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青林和他那沒見過世面的爹

商山筆記 之三

西安市西郊王寺村的馮青林是丹鳳人。

青林現在六十多歲了,他小時候在丹鳳南溝樟樹坪住,老家處在一座山的深凹,他和父親過日子,犯精神病的母親生下她跑的沒了蹤影。也有人說:你媽生下你,沒啥吃,把你大留的糧種偷的吃了,被你大打跑了。

馮青林和他那沒見過世面的爹

他大叫馮順善,一輩子勞碌務農,最遠只到過縣城。

早年間農村集體化。隊裡家家都養牛,馮青林家也養三頭牛,農忙隊長分派犁地,農閒時為家裡拽石磨磨糧。馮順善家徒四壁,三間矮瓦房一間茅草苫的灶房,頂金貴的就是半工半私三頭牛。馮青林能在坡上跑動就開始放牛,牛便是他小時候的夥伴。

馮青林十歲那年,溝下小學老師上門動員馮順善,叫青林去上學。老師坐在門前場邊一個橫放的樹樁上,累巴巴的勸說馮順善,“你不識字,也不能叫你兒子不認字,總不能和你一樣,住這山頂一輩子,連個縣城也出不了,不認字以後長大啥也幹不成……”

馮順善抽著旱菸,搖頭說:“住山頂有甚不好,沒人和你爭莊場搶地絆,不缺柴燒,他媽跑的沒蹤影,娃上學了,誰放牛?”

老師說:“我給隊長說,每天你空出一早響放牛,下午放學了青林放牛,——”

老師苦口婆心勸說,馮順善的螺絲鬆動了,他疑惑地點點頭,算是應承了青林上學。目送老師下坡梁時,自語道:“山上野娃娃,還能收心讀書?”

正月十六開學,青林上學了。

青林上學上的很辛苦,他家拒學校很遠,下座山穿條溝,少說也有七八里路。沒得鞋穿,光腳上學。上學的第一個感受是同學和同學不一樣。有的同學家長有工作,有的同學家長有手藝,穿的好也吃的好,自個大人只會做莊稼放牛,缺吃少穿。隨著學年的升高,對父親的怨氣越來越大,父子倆常常十幾天不說話。

將將就就初中畢業,那年正好十六歲,呆家裡又放了兩年牛。青林打小竄山放牛,練就的體格建壯,穿山如履平地。十八歲被基建隊隊長看上了,分配去公社參加修水庫。基建隊一干就是五六年,一直到分田到戶基建隊解散。

馮青林在修水庫時相處了個姑娘,姑娘看上了青林威猛勤快,不顧家人反對一心一意要跟青林。基建隊解散和青林返回樟樹坪山頂住了倆月,實在寂寞困苦,沒有任何來錢之道,倆人萌發了走出山頂的念頭。青林下山進川幾次,去找修水庫認識的一個朋友周家仁,周家仁建議去西安養活孤老上門落戶,如果願意由他牽線搭橋。

青林和周家仁往返西安幾次,終於談成了去西安西郊王寺村養孤老落戶。這對於青林來說是個機會,離開這個狼不打洞的山凹,而對於順善來說是個悲涼的事。談說的那幾天父子倆鐵著臉打冷戰,吃飯誰不招誰。事情砸實後,那天傍晚青林給坐在門口場上抽菸的父親說:“我跑了幾十天,和西安一個村子人說好了,去上門養孤老落戶,後天就走。”

順善知道山頂兒子呆不住,聽兒子親口說要走,心裡面還難受的如油煎,臉皮抽了抽,猛抽幾口煙,怔怔一會露出一句話:“平川地說不定還沒有這山頂好,這兒山深,有野菜野果子,荒年餓不死人……”

青林淡然一笑:“你一輩子住在這荒山野凹,就不知道山外世事有多大,坐車出秦嶺山,車跑一晌午都見不到山,整趟平的地種啥長啥,還能有荒年?”

順善白了臉,“你非去不可?”

“遷移證辦好了,大隊公社證明都開好了,後天早上走。”

馮順善苦苦的“唉”了一聲,胳膊一軟旱菸鍋子掉到地上,手顫顫地拾了起來,一句話沒說呆呆坐著,直到天空黑成墨色,風吹成透心涼,搖晃著站了起來,去睡了。那晚上父子倆都沒睡好,只聽各自房間有響動。

青林走的那早上,順善一直圪蹴在礆塄邊抽菸,濃濃的煙從嘴裡一口一口吐出,像是胸腔裡起火了似的。他眼光木木的盯著媳婦收拾衣服,兒子捆綁一床補蓋。兒子和媳婦到他跟前打招呼“我走了!”他澀酸的“嗯嗯”著。兒子下到礆底,他嘴對著兒子背後,隔空酸啞著吼了一句,“你狗日的走了就別回來!”

青林擰頭沉沉的回了一句“沒打算回來。”

青林順山樑小道往下走,順善一直目送著,轉到梁尖上撥開樹枝看,直到消失山彎內。

青林去西安王寺村落戶兩年了,順善聽人說兒媳婦添了個女兒,青林一直沒回樟樹坪。

土地分到戶,每戶幾畝地經不住一家人耕種,地種畢了,人人想法子掙錢。溝裡有兩個年輕人曾經和青林好,忙畢後去西安找青林,看引薦得到掙錢路子。去的人過幾天回來了,在路上見了去縣城買油鹽的順善說:“我到你兒子青林家去,那兒美的很,一展平,一個人合兩畝地,收的麥子用倉裝,天天吃白饃細面,比你在山頂吃洋芋糊湯強多了。”

順善換換肩上布袋,眼中閃過一絲苦澀,搖頭說:“老子盼兒好,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日子真的像你說的好,早都回來給我擺闊了。”說完這句話,腳步都沒停,順道盤繞上山去了。

這兩個人隔斷時間,到西安幹活時,有天空閒去了青林家,給青林說:“我在路上遇到你大,說你在這兒比在山頂好,你大有些不乍信。”又給學說了幾句。青林說:“他到信啥蠻,一輩子沒出過山溝,知道外頭世事是個啥,過幾天我接來,讓他看看。”

三天以後,青林搭班車回丹鳳西溝樟樹坪家裡,一進門看到父親面貌滄老多了,腰弓腿圈,臉腮鬍鬚亂冉,牛圈門敝開,放了多牛的牛沒了蹤影,問他大:“你把牛賣了?”

“賣了,七十多,攆不上牛了!”

“賣了多少錢?”

“一頭五百,三頭一千五。”

“我回來接你去西安我那達!”

順善心一寬,臉上閃出喜色。第二天早上天沒明,父子倆從山上家裡動身走,走時揹著一帆布包舊衣服。天明趕到縣城車站。早上從縣城搭車往西安趕,順善一路坐車上兩眼緊盯窗外,生怕把路邊景色漏了,下午四點多才到兒子落戶的村莊。

這是一個大村,青林住在村頭,長方形莊院,兩間房進深很伸的大院子,後院有個用葦蓆圍起個糧倉,順善伸手抓把一看,全是麥子。樓門前一條通村土路連著另外一個大村,村子周圍全部是地,茫茫的看不到盡頭,連山的影子也看不到,天空一派霧朦朦。

順善看著伸長的院子說:“青林,院子這麼深,牛碾場都能跑開。”

“收麥都是脫粒機,不用牛碾麥場。”

“乃麼多的地,不用牛犁?人挖呀?”

“拖拉機犁地,不用牛犁。”

“拖拉機是啥?會犁地?”

“一種機器,會跑。”

“吃的糧,不用牛拽磨?”

“機器磨,不用牛。”

“怪事,牛到這村沒用了,這村裡沒有牛?

“有驢、有騾子。”

順善又說:“騾子是啥呀?”

青林煩急了,斜他大一眼,冷聲道:“你一輩子呆山頂,只知道牛牛牛,曉得外頭世事是個啥蠻。”

第二天,順善瞌睡少,起床早,搬個小板凳坐到門外看稀罕。有鄰家看到這個老人面生很像青林,就問:“老叔你是誰?”

“哦!我是青林他大?”

“你父子倆很像,都是深眼長臉。”

“嘿嘿嘿……”

有騾子拉板車從門前大路過,順善很稀奇站起來看,目光隨著板車走,邊看邊喊:“青林!青林!快來,快來!”青林從屋裡跑出來問:“喊啥?喊啥?”

順善指著路頭嘩啦響的板車說:“路上過去拉車的牲口咋不像牛呢?比牛大多了。”

青林瞪眼他大,粗嗓子吼“是騾子,不是牛!馬下的騾子。你沒聽人說過‘馬下騾子驢生驢’!你一輩子只知道牛,比牛大、比牛強的牲口多的很,一輩子躲到山頂,把你躲成牛人了!”青林一跺腳,恨的“呃”了他大一聲。

順善沒理會兒子恨他,還是十分好奇,仰著臉嘟嘟著“世上還有這號事情,世上還有這號事情。”

半早上,太陽鋪滿莊稼地,地裡莊稼歡喜的搖頭晃腦。地中間大路開來一輛老班車,轟隆隆駛進村子,在村前暫停,車門哐當拉開,有人下有人上,一時車門咣噹關上,整車人看不見了。又轟轟隆隆屁股冒煙揚塵而去。順善老漢傻了眼,嘴對著門裡喊“青林,快來,快來!”

青林急著跑出來,緊忙問:“啥事、啥事?大哎,啥事?”

“路上跑過去兩間房大個東愣,咋沒見騾子拉呢?快的很,吃的啥還冒煙?”

青林一聽來了氣,恨恨地說“乃是通村公交車,沒有咱來西安坐的車好,換了顏色,變了樣子你就不認得,燒的汽油,拉車的是馬達……”隨著壓低聲音拱眉頭,惱怒地給他大說:“你喊的把人丟死了,讓堡子人不知道你是深山人?!是不是,就像這個了,你趁早回去!”

順善一看青林兇兇的樣子,害怕了,遇到奇車怪事再沒喊過。只是站起來稀罕的猜想著,蠕動沒牙嘴目送老遠老遠。

順善一連十多天,每天早上拿個小凳子坐到門口,等的看那公交車,早上看東來的,午後看西去的,身上落了一層灰。

有天兒媳婦在村裡串門子,回來嘴噘臉吊,氣哄哄給青林說:“把你大接來,把丹鳳人丟日他了,滿堡子人學戲唱,學你大腔調學你大神氣,連趔腿走路都學,實足一個土包子,我看村裡人學你大,臉皮羞的起皮哩。”媳婦唆唆道:“咱來這村落戶,花了兩千塊,你大沒給咱一塊錢,這回來沒買一雙筷子,一天又土又傻,趕緊送你大回去。”

青林臉一暗,為難地說:“我大老了,回山頂一個人……”

媳婦說:“你祖輩都住山頂,到你大這輩子你就不行了,再說,一頓飯吃的比我還多。”

青林無語,左右為難。

媳婦那晚,上床發嗲撒嬌,施用女人溫柔色刀,在床上軟硬兩刀齊下,把床斗的嗚吱響,又用伶牙躥啜了一夜。第二天吃飯時青林問:“大!你來十多天了,準備啥時候回去!”

順善埋頭邊吃邊說:“我看這兒平平的,土地多糧又多,我不回去了,就在你這兒,來時,我把賣牛的錢拿著,都給你!”

邊說邊放下筷子,解下褲帶,從褲腰裡掏出一卷皺皺巴巴的錢來,伸手遞給青林。

青林掃眼媳婦,只見媳婦臉一陰眉一橫。青林立馬訓斥道:“這兩間房,你一來人更擠,睡覺都加的睡,我也不要你的錢,你明天趕緊往回走。”

順善伸出去的錢沒人接,抖著手又裝回褲腰裡,那半碗飯也沒再吃,哆嗦著站起來,拿著小凳子木木的坐到門外,兩眼茫然的望著路兩頭,公交車從眼前來回過,也沒看見。

第二天一大早,青林說:“大!你往回走,我送你到車站。”

順善腰更低了,欠著臉說:“青林,咱那山頂沒一個人,你忍心讓我回去……”

青林把他大來提的裝衣袋子,嗚一下子甩到門外,斥責道:“你的命就造你再山頂,你還嫌棄那,你在這兒,一家老小,我養活得了……快往回走!”

順善到門外拾起袋子,迎著北鳳和青林坐上他看了幾天的公交車,去了城裡長途車站。

青林給買了一張回丹鳳的車票,那一年車票是八塊錢。買票給了十塊找了兩塊,青林把他大送上車,兩塊錢往他大手裡一塞說了句“你一輩子沒給過我錢,我還給你。你甭記恨我。”說完下了車。

順善老漢那日早上八點坐上車,四點半車到丹鳳,渾身無力頭出虛汗,被跟車員攙扶下車。他肩頭挎著舊衣袋子,踉蹌著出了丹鳳車站大門,看著白花花街道眼前泛出星星,搖搖頭星星沒見了。他看到車站對面一間小飯館,老闆肩頭搭條毛巾,盡嗓子吼:“刀削麵一塊五一碗,一塊五一碗刀削麵”。順善試著肚子餓了。

順善用兒子給的兩塊錢吃了一碗刀削麵,把找的五毛錢一直攥著。從溝裡往上走時,溝兩旁鄰居看到順善扛著舊衣袋子,問:“順善叔,你把牛都賣了,到你兒子那達去,咋可回來了?”

順善停腳步,笑呵呵說:“想咱這山裡嘛,平川地住不習慣,回來了!”

順善回到樟樹坪家裡,他沒了魂魄,身體狀態每況愈下。他穿舊褂子大襠褲,像是掛在身上。去街上買油鹽調料,走山路吃力氣喘,得柱根棍子。

有時即使不買任何東西,他也拄根棍子,歪搭著身子早早起身,慢抬腳步進城。進城後坐到街口無神地看著車來人往。肚子餓了去小吃攤位上吃盤涼粉,隔幾天吃盤面皮,來回的路上,只要有娃們從面前跑過,站定呆呆地看,雙眼閃出幾絲亮光。

鄉上把馮順善列為救助戶,每月救助四十元。馮順善每個月領錢第一件事,弓著腰拄棍子去橋頭泡饃館,吃碗五塊錢泡饃,這是一個月最好一頓飯食。

交冬以後天寒地凍,馮順善氣喘的愈加厲害,漸漸地咳嗽加重了,走不動進不了城,買不來油鹽,飯裡時有時無,吃飯也沒規律。

唯一給他解悶的是一臺收音機,從收音機裡聽秦腔戲,今天是幾月幾日,和最近幾天的天氣變化。遇到收音機廣播那天是節日,他坐到莊子側面山尖上,任憑山風磨蹉他的老臉,死死盯著山下蜿蜒小道,呆望西安那個方向。

八五年深冬的一天早上,溝下的一個鄰居去梁頂打野兔,從順善門上過時,看房門大開,門檻上耽著一個人頭,上前一看,發如枯草的順善早已氣絕多日,老鼠把耳朵鼻子啃食沒了,情境及為恐怖,一雙渾眼死死盯著門下坡上路……

溝裡同姓人給西安王寺村的青林了拍了加急電報。

第二天青林和媳婦從西安趕了回來。

眾親鄰幫忙在房後一片柏林裡打挖了墳臺。入殮換衣服那天,媳婦在脫掉的褲腰是搜出了一卷卷錢,錢面油汙垢痂,偷偷數數一千元整。媳婦嘻嘻偷的樂,青林臉一緊眼一瞪。

埋葬那日,在匠工封墓口的那一刻,一直靜立的青林猛地雙膝跪倒,手抽自個耳光,淚流滿面,放聲嚎啕,驚動在場所有親鄰,有人以為青林做戲,又拉眼一看,青林和娃娃一樣哭,淚如雨噴,身癲舌抖。悽慘悲酸的哭聲中夾著話語“我的親老子呀,我實實的對不起你!我不該趕你回來呀!唉唉唉呀……”只見寒風吹來,在墳地裡打起旋子,紙錢舞起,一路直直地擰上山了。

身旁的媳婦伸手去擋時,青林一臂豁的滾到地上,踹了媳婦一腳,一步從媳婦身上跨過,媳婦顯怒時,青林發火道:“我大死的這麼慘情,都是你狗日的作祟造成的,今日在饒舌,把你也活埋到這墳裡。”

一向強勢的媳婦,偃旗息鼓。

以後許多年的清明節,紅日晴天或者陰雨連綿,馮青林無類多忙都要從西安趕回來,胳肘窩夾著厚厚大刀黃紙,提著陰幣上山祭墳,墳祭畢,他坐在當年父親抽菸看他走的院邊石頭上,掃視頹廢的莊院,還有山下蜿蜒曲折的小路,眼前浮現出父親扛舊衣袋子回來的模樣,淚就淌了下來……。

馮青林和他那沒見過世面的爹

作者簡介:王英富,丹鳳鄉土作家,知天命而不悔。熱愛文學,生活和女人是他創作的衝動和源泉。文字是他一生的最愛。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