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馳的草原征服者—遼、西夏、金、 元

疾馳的草原征服者—遼、西夏、金、 元

《疾馳的草原征服者》是講談社“中國的歷史"叢書的第八卷,本卷講述的,是與漢族的兩宋並存的幾個少數民族政權:契丹族的遼、党項族的西夏、女真族的金、蒙古族的元,以及更早的五代十國時期沙陀人建立的後唐等幾個政權,簡述了它們的創建和大致情況,同時根據他們與兩宋的交往,提出這些草原民族政權的建立,使“中華"的概念從一個國家擴大為一個“東亞國際體系"。杉山正明站在草原的立場書寫這段歷史,得出很多不同的結論,比如認為中華中心論的史觀,忽略了這些草原民族的歷史作用;還認為兩宋特別是南宋的滅亡,南宋自己要負主要責任;甚至還提出蒙古帝國開闢了海洋時代,這些觀點很新穎有啟發意義,但有些也屬於過度發揮,只能作為一家之言。

作者杉山正明,喜歡讀中國歷史尤其草原民族史的朋友,對杉山正明的名字及其觀佔也許不會陌生。首先,這是一位奇人,他到底精通多少門語言呢,歷史發燒友常常為此爭論不休,至少有三種說法,一說十三門,十六門,一說二十門以上,這裡且把十三門語言之說羅列一下:漢語、央語、法語、德語、俄語、拉丁語、波斯語、梵文、土耳其語、阿拉伯語、蒙古語、藏語、滿語,這還沒算上他的母語日語。這樣的軼事,此前只在陳寅恪先生身上發生過,那麼陳先生到底精通多少門語言呢?可信度最高的說法,應是其弟子石泉的回憶:1944年冬,石泉聽到外面的傳聞,稱陳寅恪能通三十幾種外語,於是他去問陳夫人唐筽唐笪答.“沒有那麼多,只有二十幾種。

其次,杉山正明是一位爭議人物。他研究契丹、蒙古等草原民族的歷史,主旨在於反對漢族中心觀、中華中心觀,而站在草原民族的本位,基於草原民族的視角著書立說。的確,中國古代的歷史莉寫,堅守華夷之防,對少數民族的記載,不無歧視、妖魔化之嫌比如把少數民族稱為“蠻夷”,對此,杉山正明非常不滿,試圖撥亂反正,可惜有時玩過了頭,過猶不及,譬如他認為,忽必烈有現代意識、元有現代國家的特徵等。與其說本書是承接上一本書講的宋朝,不如說它把更大的篇幅比例,給了跟宋朝平行的少數民族政權。並且,杉山正明為這段歷史做的鋪墊很長,他不是從公元916年耶律阿保機稱帝建立契丹國寫起,而向前追溯了六十年,聚焦於安史之亂。之前我們說宋史,解讀小島毅的《中國思想與宗教的奔流》,那本書的開篇,也是安史之亂。雖然是同一個話題,然而作者不同,視角不同,結論便大相徑庭。小島毅寫安史之亂,還是定性為叛亂,杉山正明對安祿山和史思明的評價,那就高多了。不妨說,中國人寫安祿山,其立場,幾乎都站在唐朝與漢族這一邊,視安祿山為擾亂天下的反賊與惡棍。作為日本人,杉山正明能以一種相對中立、超然的立場,來考察安祿山。據其考證,安祿山屬於雜胡,也就是胡人中的混血,他的父親是粟特人,母親是突厥人,他姓安,這是粟特人的漢姓,在粟特族,姓氏對應了出身,如果姓安,意味著出身不花剌,就是今天烏茲別克斯坦的布哈拉,粟特人的漢姓還有康、石、曹等,最著名的九大姓氏,合稱“昭武九姓"。再說安祿山的名字,比姓更有內涵,祿山,聽起來像漢語,其頭是粟特語的音譯,原啟“光"“光明"。這與其搭檔史思明的名字正好呼應。

安祿山的母親阿史德氏,在突厥屬於豪族,傳說她的身份是女巫,有一次向突厥軍神軋犖山祈禱,隨後懷孕,生產之時,紅光普照,妖星落在了帳篷之上。這樣的故事,在漢族當中,十分常見,比如我們之前講過孔子、劉邦,都有這樣的描述。

其實草原民族也玩這一套。除了安祿山,還有蒙古黃金家族的祖先阿闌。果火,她本是一個寡婦,感受天窗照進來的光而懷上了兒子;更神奇的是耶律阿保機,他的母親述律氏夢見太陽墮入體內而受孕,阿保機出生的時候,滿屋神光和異香,他一生下來,塊頭如三歲小兒,而且能爬行,三個月便學會了說話和走路。這三個傳說有異曲同工之處,那就是草原民族對光、光明的崇拜。

杉山正明倒也談不上要為安祿山翻案,儘管他寫到了安祿山奮鬥之艱苦,寫到了安史之亂被平定後,一些割據河北地區的安祿山舊部雖然表面上臣服於朝廷,但對安祿山和史思明仍然十分敬仰,尊他們為“二聖”,並建廟祭拜,後來官員要拆廟,引起了士兵的反叛。安史之亂爆發之際,唐朝對中國,已經喪失了基本統治力,所謂帝國,有名無實,草原民族紛紛崛起。拿安史之亂的各大主角來說。安祿山是粟特人與突厥人的混血兒,史思明到底是突厥人還是粟特人,則有爭議,不過不管哪一種,都是草原民族。唐朝這邊,與安祿山對戰的哥舒翰,就“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所頌揚的哥舒翰,也是混血兒,父親是突騎施人,屬於西突厥,母親可能是伊朗人或粟特人;高仙芝、李光弼,聽名氣好像漢人,實際上,前者是高句麗人,後者是契丹人;只有一個郭子儀是漢族人,然而他的軍隊,卻不乏党項等草原民族。

在杉山正明眼裡,唐朝只是一個“瞬間帝國",作為帝國的唐朝,只存在於一瞬間,即建國初期,此後不久,東突厥復興,高句麗獨立,“世界帝國"的虛假廣告,迅速被戳穿。甚至認為,大唐王朝三百年的說法,其實是一種誤解,經歷了安史之亂的摧折,那個稱為“唐"的時代已經遠去了,這之後,唐朝苟延殘喘了一個半世紀的最大原因,在於草原民族如吐蕃、回鶻、沙陀等的支撐或內鬥。當然這只是杉山正明的一家之言,比如之前我們

解讀過的氣賀澤保規那本《絢爛的世界帝國》,就認為,唐朝在安史之亂過後,還能支撐一個半世紀的統治,並且把這歸因於唐朝體制的韌性。、兩種說法,幾乎完全相反,到底哪個口信呢?這則取決於你選擇了什麼視角。

我們繼續說《疾馳的草原征服者》這本書。作者指出,安史之亂過後,中國便進入了分權化的時代,無論中原,還是草原,以及東亞,都是如此。、這種狀態,直持續到蒙古統一中國。這期間,長達五百多年,到底該怎麼命名呢?作者顯然不能同意以宋朝為中心。他提醒讀者:“我們想看到的不是假想中的中國,而只是事實中的歷史。”所謂歷史事實,在作者筆下,變成了草原民族對中國的征服。這就滑向了另一種極端。

四大草原民族,率先出場的是契丹及其領袖耶律阿保機。鄉山正明寫耶律阿保機,不僅寫他,還寫他的對手:耶律阿保機的一生之敵,便是五代中後唐的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們都知道,有時一個人的偉大,不僅取決於自己,還取決於敵人,有什麼樣的敵人,便能激發出什麼樣的自己。如果沒有一個戰鬥力相當的對手來刺激自己,那自身也就無法精進了。李克用、李存勖父子,看名字像漢族人,其實是沙陀人。沙陀屬於西突厥,也是草原民族,五代十國時期,“五代"當中的後唐後晉後漢,都是沙陀人建立的。克用的祖先原本姓“處月”。朱邪的“朱",邪惡的“邪”但是讀音是ye。沙陀的統治者,都姓朱邪,李克用的父親,原名叫朱邪赤心,他幫助唐朝鎮壓了叛亂,被賜予國姓,就是“李”,更名為李國昌,於是他的後人都姓李了。

關於李克用、李存勖父子,我們說一個典故。清朝人嚴遂成,寫過一首詩,標題叫《三垂岡》。三垂岡是一個地名,位於山西長治。有一次李克用班師回朝,曾在此喝酒,聽人唱《百年歌》,唱到衰老之際,滿座悽然,他手指年僅五歲的李存勖,笑道.“吾行老矣,此奇兒也,後二十年,其能代我戰於此乎!”果不苴十八年後,李存勖在三垂岡與朱溫的軍隊對決,大勝對手,史稱“三垂岡之戰"這一年他二十三歲。當時朱溫在開封,聽到戰敗的消息,感嘆道:“生子當如是,李氏不亡矣!吾家諸子乃豚犬爾。”大意,生子當如李存勖,和他相比,我家這些几子簡直都是豬狗!不過嚴遂成的詩,寫的不是李存勖,而是李克用,其中第五、六句:“風雲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堪稱名句。

唐朝末年與五代十國,李克用、李存勖父子,都是軍神一般的人物,李存勖還是後唐的開創者。他們的幸與不幸,皆在於碰到了耶律阿保機這樣的對手,對耶律阿保機而言,也是如此。

杉山正明對耶律阿保機的書寫,可分作兩塊,一是寫耶律阿保機怎麼建立契丹,請注意,契丹與遼國是兩碼事,耶律阿保機建立了前者,他的次子耶律德光建立了後者;二是寫耶律阿保機怎麼與李克用、李存勖父子鬥爭。阿保機與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兩代人勺鬥爭,構成了這本書第二、三章的主題。當時之北方,有三大勢是朱溫的後梁力,二是李克用、李存勖,公元923年,李存勖成立了後唐,

三是律阿保機的契丹。這三大勢力的關係,有點類似三國時代的魏蜀吳,常常兩兩聯手對付另一個,然而聯盟關係並不穩固,隨時可變,譬如李克用與耶律阿保機曾結拜為兄弟,還不是說翻臉就翻臉嗎。

對他們而言,正適用於那句話:沒有永遠的朋友,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李克用死於公元908年,死前留下了三支箭的傳說,每一支箭對應一個敵人,第二個便是耶律阿保機。可惜,李存勖與耶律阿保機鬥了十年,誰也奈何不了誰。公元926年,只懂軍事、不懂政治的李存勖死於叛亂。耶律阿保機聽聞他的死訊,放聲痛哭,三個月後,他因傷寒或急性的發熱症,死於扶余城,享年五十五歲。、這兩位草原民族的英雒死於同一年,也許是一種命數。耶律阿保機死後二十一年,即公元947年,遼國才得以建立。建國者耶律德光,書中寫作耶律堯骨,這是他的契丹名。前面說了,杉山正明為了反對漢族中心論與中華中心論,對於契丹人,只稱契丹名,不稱漢名。、這會給對這段歷史背景不夠了解的讀者帶來一定困擾。

杉山正明寫契丹與遼國的歷史,順帶也寫了沙陀的歷史。他指出,在契丹與沙陀之間,宋朝人編寫的文獻大都偏向後者,其實這二者,無論族裔,還是作風,區別都不大,甚至軍事化風格更勝一籌的沙陀,暴行更多,殺戮更廣。然而,因為沙陀從名義上接受了漢化,比如改姓李,所建立的政權叫後唐,自稱是唐朝的延續,加上其統治範圍在華北,所以他們被視為中華的代表,與其相對,契丹則成了蠻夷。

對此,杉山正明感嘆說,“漢文文獻的可怕性,無可比擬。欲加以美化、聖化,則極力粉飾;欲加以貶毀、誣衊,則竭力醜化。

遼滅亡於公元1125年,滅掉它的國家,是金國。但是這本書對金國,以及先後跟遼金並存的西夏,寫的比較簡略,特別是西夏,只用了十幾頁的篇幅,所以我們對他的技術重點和結論,也就簡要言之。

關於西夏,書中內容,可歸結為四點.,西夏是党項族的政權,亡國之後,党項族四分五裂,或者被屠殺,或者被同化,漸漸消失,現在已經沒有党項這個民族了。與沙陀人一樣,西夏的執政者也姓李,甚至淵源也是一樣,唐朝爆發了黃巢起義,党項部落受邀平叛,論功行賞,賜國姓,而他們原本的姓氏是拓跋,跟之前北魏王朝的建立者一樣。西夏的建國者,名叫李元昊,這個名字,有點韓國風,現在相當常見;

公元1038年,李元昊開國稱帝,改國號為大夏,我們都知道,夏這個字對中華文化來說是很神聖的,夏是中國第一個朝代的名字,所以北宋對夏這個國號不予認可,因為他們地處西北,所以把他們叫做西夏。這裡順便說一下,一些史料裡寫的“唐古特"、“唐兀惕”就是指西夏,很明顯這是“党項"這個詞的別譯。

西夏雖一度威脅北宋的邊境,不過終究算不上強國,在我們所討論的四大草原民族當中,其戰鬥力應該排名末尾,因此,杉山正明對它的介紹也最少。

那下面我們再來說金國,論戰鬥力,金國可是相當彪悍的,有“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之說。可惜,契丹、女真、蒙古這三大民族的巔峰期沒能撞在一起,所以無從檢驗他們巔峰狀態的實力究竟誰才是最強。金國的開國者叫完顏阿骨打,那是可以媲美耶律阿保機的英雄豪傑;他的孫子海陵王完顏殼,雖然荒淫無道,被視為隋煬帝楊廣一類的人物,若論才略,卻也是文武雙全。

杉山正明寫金國,一再提及澶淵之盟。這是公元1004年底,北宋與遼國訂立的條約:兩家約為兄弟之國,以白溝河為界,宋雖然為兄,每年卻得送給遼國銀10萬兩、絹20萬匹。這構成了一個模板,在宋朝被一再套用:公元1044年,北宋與西夏議和並簽約,結為君臣關係,宋雖然為君,每年卻得送給西夏銀七萬二千兩、絲綢等十五萬三千匹、茶三萬斤;公元1142年,南宋與金國議和並簽約,以淮河為界,南宋向金稱臣,每年獻上銀二十五萬兩、絲綢二十五萬匹等。對此,杉山正明認為,這些條約解構了中華的界限,使中國成為了“亞洲東方的多國體系"

最後來說說蒙古人建立的元朝。這本書寫元朝,只用了一章,比重只是寫遼國的二分之一不到,這自然不是因為元朝沒有什麼可寫的,而恰恰是因為,杉山正明關於蒙古和元朝,已經寫過太多的專著,所以在這本通史類的書裡,也是隻交代了一下。不過,第六章的寫法雖然簡略,大抵還是呈現了杉山正明關於元朝的主要論點。不過,他的這些觀佔也不無可以商榷之處。

首先,在價值觀上,貶低宋朝以抬高元朝。公元1232年,蒙古與南宋聯手攻打窮途末路的金國,兩年之後金國滅亡,此時南宋背叛了之前的合約,引兵北上,佔領了開封和洛陽,史稱“端平入洛"。杉山正明對此大加指責,認為此舉形同為自己掘墓,“將並無開戰之意的蒙古拖入了與南宋的全面戰爭",從而判定南宋的滅亡純屬咎由自取。這個論斷,未免有些武斷,“端平入洛"確實給了蒙古以口實,不過如果南宋沒有做出這個輕率的舉動,蒙古就真的“並無開戰之意"嗎?恐怕未必,當時的蒙古帝國,正處在由裡蠻向文明的轉型期,搶掠還是他們的主要收入來源,因此無論有沒有南宋的“端平入洛",南宋的財富都會引起蒙古的覬覦,

並且在攻打南宋的同時,蒙古還發動了對歐洲的遠征,並沒有什麼藉口,這說明徵服與搶掠,是他們的必然手段。再說當時的小冰河期氣候,也驅使著遊牧民族向氣候溫暖的南方遷徙。

其次,杉山正明對元朝可謂不吝讚詞,試看這些小節標題:“走向史上最大的陸上帝國"“陸海超地域帝國"“體制化的國豕經營”·一在元朝,中國的疆域超過之前歷朝歷代,達到了巔峰。另外,經過忽必烈時代,元朝建立起了世界史上罕見的新型的世界國家,其結果是,促進了包括歐亞大陸和非洲在內的前所未有的國際通商以及人員和物質的交流,這一點無可否認。不過他指出,元朝不僅是陸上,還開創了“海洋的時代”。打造了“環繞歐亞大陸和非洲北部及東海岸的交通體系",這就有些誇張了。一代的海上貿易確實很發達,但西亞北非及地中海的海上貿易網絡,並不能歸功於蒙古人,跟中國的元朝,更是關係不大。

最不可思議的是,杉山正明認為,忽必烈的新國家,作為“不同種族、宗教、文化和價值觀混合並存的多種族複合國家",已經具備了現代國家的一些特徵。在他的代表作《忽必烈的挑戰》當中,他直言,蒙古帝國的構想非常卓越,“忽必烈與其策士以壯大的計劃、絕妙的統制力、強固的意志陸續地將之實現。這些構想幾乎是遠遠地超越時代的,其大多是若非其後的西歐就無法實現的“。他的這個觀點很新穎,很有啟示意義,不過似乎有點過度發揮了。

之前我們說宋史,以哀嘆結尾。現在我們說杉山正明筆下的元史,只能以驚歎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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