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腦——每周一更小故事34

她的腦——每週一更小故事34

(老爺們週末愉快~頂著鍋蓋來更新了~出差兩週多剛回來~)

別墅很雅緻,很難判定裡面和外面的風景,到底哪個更勝一籌。挑高的屋頂讓視線有些無處安放,厚厚的地毯飛速地吞噬掉腳步聲。男僕將我引領到一個巨大的宴會廳,一張看上去舒服極了的椅子,正在恭迎我的臀部。就在那一刻,無比濃烈的蕭殺突然充盈在空氣中。雖然侍者開始一盤盤端上冒著熱氣的食物,雖然古董唱機開始緩緩流出暖色調的曲子,雖然主人笑意盈盈,開始侃侃而談。

賓主一共才兩個人。

我不自知地把玩著領帶夾上的碎鑽,感受著每一個切面邊緣的銳利,又馬上發現了自己的小動作。我立刻不動聲色地把手指放到不顯眼的地方去——我要摒棄一切顯得不夠專業的細節。

與我服務過的無數獨居老人一樣,孤寂像水滲出海綿一樣,正從梁先生的每一個毛孔中滲出。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件事,而把全部注意力放到老人那喉音濃重的話語上去。

——公平?哼!世上根本沒有這回事兒。甚至——當你想到公平這個詞的時候,你就已經把自己弄到不知道名頭的天平上去了,而且,恕我直言,是天平上不停下墜的那一方。

老人談興很濃。冗長的晚餐讓我略有些頭腦昏沉,老人銳利的思辨更蠶食著我所剩無幾的腦力。眼下,他又一次談到了公平,我猶豫了一下,老人已經耄耋,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去提醒他這一點。可我還是硬著心腸開了口:時間難道不是最公平的嗎——每個人都只有那麼幾十年。

老人收斂笑意,拉動了手邊的搖鈴,那個彬彬有禮的男僕幾乎是立刻就走了進來。老人對他說:把我剛才散步穿的那雙鞋拿來。

男僕點點頭,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片刻後,一雙沾滿泥土的皮鞋被放在托盤上端了進來。

老人說:把它擦乾淨。

男僕端著皮鞋正要轉身,老人補充道:就在這兒擦。

我們注視著男僕的白手套染上汙漬,他擦得很用心。

老人對我說:時間和這世界上一切東西一樣,都可以用錢買到。你看,我買了小全的時間,用來擦乾淨我的皮鞋。這樣,我就能騰出時間來跟你談一談了。

我有些侷促地看了看叫做小全的男僕,他的動作紋絲不亂。我思考了一會兒,對老人說:這是悖論。

老人擺擺手:不要試圖說服我,小夥子!到了這個年紀,手裡又有點兒小錢的老頭子,最不需要的就是聽人講大道理了。

我點點頭:抱歉,不如談談您到底需要我做什麼吧。

老人的目光瞬間變得空洞起來,他依然注視著我的雙眼,可思緒早已飄散。我趁機把筷子伸向桌上那些擺盤考究的菜餚,大肆破壞了一番。老人的廚子是一流的。

許久之後,老人開口了:我想請你幫我找回一段記憶。

我清了清嗓子,壓住一個飽嗝:梁先生,我……我是做正經生意的。

他笑笑:你誤會了,我不是說讓你去掠奪一段記憶給我,不是“剪切”,我又不是強盜。我只是要求你讓記憶的主人能分享給我。

我恍然大悟:人家不願意分享,您又不想來硬的——可是這根本不是我的業務啊,我做的是剔除記憶的生意。

他點點頭:找到之後,把我不想要的部分剔除掉,然後再植入我的腦域。

我再次疑惑起來:可是,為什麼要找我?

他悠悠地答道:因為我要尋找的那段記憶,它的主人……是你的祖母。

我呆住,半晌。記憶的碎片開始自動拼湊出一些東西,梁先生,梁偉豪,他是我生物學上的祖父,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與我的祖母分開了。

他繼續說:你是我的嫡孫——從血緣上來講。別緊張,我不是來找你要什麼不切實際的天倫之樂的,我清楚我什麼也得不到。也許我的錢能幫我——在某種程度上,幫你跟我演一出拙劣的情感劇,但那不是我要的。我不想帶著虛假的滿足進棺材。我想找回的,是真正曾經屬於我的,那些人世間最彌足珍貴的東西……

我打斷他:對不起,梁先生。我恐怕得拒絕您。您的名字,在我們家是個絕對禁忌的話題……

他打斷我:先別急著拒絕我,看看我的條件。他起身把一疊文件交在我手中。

我看著那些數字,數著小數點前面的那些零。那是一個足夠慷慨的數目,我恐怕自己十年也賺不了那麼多。我深吸一口氣:對不起,我要告辭了。

我走出他的餐廳,走出他的別墅,走出他的院子。夜色正飛快地吞噬著白晝殘存的景緻,遠處的山與更遠處的海,彷彿淬火般,正疾速地由熱烈轉為冷寂,每一秒都有千萬種情緒激盪其間。老人說得沒錯,這的確是人間極致的風景。

美極了的風景,但不屬於我。我壓下心中絲絲縷縷的奢望。

回到家裡,我輕輕地開了門。狹小的三角形客廳壓迫著我的視線。小霞從沙發上探起半個身子,衝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看向角落的兒童床,那個屬於健健的角落。他熟睡著。有時候我的噩夢裡也有著同樣的情景——我和小霞都以為已經哄睡了健健,可等我將手指試探著放在他的鼻翼下面後,卻感受不到一絲氣息。其後的夢境總是伴隨著最深切的悲痛,葬禮、哀樂,一切的一切。最近半年來,醫生已經下了六次病危通知,我們已經演習了無數遍真正失去健健的場景,萬幸他每次都掙扎著從死神手裡逃了出來。

眼下健健是真的睡著了,他輕輕地打著鼾。這又是一個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症狀——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這樣打鼾?我探尋的目光剛剛接觸到小霞的眼睛,就被她眼底的憂鬱淹沒了。小霞從不抱怨,哪怕是一連數日晝夜不眠地守護著健健。她小心翼翼地隱藏著所有情緒,可是,她的眼神又在時時刻刻訴說著一切。

我有一種想返身逃走的衝動,又馬上感覺到這樣想都是一種恥辱。我是一個男人,是妻兒的依靠。健健的病是不會好了,除非——除非找到一個跟他配型完全一致又願意接受腦域改造手術的人,把他的記憶轉移到那個人身上去。可是,這樣做了以後,到底我們埋葬掉的身體是健健,還是那個擁有健健記憶的陌生人是健健呢——更不用說那天文數字的手術費了。

健健的病已經拖了兩年多,我們就要油盡燈枯了。我知道,小霞也知道。狹小的房間裡已經有很久沒有出現過笑聲了,小霞的眉頭就像定了型,兩道深深的皺紋再也抹不平——她才二十六歲啊,比我辦公室的小趙還小一歲。我凝視著她的臉,看到她的嘴唇在動。

那些句子是怎麼飄進我的耳孔,又是怎麼噬咬我的神經的?半夜,我毫無預兆地驚醒,句子們就飄在我眼前。小霞說了它們,而我拒絕聽到它們。於是它們就在房間裡四處遊蕩,無處可去。她說,這是政府的福利性新政策,同時最大化利用資源。她說,第一批接受的都是死囚犯,已經通過了倫理委員會的投票。她說,她給健健報了名。

腦域移植,腦域改造,腦域共享。每個人都說,這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科技革命。它的確改變了世界,從68年前那個叫張小恆的人走進專利局大門的那一刻開始,世界就開始改變了。它變得更秩序化,也更冷酷無情。

知識,或者一切習得性的經驗體系,僅僅佔據了大腦存儲容量的1%。而餘下的99%都被用來存放記憶。張博士說,記憶可以被覆蓋,被一切想要存放到腦域中的知識所覆蓋。只是,這覆蓋是有代價的,它並不是一比一的等量交換。10%的記憶腦域,只能存儲1%的知識。並且,這覆蓋的過程是不可逆的。

理論家,永遠不會考慮現實的問題。是的,理論上,認知腦域可以被擴充9倍。那些鋪天蓋地的廣告並沒有提到代價。一切鮮活的記憶都被壓縮成二進制的編碼,提取出來之後,僅僅是一篇簡短的txt文檔。只有時間地點人物和事件,不帶任何情緒化的描摹,因為,情緒會佔據大量的存儲空間。

我本人,像同時代的所有人一樣,也接受了腦域改造的手術。和大多數人一樣,我也選擇了將十歲以前的記憶覆蓋。並且,我選擇植入的也是本專業的進階課程。手術是在我本科畢業那年做的,這樣,我就和大多數人一樣,立刻擁有了本專業的博士學位。

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後,我的人生按部就班地走上了所謂的正軌。我遇到了小霞,結婚,生子。我們相親,我們相愛。幾年後,我開始創業,雖然沒有大獲成功,可日子也還很過得去。如果不是因為健健的病,我相信,我們會是很快樂的。

我的思緒很紛亂,那個我一直在迴避的問題總是時不時跳出來。手術,手術費和後期護理費用,大概一共需要五十到六十億元。這是一個平均年薪不到千萬的時代,我的收入雖然略高於這個標準,可是小霞已經在家裡專職照顧健健兩年多,跟不要提那些分期利滾利的醫藥費和住院費了。我每月收入的絕大部分都用來支付利息了,而本金,在有生之年,大概是不可能還清了。

不知怎地,我想到了梁先生,又想到了祖母。我對於祖母的印象,只停留在11歲的那一年。因為之前的記憶被擦除了,而11歲之後,祖母就像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老人一樣,被送進了頤養院。

祖母姓曾,我的父親和我都繼承了她的姓氏。她是個微胖的和善老婦,燒得一手好菜。她和梁先生是完全不同的人。

第二天中午,我又接到了梁先生的電話。他問我:陳曉霞是你什麼人?

我答道:是我的妻子。你……

他照例打斷我:來我家吃晚飯吧,我這兒有件關於她的事,你得聽聽。

可是,那天晚上他並沒有講關於我妻子的任何事。他說的都是我祖母的事。他向我展示了關於祖母的被壓縮的記憶。只有短短几十個字——2118年與曾雨瀾女士結婚,2121年育有一子(姓名:不詳),2128年離婚。

我從不曾得知,我的祖母有著這樣美麗的一個名字。事實上,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是不知道自己祖父母名字的,因為與他們相依相伴的童年記憶都被覆蓋了。

梁先生說:其實記憶被抹去了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一切都可以按我的想象來。每當我讀到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我就把它安在我和阿瀾身上。

我問:我的祖母,她的小名叫阿瀾?

梁先生搖搖頭:我並不知道。你看,這就是我說的不確定性的好處。我可以叫她阿曾、阿雨、阿瀾,還可以叫她小雨、小瀾、瀾瀾——只要我喜歡,只要我願意。

我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笑了:你心裡一定在笑我吧,像我這樣的老頭子,沒人會把羅曼蒂克的字眼安放在我身上。

我認認真真地回答他:不,我沒有這麼想。我只是在後悔,為什麼要覆蓋我十歲之前的記憶。

他說:你知道嗎?我是張氏的第一批志願實驗者。

第一批!我太知道了。“先驅”的故事,100%被替換的腦域。最勇敢、最悲慘的一群人。

我問:您一點兒記憶也沒有留下?

他嗤笑道:不可思議吧?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參加那個實驗!

我再問:那您現在還能記住多久的東西?

他答道:七天。七天之前的事,我靠這個。他遞給我一個筆記本。上面的時間精確到分鐘。

我問:這是什麼?

他答:我的日記,每天一本。這樣我就能存住記憶了。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即使我的祖母同意了分享記憶,您也沒有辦法存放啊!

他說:我有!我……現在有一項恢復腦域的研究,馬上就會有突破性的進展。如果……如果研究失敗了,我會把所有的知識腦域都用來存放我跟阿瀾的記憶,正好能放下十年的記憶。你……會幫我吧?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不過下次我不會再上當了,也希望您不要用我的妻子和孩子來蠱惑我。

他說:我沒有騙你,我只是改了主意,你妻子的事不應該由我告訴你,你需要聽她親口說。

深夜,我從噩夢中驚醒,起身坐在黑暗中。為了健健的睡眠質量,小霞在窗口掛上了雙層遮光的窗簾。此刻的房間裡,視覺完全失去了作用。我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我知道小霞醒了,她均勻的呼吸聲出現了短暫的節奏混亂。我不知該如何開口。我要說的話,每一句都是利刃,每一句都會紮在她的心上。我根本沒有權力要求她這麼做,可是,理智要求我必須開口。我輕輕地說: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小霞馬上回答到:不。

我說:我還沒說是什麼事。

她說:你想讓我放棄健健。

我沉默了,她太敏感,也太敏銳。我怕這樣的小霞。

她繼續說:我不會放棄他。如果你不能堅持下去了,我不怪你。可是,我不會放棄他,哪怕到……最後一秒。

我說:你說的那個計劃,我也知道。可是,手術費是不包括在裡面的。三十億元的手術費啊,還有後期的護理費用,加起來……小霞,你知道我每個月賺多少嗎?上個月,最旺季,我也才賺了一百七十萬!

小霞說:錢的事,我有辦法。

我問:什麼辦法?

她說:我參加了張氏集團的最新實驗,而且,已經入選了。補償費用完全夠健健做手術了,說不定還能剩下來一些。

我的腦袋嗡地一聲:你瘋了嗎?張氏現在的那些實驗,據說進去的人就沒有一個出來過!誰都知道,那是拿命換錢!

她說:你小聲點兒。這個實驗是100%安全的,我籤協議的時候已經看過了。

我跳起來:你已經簽了協議?你……協議呢?在哪?在哪?!

黑暗中,她來握我的嘴,卻幾乎戳瞎我的雙眼:快收聲!別吵醒健健!

我大罵:你tm找死也找個好死法,快把協議拿來!

燈突然被打開了,健健出現在門口,睡眼朦朧地開口:媽媽、爸爸,你們別吵架……

小霞連忙去哄他。我在床頭櫃裡一通亂翻,一份印有張氏集團logo的文件被我翻了出來。我徑直翻到最後一頁——違約金的數目——十億元。我數了好幾遍,的確是十億元。

第二天一早,我打電話給梁先生:我會幫你說服祖母,不過,我需要四十——不,六十億元。

他說:如果你能幫我說服阿瀾,我會修改遺囑,把基金會以外的零散資產都留給你。

我問:那是……多少?夠六十億嗎?

他輕輕地說:大概有……幾億個六十億吧。

電話被輕輕掛掉,我立刻請了假去頤養院看祖母。一路上,梁先生的那句話一直迴盪在我腦海中——大概有幾億個六十億吧……幾億個六十億吧……幾億個……

我閉上眼睛,試圖不去想這句話。在我殘存的記憶中,梁偉豪是個絕對禁忌的話題,他的名字會讓祖母驟然變色。可是,我又分明記得,送祖母去頤養院那天,車子等了兩個多小時,就是因為祖母一直在故紙堆裡翻找一張照片,一張她跟梁先生的合影。

服務良好的護工告訴我,祖母正在影音娛樂室消遣。我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光線昏暗,老人們佩戴著個人VR設備,正在自得其樂。我分辨了很久,還是不能認出那些全副武裝的老人們,到底哪一位是我的祖母,只好又返身出去再次尋求護工的幫助。護工進去了,片刻後,告訴我需要等半小時,祖母的VR增強回憶體驗才能結束,這個體驗是不能被中斷的。於是我坐在那裡傻等起來。

記憶被覆蓋的感覺很難形容,我心裡是明明白白知道,我與祖母是非常親近的,我是她一手帶大的。可是,這種親近卻缺乏細節的支撐。祖母進了頤養院之後,我們全家每年會去看望她一次,在固定時間。她並沒有特別親近我。沒有像某些老人那樣歇斯底里或者失常。祖母的喜悅和眼淚都是非常恰當的,完全是一切主流價值觀所倡導的老人態度模板。

祖母出來了,她看到了我,臉上完全沒有笑意,只急急地問:阿曾,出什麼事了?

她喚我“阿曾”,對我的父親,她也是同樣的稱呼。如果我們兩個都在場,那麼我就變成了“小阿曾”。我總覺得祖母對我是有其他暱稱的,可是想破腦袋也完全想不起來。

我回答她:一切都好,我是受了一個人的委託來找您的。

她問:誰?

我扶她坐下:梁……我的……祖父。

她頓時變色:你沒有“祖父”!不要在我面前提那個人的名字!

我握著她顫抖的手:對不起,祖母,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只是……我現在遇到了一些困難……

她厲聲道:所以你就跑去求他?!

她的力氣異乎尋常地大,我的手指被捏得劇痛起來。我解釋道:不,是他來找我的。其實我一開始拒絕他了,我……但是小霞……她簽了個合同,一個拿命換錢的合同……

我感覺到了自己的語無倫次,因為祖母手下的力道鬆懈了。她憂心忡忡地望著我:慢慢說,小霞簽了什麼合同?

我簡短地講了事情的經過。祖母端詳了我半天:我看不出我能怎麼幫你。我沒有錢,你是知道的——不然我也不會被送到這裡來。阿曾,人生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困難,你不能左右別人的選擇,哪怕這個人是你最親近的人。這是人與人之間最起碼的尊重。

我含淚道:我知道了,祖母。

她撫摸著我的頭髮:別哭,你是個大孩子了。對了,姓梁的到底委託了你什麼事?

我說:他想要……想要……

祖母打斷我:他想要我原諒他?不可能!

我張口結舌道:他……他其實不記得你們之間的事了,祖母,您忘了嗎?他的記憶被覆蓋了。

祖母的手顫抖著:他……真的全忘了?那……他想要什麼?

我說:他想要您把您跟他之間的記憶分享給他。

祖母摔開我的手:他想要分享記憶?我還活著!他為什麼不來見我?

我再次張口結舌:他……身體不太好,不能……不能出門。

謊言不知怎地就脫口而出了。祖母道:他……要死了?

我點點頭。

祖母再次問道:他給了你多少錢,讓你跑來找我?

我低下頭:六十億。

沉默,祖母連同她的眼神一起沉默了。很久之後,她對我說:很抱歉,阿曾,我要讓你失望了。請你轉告他,我拒絕分享。

我望著祖母蹣跚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我對梁先生說:很顯然,我的祖母希望您能去看看她。

梁先生蜷縮在他寬大的搖椅中。我在他對面,坐在一張席子上。他的書房佈置得古怪極了,除了主人的搖椅,一切客人都得席地而坐。人人都需要仰視他。梁先生說:我……不能去看她。

我問:為什麼?

他起身,找到一張照片,遞給我。

那是一張早已泛黃的老照片,一個少女在花叢中探出腦袋,人與花都微笑著。

我問:這是……

他點點頭:這是阿瀾,這是……我願意記得的阿瀾。

我突然很憤慨:梁先生,人都會老的,我不知道您這幾十年有沒有照過鏡子?

他低聲說:對不起,孩子,我讓你傷心了。你看——他指著角落裡那隻上鎖的大櫃子——我其實蒐集了很多關於阿瀾的資料。可是資料送來的時候,這張照片從文件袋裡掉了出來。我把它拿在手裡的時候,就決定不去看其他資料了。這就是我希望的阿瀾。我知道我做過很多讓她失望的事,雖然這些事我不記得了,但是幫我搜集資料的人或多或少地告訴過我。我……我希望我能擁有的回憶是搭建在這張照片之上的,我只想要回憶裡的半數——如果能有半數是好的,當然,這也很可能只是我的奢望。孩子,別那麼看著我,我知道,我是個自私的人,你心裡一定在罵我是個老混蛋吧,沒關係,我就要死了,我有無數的時間能等你在我的墳頭罵我……呵呵,可能我又自作多情了,你怎麼會想要到我的墳頭坐坐?孩子,我這麼說,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點點頭:可是,我的祖母已經明確表示,不會分享她的記憶給您,您對我的委託,恐怕到這裡就要終止了。

他苦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要求太無理了。這麼多年,我總是對所有人這麼無理。孩子,當你有了錢,有了權力,你就會忘了怎麼跟人打交道。對不起,我總是太忙、太忙,所以,不管什麼事,我都只想用最快的方法去解決。是我的錯。孩子,先別走,我……

我輕輕地起身,輕輕地帶上了門,把他和他的也許從未流露的卑微一起關在了裡面。

晚餐很簡單。小霞很開心,健健這幾天似乎有了些起色。小霞告訴我,他今天下午甚至獨自一人拼完了很大一隻模型。我看著小霞,等著她未出口的話。這麼多年的夫妻,我太瞭解她了。果然,飯後她安頓好健健,對我說:健健入選了。

我問:我應該高興還是?

她打我一下:當然應該高興了!下個月就手術。對了,下週我就要去參加實驗了,恐怕你得帶幾天健健。

我問:幾天?

她說:合同上說是七天,超時會有高額的補償金,我猜他們不會超時。

我問:你真的相信你還能回來?

她點點頭。

我把玩著健健拼好的模型,一不留神,把它弄成了兩半。我仔細看著那些接口,每一個都安裝得很淺,從未有過的淺。我心裡咯噔一下——肌力的消失是惡化的症狀。我看著小霞的眼睛,那份神采回來了。我吞了吞口水,嚥下了我的發現。

三天之後,小霞去參加實驗了。我喂健健吃完飯,看著他玩模型。他的胳膊愈來愈無力,想要拿起稍遠的零件總要嘗試好幾次。他固執地拒絕我幫助。我想要為他錄製一些視頻,可又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這樣做。我對那個荒誕的死囚犯計劃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一個擁有健健記憶的死囚犯,成年人的身體,七歲孩子的認知水平。我不知道一個人得多麼混蛋才能想出這種事來,也不知道所謂的論理學家是不是集體腦袋進了水。健健的身體、健健的記憶,這兩樣東西加起來,才是完整的健健,缺一不可。

小霞突然回來了,她紅腫著雙眼:我被刷下來了。

我按捺住驚喜:為什麼?

她說:不知道,沒有給我原因,只給了我一千萬元的誤工費。

我死死摟住她的肩膀:感謝老天爺,你回來了!

她推開我:我回來了,可是健健怎麼辦?再過兩週就要預交手術費了。

我再次緊緊抱住她:咱們……咱們不讓健健去做手術了,好不好?

她不再掙扎:你……你已經放棄了健健?他還活著啊,你怎麼能這麼狠心?

我輕輕地說:別人的身體,那不是健健啊。

她說:是健健,是我的健健!他會記得一切,他記得一切!

我撫摸著她的頭髮:他才七歲。小霞,等他大學畢業了,清除了十歲之前的記憶以後,他就不會記得他的這個身體了,他……他就會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了!

小霞啜泣道:不,不會的,他不會清除記憶的,我不許!

我嘆息道:你不許?大家都會清除的,只有他不清除,你讓他怎麼找工作?怎麼生存?再說,那些死囚犯都是成年人,等十幾年之後,他雖然才二十幾歲,可身體已經老了,他本來就很難再跟同齡人去競爭……小霞,你想過這些問題嗎?

小霞搖頭:不,別說了,我不想聽。我也不願意想。我要健健活著,只要他活著,我願意養他一輩子。

我放開她:可是,你不能陪他一輩子,我們都不能。他總有獨自上路的那天。

小霞一把將正在拼模型的健健死死摟住,健健抗議似的咳嗽起來:媽媽,你弄疼我了!

小霞對我說:手術必須得做,因為……合同上也有違約金。

我問:多少?

她起身將一份陌生的合同遞給我。依然是張氏集團的巨大logo,壟斷的底氣,又厚又硬的紙張。我數著最後一頁上面的數字,五十億。我一下子癱坐在地。

小霞說:你別擔心,我……我去出租腦域,我沒有做過改造手術,我有100%的腦域。租50%出去,怎麼也夠手術費了。

出租腦域,黑市最火爆的交易。成為別人生活中的旁觀者,用上帝視角記錄屬於別人的一切,成為人家的第二個大腦,備用的存儲器。走投無路的人總會走上這條路。

我望著小霞,她衝我笑了。我清晰地對她說:你不能去出租腦域!我不許!

我再一次找到祖母,將我的窘況和盤托出。

她沉思良久,對我說:阿曾,我……我願意幫你。可是,我跟梁偉豪實在沒有什麼快樂的回憶。

我們只是相親認識的,半年後結了婚。婚禮當晚,他在牌桌上輸得精光回來,牌友們抬走了新房裡的所有傢俱。甚至我母親陪嫁的被子都被他們拿走了。那天晚上,我跟他坐在光板床上,冷得牙齒打顫。

第二天他就下跪、詛咒發誓,我……我原諒了他,相信了他。後來……後來噩夢就週而復始地開始了。總是賭,賭得精光,又來求我。我生你爸爸的時候,他還在牌桌上。剛出了月子,他拿著買奶粉的錢去賭,輸得一分不剩。

後來,終於有一天,他把我們的房子輸掉了。我抱著你爸爸站在街上,不知道該去哪裡。梁偉豪跑了,他跑了,再也沒有回來。

祖母伸手抹去滿眼的淚。她手腕上的生命檢測儀響了起來,幾個護工連忙推著輪椅跑過來。她們攙扶起祖母,隔離開了我們。祖母回頭對我說:阿曾,你去問問姓梁的,這些記憶,他要不要?要,我就全給他!

我找到了父親。我跟他很少見面。母親去世後不久,他就再婚了。在他的新妻子的要求下,他刪除了關於我母親的一切記憶。總之,父親過得不錯,他發了福,看上去總是心滿意足的樣子。

他問我:你怎麼想起來問你祖母的事了?

我說:一句話說不清。

他說:你想知道什麼?是不是那個姓梁的找你了?

我問:您記得他?

他說:我當然記得。你祖母沒讓我做過改造手術,我小時候的記憶是完整的。

我問:您能不能跟我仔細說說?祖父是怎麼失蹤的?

他說:叫他名字,他不是你祖父。

我更正道:姓梁的……他是怎麼失蹤的?

他說:哼,他哪裡是失蹤了,他是走投無路,跑去應徵張氏的活體實驗了!還編出了一套鬼話來騙我,說他已經把我輸給了別人,如果不去應徵,拿不到補償費還給人家,我就會被帶走,你祖母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問:您怎麼知道是“鬼話”?

他咬牙切齒地說:他嘴裡從來就沒有一句實話。他就是個人渣。他跑了,逍遙快活去了,留下你祖母和我,我才七歲,你祖母沒有工作,我們是怎麼活過來的?這麼多年,他根本沒有問過一句。他飛黃騰達了,可是他也老了,恐怕快死了吧?你告訴我,他想幹什麼?說!

我說:他就是想找回他的記憶。當年他參加張氏的實驗,100%的腦域都被改造了,他沒有了記憶。

父親哈哈大笑:老天爺還是公平的!他沒有了記憶!他什麼都沒有了!有錢又有什麼用!哈哈哈!

父親起身戴上帽子,又去穿鞋。我問:您要去哪兒?

他說:去見你祖母,警告她,不許把記憶還給那個人渣!

父親執意不讓我一起去見祖母,我只好回了家。剛到家門口,就看見一輛小車停在那裡,一個很眼熟的年輕人從車上下來,是那個叫小全的男僕。他對我說:梁先生請您到車裡坐一坐。

我上了車,看到梁先生坐在那裡,鼻子上插著氧氣管。我問:您找我有事?

他氣喘吁吁地說:陳曉霞……你太太,她參加了張氏的活體實驗,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

他說:還好我發現了,把她撤了下來。

我驚訝道:是您?

他點頭道:我是張氏目前最大的股東。真是險啊,這個實驗到今天已經有12%的損耗了。

我問:股東?損耗?

他說:你沒聽過傳言嗎?張氏的活體實驗為什麼叫“鬼門關”實驗?你怎麼會讓太太去參加這種實驗?

我憤慨道:因為我們沒有錢,因為我們的孩子病了。你憑什麼在這裡羞辱我?

他喘了一會兒氣,道:對不起,孩子。我又激怒你了。你得原諒我。我是沒有記憶的人,也不太會跟人相處。你們的孩子得了什麼病?我願意給他治。

我含淚道:治不好了,健健的病,只有做記憶移植……

他打斷我:你們不會也參加了我那個死囚犯實驗吧?

我驚道:死囚犯實驗也是您做的?

他點點頭。

我突然覺得一切無比荒誕,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最後笑得一臉鼻涕眼淚。

梁先生一直等著我笑夠。他終於開口道:趕快退出,那個實驗的成功率連20%都沒有。我之所以同意進行實驗,完全是為了交換我那個病毒實驗項目的審批。

我對他說:不能退出了,我們付不起違約金。

他又喘息了半天:我……我打個電話。說完,他馬上撥通了電話,問清了健健的DNA縮寫碼,複述給電話那頭。然後,他掛掉電話,對我說:已經撤銷了健健的資格。

我把臉埋在手心裡,從指縫裡擠出一個“謝謝”。

他說:你和你太太,都還很年輕,你們還會有別的孩子的。

我抬起頭:您說的沒錯,您沒有記憶,您也不會懂,別的孩子代替不了健健。

他沉默了。

我衝他鞠了一躬:感謝您在一天之內挽救了我們家兩口人的性命。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回家了,我累了。

可是我並沒有能夠休息。半夜,健健開始發作。並沒有捱到醫院,他就已經不行了。

葬禮過後,小霞默默地哭了整整一夜,她的眼淚甚至浸透了我的枕頭。我抱著她,說到口乾舌燥,說到詞窮,還是不能給她絲毫的安慰。最後,我昏頭昏腦地把梁先生說過的話搬了出來:我們……我們以後還會有其他孩子的。

這話一出口,小霞痙攣般的啜泣突然就停了下來。她咬牙切齒地對我說:不,我們再也不會有其他孩子了。

我試探著說:如果你願意,我們就把關於健健的記憶清除了吧?

她狠狠地搖了搖頭:不,永不。

不待我回應,電話響了起來,父親讓我去頤養院碰面,祖母病危了。

我和小霞趕到頤養院,病床邊,父親陪著祖母,他們告訴我,就在剛才,他們分享了記憶,關於梁先生的記憶。祖母對我說:我從來不知道,阿曾過得這麼不快樂,這麼多難過的記憶,還不如那時候不要攔著他,讓他覆蓋掉。

父親含著眼淚:我都忘了,我也曾經有過快樂的記憶。仇恨會讓人盲目,更會篡改記憶。

祖母虛弱地問我:姓梁的還想要他的記憶嗎?拿去給他吧,我怕,我怕我支撐不了太久了。

我含淚將記憶提取器接好,祖母閉上了眼睛。畢生的回憶,大概不到十分鐘就提取完畢了。

祖母沒有再睜開眼睛,她在睡夢中靜靜地去了。

又是一場葬禮。而後,我取回了祖母的遺物。那個破舊的VR增強回憶體驗頭盔,是遺物裡唯一的奢侈品。我戴上了它。

別人的回憶,在第三人的眼中,一般總是模糊不清的。可是祖母的回憶很清晰。

我看到了她的新婚之夜,那些破門而入的牌友或者說強盜。在洗劫一空後,梁先生把他的喜服脫下來,披在祖母身上,然後一個人瑟瑟發抖。窗外,大雪正濃。

我也看到了父親出生時的情景。梁先生飛奔而來,衝入產房。他抱起父親前,先使勁搓了半天手。他的笑臉,祖母的笑臉,父親黑亮的眼珠。

梁先生去買奶粉卻兩手空空回來的時候,他可憐巴巴地對祖母說:奶粉漲價了,他的錢不夠,於是他想到了他唯一懂得的快速賺錢的方法——可是他失敗了,他詛咒發誓說一定會賺到錢,讓祖母過上好日子。

太多的片段,都是梁先生與父親嬉戲的情景,每一天,每一秒。祖母的記憶力讓我訝異,雖然有增強器幫助,還是太清晰了。我快進起來。

突然,我看到了自己。襁褓中的自己,學步的自己,第一次背起書包的自己。原來祖母半數的記憶都是關於我的,而我,卻覺得她是一個太遙遠的陌生人。

我摘下頭盔,一心一意地為祖母哭了一場。

電話鈴聲打斷了我的哭泣,是梁先生的男僕小全。他對我說,梁先生入了院,他想見我。

我這才想起來,將祖母提取後的記憶導入電腦軟件,準備智能識別。快樂的記憶是粉色的,悲傷的是藍色的。可是,祖母的記憶完全是粉色的。這些記憶不能被第三人讀取,我想了很久,才明白祖母早已塵封了一切不愉快的記憶。

小霞出現在我身後。我對她說:我真希望還能為祖母做些什麼,我為什麼沒有多陪陪她呢?

小霞說:你還有機會。

她將提取器遞給我,眼神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看了她半晌,然後,將提取器連接到自己的大腦,把被覆蓋的跟祖母的十年輸了回來。我只有一年的空間用來存儲那些記憶,於是我挑揀著,在一片完全是粉色的記憶中,搜尋著那些更濃重的深粉色——那是最快樂的記憶。

我終於想起來了我的乳名,祖母叫我“憶豪”。祖母……原來她還一直深愛著梁先生。

我來到醫院,看到梁先生跟祖母一樣用上了氧氣管。我問小全:他要死了嗎?

小全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走上前去,手中握著那隻存滿回憶的提取器。

梁先生對我說:人一輩子……總會做一些錯事。我希望……我希望我還有……能改過的機會,可是我……沒有了。孩子,你願意……幫我……做一件事嗎?

他虛弱得讓人害怕,我衝他揚了揚提取器:祖母答應把記憶分享給你了,別的事以後再說吧!

他說:我……我沒有……以後了。別擔心,我答應給你的東西,都會給你的。我已經改過遺囑了,傻孩子。來,拿著!

他遞給我一隻小小的U盤。我問:這是什麼?

他說:我的病毒。我終於……研究出了……完美的病毒。

我問:什麼病毒?

他說:腦域改造,這件事……是錯的,世界上……不應該有……有這樣的事。我希望……我希望……世界……能恢復……它本來的樣子。這是Z病毒的母株,上傳後,它……它會感染一切……接入網絡的……記憶提取器……分享器,和一切……跟腦域改造……有關的儀器。它會破壞……一切接口!

我目瞪口呆道:那麼,就是說,以後世界上就沒有腦域改造這回事了!

他笑了,目光虛浮而悠遠:是的……多好!釋放病毒,還是不釋放,孩子,這件事你來決定吧!

他把U盤交給我,閉上了眼睛。

我看著心電監護儀變成一條直線。我把那隻U盤死死攥在手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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