全程目光黏在寶二爺身上,無論動作還是臺詞,都足以勾起北京人共鳴。”

該劇由京味兒作家劉一達編劇,人藝院長任鳴執導,講述古玩行裡的門道與人心。馮遠征扮演求真護寶的“玩家”靳伯安靳四爺,楊佳音扮演的“寶二”,用盡手段想從靳四爺手中套出絕世寶物“元青花”。導演任鳴稱這部戲的思想深度遠遠超過他以前的很多作品,“講收藏,但是超越收藏;講玩家,也超越玩家”,“它講的是真與假——物的真假,做人的真與假,事情的真假,人世間跑不出這些。從80年代、90年代到今天,表現了這三十多年的北京、古玩行的變化和人的變化。”由於劇本精磨十年,演員表演精湛,2016年首演時一票難求。2018年2月,該劇第三次復排後,在春節期間連演16場。

接到角色之初,楊佳音就對“寶二”這個角色有許多設計和突破,立定心志要演活一個“惹人愛的灰太狼”。然而在經典劇目經典角色的塑造上,他卻一口咬定,“模仿就是最好的創作。”

“在這個問題上,很多人會想當然地批評,你怎麼能模仿啊,你必須得創新啊,得有自己的東西……”

“說這話的人真是沒有認真考慮過,”楊佳音掰著指頭數算那些個經典角色,“最好的表演橫亙下來,打破時代性,他從根兒上就對,加上演員幾十年的累積,時間全在他身上了,他已經窮盡了這個角色,你沒有辦法超越,你如果創新,就把人物塑造錯了!”

“我不可能成為林連昆老師,但我要能學得跟他一模一樣,學出幾分神韻來,能跟他演得一模一樣了,我也就成了。”

他慶幸自己在一所“學者型”的劇院裡工作,前輩們留下的不僅是經典劇目、經典角色和豐富的角色塑造資料,人藝六十多年來對待創作的態度和工作方式也沿襲至今。

“大戲排練60天,小戲至少45天,為什麼會這樣?就是要把所有的人都調到一個平臺上去,這其實挺難的,我們現在的生活都太複雜太匆忙了。《玩家》我們排了三個月,好多東西都是排練現場激發出來的。”

“一棵菜”精神是北京人藝的藝術標準,演員不論主次,角色不分大小,藝術水準不能參差不齊,要像一棵菜一樣齊整。無論出場時間多少,每個演員都不吝投入。“拍影視,在劇組,因為演員名氣檔期不同,對大家的要求常常是不一樣的。但是在人藝,只要進了組,一視同仁,無論主次,都按時排練,沒有一個人可以特殊。你看我們劇院,名氣越大的,越自律。”

演一百場,場場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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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藝小劇場話劇《解藥》五年間演出了一百場。故事發生在一個靜謐的私人心理診所,圍繞著兩個“中年油膩男”展開,他們既是各自領域的成功者,又有著自己無法逾越的心理障礙,楊佳音出演心理醫生,整整演了一百場。

重複塑造一個角色正是舞臺演出的獨特體驗,時間在角色和演員身上堆積出令人驚歎的力量。

“50年代建院伊始排《茶館》的時候,於是之先生他們那一撥演員也不過三十出頭,還沒我們現在大,他們那一代的優勢是老舍先生親自給說戲,離劇本所寫的時代近,童超老師演龐太監,他就親眼見過太監,所以他們一起步就能達到那個程度。但是幾十年後再演,那就是時間的積累,生活就一層一層落在演員身上了。”

杨佳音 生活一层一层落在演员身上

2018年1月3日,楊佳音(左)和李龍吟主演話劇《解藥》 圖 / 史春陽

他由衷珍惜在《解藥》這個戲上的發揮空間,“我在這個戲裡是有點兒任性了,很多梗兒都是現場抖的。”一百場下來,他覺得沒有一場是重複的,“我經常在這個戲裡‘現掛’,突然間出一東西,突然間出一個東西,慢慢慢慢豐富它,甚至到了第一百場,跟第一場感覺是兩個戲,這是最特別的一個體驗。”

他對“觀演關係”極其敏感,“我們常說‘推倒第四堵牆’,觀眾對演出的刺激是奇妙的,一個戲大家在排練、合成的時候,不是不賣力不到位,但一定是在正式演出的那個瞬間,大幕拉開,一千位觀眾望向舞臺,一瞬間,排練過的東西不一樣了,演員狀態出來了,互相刺激著,這就是現場的魅力!”

小劇場演出氣氛更不一樣,演員距離觀眾一步之遙,觀眾的反應刺激著舞臺呈現,“《解藥》首演那場,7點半開始,8點50結束,這是最快的一場,但我們最慢的一場您知道嗎,9點20才結束!一個戲就因為現場的反應,演出時間有將近半小時的伸縮。”

他極少接拍影視劇,一年中有一兩百個晚上都在舞臺上,“往大了說,大家的藝術使命不同,說句實話呢,就是時間都被佔住了,沒時間去串戲。”

沒怎麼自我宣傳,卻也有了不少粉絲。但是粉絲們一開口,他就嚇一身汗,“好多人在我微博上留言,說喜歡看話劇,‘第一次看話劇就喜歡上了!’”

“怎麼那麼多人是第一次看啊?!”他去外地演出,也是又喜又驚,高興的是經濟發展,三四線城市也有演出邀約,“老百姓的藝術品位在提升,有喜歡看雜技的,也有越來越多喜歡聽交響樂的,對話劇,也有需求。”冒汗的是,就連《雷雨》這種已經納入課本的劇目,“好多地方的觀眾是第一次聽說。”

《模範監獄》他計劃全國巡演一百場,“讓三四線城市的觀眾也有機會走進劇場。”

採訪當天,正好是他和青年導演韓清召集劇組復排《模範監獄》,一屋子年輕面孔,看起來平常樸質,一開口,個個臺詞功夫了得。仔細一問,全是中戲、北電或是上戲畢業的年輕演員。這是沒有直播的“聲臨其境”,聚光燈外“演員的日常”。

楊佳音給一個沒有臺詞的演員說戲,一根警棍拿在手裡,先“掂”後“拋”,再“敲”,帶出步步緊逼的情緒,“我當導演完全是出於一種不安全感,就擔心自己有天演不了戲了怎麼辦?我不知道什麼叫舞臺黃金分割,我也不知道怎麼調度……但是我對錶演有著極度的敏感,知道什麼樣的表演是好的。”

會不會有一天遇到機會,也能像“達康書記”那麼火?

楊佳音慢悠悠地回一句,“不敢想!演員的自我修養是——按照自己既定的軌道前行,如果真的有一天,被大餡兒餅砸中了,留神別被砸暈了,慢慢享用它。”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第547期

原標題《楊佳音 生活一層一層落在演員身上》

文 / 本刊記者 徐梅 發自北京

編輯 / 翁倩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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