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春秋095|司馬遷爲何不把要離寫入《史記·刺客列傳》?

黃鵠飛鳴未免飢,此身自笑欲何之。

閉門種菜英雄老,彈鋏思魚富貴遲。

生擬入山隨李廣,死當穿冢近要離。

一樽強醉南樓月,感慨長吟恐過悲。

宋孝宗淳熙三年(公元1127年),賦閒成都的著名詩人陸游在壯志未酬的感慨中,寫下了這首《月下獨醉》。詩中,陸游著意提到了兩個人:李廣和要離。

李廣,西漢最著名的將領,人稱“飛將軍”,其威名曾令匈奴數年不敢來犯。一生志在建功立業的陸游視李廣為人生楷模,當在世人意料之中,但如此推重名不見經傳的要離,卻著實令人意外。事實上,不止《月下獨醉》,陸游提及要離的詩篇,至少有六七首,無一例外,幾乎每一首都表達了身後葬於要離墓旁的強烈意願:

生無鮑叔能知己,死有要離與卜鄰。(《書嘆》)

葬近要離非素意,富春灘畔有苔磯。(《遣懷》)

願乞一棺地,葬近要離墳。(《言懷》)

未斸要離冢畔雲,儈牛得食寄鄉枌。(《紀懷》)

築室真須待伯夷,起墳仍合近要離。(《感興》)

要離有何魅力,令52歲的陸游魂牽夢繞、反覆追懷詠歎,以致到了羅嗦的地步?

大夢春秋095|司馬遷為何不把要離寫入《史記·刺客列傳》?

要離之墓

無錫鴻山上,要離墓與專諸之墓並排而立,一樣大小,一樣形狀,墓碑上字體顏色和新舊程度也幾無差別。想來陸游大約是見過要離墓的,只是不知他所見的,是否就是鴻山這一座。

根據民間傳說,要離葬於鴻山是有理由的,因為據說他就出生在鴻山之北,而鴻山東面有要潭河,有人說,那是要離做刺客前捕魚、曬網的地方。落葉歸根,要離死後自然要歸葬鄉里。

佇立鴻山頂上四處眺望,良田沃野,一碧萬頃,間或矗立幾根菸囪、幾座廠房,並不見水流的影子。

當然,追究要離之墓的真偽既無必要亦屬徒勞,我們只需知道,世間確曾有過一個名叫要離的人,他在專諸刺王僚之後的第二年,步專諸之後塵,完成了另一件同樣兇險的刺殺任務。只是其極端與酷烈,卻遠超專諸。


大夢春秋095|司馬遷為何不把要離寫入《史記·刺客列傳》?

蘇州,胥門

要離刺殺慶忌,雖獲成功,代價巨大——他向吳王闔閭獻上的計策令人驚駭:“我將假裝負罪逃出吳國,而請大王您殺掉我的妻子兒女,在國都的街市上焚燒她們的屍體,播撒她們的骨灰;然後以千金和百里之邑做賞賜,四處通緝我。如此,當我前往投奔公子慶忌時,才能博取其信任,然後伺機行刺。”

我們無從知道,這個駭人聽聞的策略是否讓闔閭感到些許不安,但他點頭允諾了。

但是要離該怎麼面對他的妻子兒女呢?直言相告,還是隱瞞不說?若直言相告,他又該如何解釋?

這是一個巨大的問題,因為它突破了人的底線——縱然我們讚歎先秦那悍不畏死、視死如歸的精神,但那隻能止於赴死者自身,我們絕不會容忍替別人安排生死的行為,不管那些被犧牲者是親人還是敵人。

可是那極悲慘、極酷烈、極殘忍的一幕如期上演了,和要離設想的一模一樣:“吳王乃取其妻子,焚棄於市。”

要離就像一個導演,冷靜地置身於歷史情境之外,毫不在意劇中人的生生死死。

很多年以後,歷史演義小說《東周列國志》述及此事,依然憤恨不已:

宋儒論此事,以為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仁人不肯為之。今乃無辜戮人妻子,以求售其詐謀,闔閭之殘忍極矣!而要離與王無生平之恩,特以貪勇俠之名,殘身害家,亦豈得為良士哉?有詩云:

只求成事報吾君,妻子無辜枉殺身。

莫向他邦誇勇烈,忍心害理是吳人。

宋儒將要離之過歸於貪圖名譽,《東周列國志》也說“要離貪名刺慶忌”。

名譽,在先秦自然是極被看重的,人們不惜為此慷慨赴死,這與今日沽名釣譽之徒的種種行徑不可同日耳語。但問題在於,要離突破了人性的底線,在古人看來,已經有悖於天理。

不知太史公司馬遷是否也持此看法,認為要離行徑不合刺客之道,所以將其排除在《刺客列傳》之外?

但要離此後所為,的確是刺客的事業。他假裝逃出吳國,以受害者的名義奔走於諸侯之間,每到一處,即控訴吳王闔閭的罪行。如此馬不停蹄,終於在衛國找到了公子慶忌。

大夢春秋095|司馬遷為何不把要離寫入《史記·刺客列傳》?

河南濮陽,春秋時代戚城遺址

春秋時的衛國,在今河南省北部濮陽一帶,距吳國可謂遙遠。當形容悽慘的要離出現在慶忌面前時,後者或許早已聽說了他的經歷。於是當要離表達了投靠的意願,並提出助慶忌返國討伐闔閭之時,慶忌絲毫不加懷疑。

那時慶忌正忙於練兵。這些兵士,可能是他逃亡時帶來的,也可能是同情他的諸侯贈送的。三個月之後,慶忌與要離一起,啟程往赴吳國。


當刺殺發生之時,慶忌正坐在一條船上。

按照《吳越春秋》的記載,這條船正在“渡江”。哪條江?一般認為是長江。也有人提出是流經今江蘇邳州附近的古泗水,但沒有確鑿證據。

大夢春秋095|司馬遷為何不把要離寫入《史記·刺客列傳》?

武梁祠漢畫像,要離刺慶忌

船至中流,江風颯颯。坐在上風的要離忽然挺起長矛,借風勢直刺慶忌。慶忌猝不及防,立時身受重傷,但他依然回身抓住要離,按其頭於江水中。按入,提出,如此反覆三次之後,慶忌將要離摁在膝蓋上,大笑一聲:“哈哈,果然是天下的勇士啊,竟敢向我行刺!”

左右欲殺要離,被慶忌制止:“一日之內,怎可殺掉兩位勇士?放他回吳國吧,以成全其忠義之名!”

於是刺客要離得以活著繼續前行,而慶忌卻成為逝者。

但慶忌之死,是勇士之死,他提升了這個故事的層次,使之從一個單純的政治謀殺昇華為一場悲劇——誠如亞里士多德所說,悲劇激起我們的恐懼與憐憫,更使我們的情感從中得以淨化。

2500多年過去,翻誦《吳越春秋》,我依然能在紙頁間聽到慶忌豪邁的笑聲。


如果故事到此結束,要離或將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他可能是一個不辱使命的刺客,卻不能成為受人景仰的英雄。

慶忌的高尚擊潰了要離,他被沉重的羞恥感所纏繞,眼前一片昏暗。

當慶忌的隨從表示要放他走時,要離卻滿面憂傷,不肯離開。他已經感覺不到前行的意義。

隨從們問他:“您為何不走了?”

要離說:“殺害妻子兒女以侍奉君王,是為不仁;為新君而謀害舊君之子,是為不義。君子當重死輕生,而不能以不義為貴。如今我貪生怕死,棄德行於不顧,就更是不義了。有此三大惡行卻苟活世上,我還有何面目見天下之士?”言畢,縱身投江,但被隨從救了上來。

要離問道:“我難道可以不死嗎?”

隨從說:“您應該活下去,等候吳王賞賜的爵位和俸祿。”

這句話,怎麼聽都像是嘲諷。

要離不再多說,揮劍自斷手足,然後伏劍自刎。

大夢春秋095|司馬遷為何不把要離寫入《史記·刺客列傳》?

蘇州,太湖

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記錄在《呂氏春秋·忠廉》篇:要離沒有死於江上,他回到吳國,面見吳王闔閭。闔閭大悅,“請以分國”,要把國家分一半給他。要離拒絕了:“我現在只求一死。”闔閭力阻,要離道:“殺妻子兒女,焚揚其灰,臣以為不仁;為故主(指闔閭)殺新主(指慶忌),臣以為不義;慶忌在江上抓住我,按於水中,三入三出,最終饒我不死,臣已為其所辱。不仁不義,且又受辱,不可不死。”闔閭無法阻止,要離遂死。

《呂氏春秋》如此讚揚要離:

要離可謂不為賞動矣。故臨大利而不易其義,可謂廉矣。廉故不以富貴忘其辱。

它說,要離是有廉恥之心的,所以不會見利忘義,在富貴面前忘掉恥辱。

正是羞恥之心,使要離選擇以死亡來承擔後果,在人格上完成了對自己的救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要離是一個英雄。

而他也的確是作為一個英雄被後人紀念的。宋人陳人傑即在詞中對要離盛讚不已:“一丘封了要離,問世上男兒還有誰?”

或許,大詩人陸游也正是在這一角度,把要離視作偶像,願葬身於要離墓旁。

(《大夢春秋》095,待續。文圖原創,盜用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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