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脑——每周一更小故事34

她的脑——每周一更小故事34

(老爷们周末愉快~顶着锅盖来更新了~出差两周多刚回来~)

别墅很雅致,很难判定里面和外面的风景,到底哪个更胜一筹。挑高的屋顶让视线有些无处安放,厚厚的地毯飞速地吞噬掉脚步声。男仆将我引领到一个巨大的宴会厅,一张看上去舒服极了的椅子,正在恭迎我的臀部。就在那一刻,无比浓烈的萧杀突然充盈在空气中。虽然侍者开始一盘盘端上冒着热气的食物,虽然古董唱机开始缓缓流出暖色调的曲子,虽然主人笑意盈盈,开始侃侃而谈。

宾主一共才两个人。

我不自知地把玩着领带夹上的碎钻,感受着每一个切面边缘的锐利,又马上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我立刻不动声色地把手指放到不显眼的地方去——我要摒弃一切显得不够专业的细节。

与我服务过的无数独居老人一样,孤寂像水渗出海绵一样,正从梁先生的每一个毛孔中渗出。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而把全部注意力放到老人那喉音浓重的话语上去。

——公平?哼!世上根本没有这回事儿。甚至——当你想到公平这个词的时候,你就已经把自己弄到不知道名头的天平上去了,而且,恕我直言,是天平上不停下坠的那一方。

老人谈兴很浓。冗长的晚餐让我略有些头脑昏沉,老人锐利的思辨更蚕食着我所剩无几的脑力。眼下,他又一次谈到了公平,我犹豫了一下,老人已经耄耋,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去提醒他这一点。可我还是硬着心肠开了口:时间难道不是最公平的吗——每个人都只有那么几十年。

老人收敛笑意,拉动了手边的摇铃,那个彬彬有礼的男仆几乎是立刻就走了进来。老人对他说:把我刚才散步穿的那双鞋拿来。

男仆点点头,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片刻后,一双沾满泥土的皮鞋被放在托盘上端了进来。

老人说:把它擦干净。

男仆端着皮鞋正要转身,老人补充道:就在这儿擦。

我们注视着男仆的白手套染上污渍,他擦得很用心。

老人对我说:时间和这世界上一切东西一样,都可以用钱买到。你看,我买了小全的时间,用来擦干净我的皮鞋。这样,我就能腾出时间来跟你谈一谈了。

我有些局促地看了看叫做小全的男仆,他的动作纹丝不乱。我思考了一会儿,对老人说:这是悖论。

老人摆摆手:不要试图说服我,小伙子!到了这个年纪,手里又有点儿小钱的老头子,最不需要的就是听人讲大道理了。

我点点头:抱歉,不如谈谈您到底需要我做什么吧。

老人的目光瞬间变得空洞起来,他依然注视着我的双眼,可思绪早已飘散。我趁机把筷子伸向桌上那些摆盘考究的菜肴,大肆破坏了一番。老人的厨子是一流的。

许久之后,老人开口了:我想请你帮我找回一段记忆。

我清了清嗓子,压住一个饱嗝:梁先生,我……我是做正经生意的。

他笑笑:你误会了,我不是说让你去掠夺一段记忆给我,不是“剪切”,我又不是强盗。我只是要求你让记忆的主人能分享给我。

我恍然大悟:人家不愿意分享,您又不想来硬的——可是这根本不是我的业务啊,我做的是剔除记忆的生意。

他点点头:找到之后,把我不想要的部分剔除掉,然后再植入我的脑域。

我再次疑惑起来:可是,为什么要找我?

他悠悠地答道:因为我要寻找的那段记忆,它的主人……是你的祖母。

我呆住,半晌。记忆的碎片开始自动拼凑出一些东西,梁先生,梁伟豪,他是我生物学上的祖父,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与我的祖母分开了。

他继续说:你是我的嫡孙——从血缘上来讲。别紧张,我不是来找你要什么不切实际的天伦之乐的,我清楚我什么也得不到。也许我的钱能帮我——在某种程度上,帮你跟我演一出拙劣的情感剧,但那不是我要的。我不想带着虚假的满足进棺材。我想找回的,是真正曾经属于我的,那些人世间最弥足珍贵的东西……

我打断他:对不起,梁先生。我恐怕得拒绝您。您的名字,在我们家是个绝对禁忌的话题……

他打断我:先别急着拒绝我,看看我的条件。他起身把一叠文件交在我手中。

我看着那些数字,数着小数点前面的那些零。那是一个足够慷慨的数目,我恐怕自己十年也赚不了那么多。我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要告辞了。

我走出他的餐厅,走出他的别墅,走出他的院子。夜色正飞快地吞噬着白昼残存的景致,远处的山与更远处的海,仿佛淬火般,正疾速地由热烈转为冷寂,每一秒都有千万种情绪激荡其间。老人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人间极致的风景。

美极了的风景,但不属于我。我压下心中丝丝缕缕的奢望。

回到家里,我轻轻地开了门。狭小的三角形客厅压迫着我的视线。小霞从沙发上探起半个身子,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看向角落的儿童床,那个属于健健的角落。他熟睡着。有时候我的噩梦里也有着同样的情景——我和小霞都以为已经哄睡了健健,可等我将手指试探着放在他的鼻翼下面后,却感受不到一丝气息。其后的梦境总是伴随着最深切的悲痛,葬礼、哀乐,一切的一切。最近半年来,医生已经下了六次病危通知,我们已经演习了无数遍真正失去健健的场景,万幸他每次都挣扎着从死神手里逃了出来。

眼下健健是真的睡着了,他轻轻地打着鼾。这又是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症状——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这样打鼾?我探寻的目光刚刚接触到小霞的眼睛,就被她眼底的忧郁淹没了。小霞从不抱怨,哪怕是一连数日昼夜不眠地守护着健健。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所有情绪,可是,她的眼神又在时时刻刻诉说着一切。

我有一种想返身逃走的冲动,又马上感觉到这样想都是一种耻辱。我是一个男人,是妻儿的依靠。健健的病是不会好了,除非——除非找到一个跟他配型完全一致又愿意接受脑域改造手术的人,把他的记忆转移到那个人身上去。可是,这样做了以后,到底我们埋葬掉的身体是健健,还是那个拥有健健记忆的陌生人是健健呢——更不用说那天文数字的手术费了。

健健的病已经拖了两年多,我们就要油尽灯枯了。我知道,小霞也知道。狭小的房间里已经有很久没有出现过笑声了,小霞的眉头就像定了型,两道深深的皱纹再也抹不平——她才二十六岁啊,比我办公室的小赵还小一岁。我凝视着她的脸,看到她的嘴唇在动。

那些句子是怎么飘进我的耳孔,又是怎么噬咬我的神经的?半夜,我毫无预兆地惊醒,句子们就飘在我眼前。小霞说了它们,而我拒绝听到它们。于是它们就在房间里四处游荡,无处可去。她说,这是政府的福利性新政策,同时最大化利用资源。她说,第一批接受的都是死囚犯,已经通过了伦理委员会的投票。她说,她给健健报了名。

脑域移植,脑域改造,脑域共享。每个人都说,这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科技革命。它的确改变了世界,从68年前那个叫张小恒的人走进专利局大门的那一刻开始,世界就开始改变了。它变得更秩序化,也更冷酷无情。

知识,或者一切习得性的经验体系,仅仅占据了大脑存储容量的1%。而余下的99%都被用来存放记忆。张博士说,记忆可以被覆盖,被一切想要存放到脑域中的知识所覆盖。只是,这覆盖是有代价的,它并不是一比一的等量交换。10%的记忆脑域,只能存储1%的知识。并且,这覆盖的过程是不可逆的。

理论家,永远不会考虑现实的问题。是的,理论上,认知脑域可以被扩充9倍。那些铺天盖地的广告并没有提到代价。一切鲜活的记忆都被压缩成二进制的编码,提取出来之后,仅仅是一篇简短的txt文档。只有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不带任何情绪化的描摹,因为,情绪会占据大量的存储空间。

我本人,像同时代的所有人一样,也接受了脑域改造的手术。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选择了将十岁以前的记忆覆盖。并且,我选择植入的也是本专业的进阶课程。手术是在我本科毕业那年做的,这样,我就和大多数人一样,立刻拥有了本专业的博士学位。

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后,我的人生按部就班地走上了所谓的正轨。我遇到了小霞,结婚,生子。我们相亲,我们相爱。几年后,我开始创业,虽然没有大获成功,可日子也还很过得去。如果不是因为健健的病,我相信,我们会是很快乐的。

我的思绪很纷乱,那个我一直在回避的问题总是时不时跳出来。手术,手术费和后期护理费用,大概一共需要五十到六十亿元。这是一个平均年薪不到千万的时代,我的收入虽然略高于这个标准,可是小霞已经在家里专职照顾健健两年多,跟不要提那些分期利滚利的医药费和住院费了。我每月收入的绝大部分都用来支付利息了,而本金,在有生之年,大概是不可能还清了。

不知怎地,我想到了梁先生,又想到了祖母。我对于祖母的印象,只停留在11岁的那一年。因为之前的记忆被擦除了,而11岁之后,祖母就像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老人一样,被送进了颐养院。

祖母姓曾,我的父亲和我都继承了她的姓氏。她是个微胖的和善老妇,烧得一手好菜。她和梁先生是完全不同的人。

第二天中午,我又接到了梁先生的电话。他问我:陈晓霞是你什么人?

我答道:是我的妻子。你……

他照例打断我:来我家吃晚饭吧,我这儿有件关于她的事,你得听听。

可是,那天晚上他并没有讲关于我妻子的任何事。他说的都是我祖母的事。他向我展示了关于祖母的被压缩的记忆。只有短短几十个字——2118年与曾雨澜女士结婚,2121年育有一子(姓名:不详),2128年离婚。

我从不曾得知,我的祖母有着这样美丽的一个名字。事实上,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是不知道自己祖父母名字的,因为与他们相依相伴的童年记忆都被覆盖了。

梁先生说:其实记忆被抹去了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一切都可以按我的想象来。每当我读到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我就把它安在我和阿澜身上。

我问:我的祖母,她的小名叫阿澜?

梁先生摇摇头:我并不知道。你看,这就是我说的不确定性的好处。我可以叫她阿曾、阿雨、阿澜,还可以叫她小雨、小澜、澜澜——只要我喜欢,只要我愿意。

我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你心里一定在笑我吧,像我这样的老头子,没人会把罗曼蒂克的字眼安放在我身上。

我认认真真地回答他:不,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是在后悔,为什么要覆盖我十岁之前的记忆。

他说:你知道吗?我是张氏的第一批志愿实验者。

第一批!我太知道了。“先驱”的故事,100%被替换的脑域。最勇敢、最悲惨的一群人。

我问:您一点儿记忆也没有留下?

他嗤笑道:不可思议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参加那个实验!

我再问:那您现在还能记住多久的东西?

他答道:七天。七天之前的事,我靠这个。他递给我一个笔记本。上面的时间精确到分钟。

我问:这是什么?

他答:我的日记,每天一本。这样我就能存住记忆了。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即使我的祖母同意了分享记忆,您也没有办法存放啊!

他说:我有!我……现在有一项恢复脑域的研究,马上就会有突破性的进展。如果……如果研究失败了,我会把所有的知识脑域都用来存放我跟阿澜的记忆,正好能放下十年的记忆。你……会帮我吧?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下次我不会再上当了,也希望您不要用我的妻子和孩子来蛊惑我。

他说:我没有骗你,我只是改了主意,你妻子的事不应该由我告诉你,你需要听她亲口说。

深夜,我从噩梦中惊醒,起身坐在黑暗中。为了健健的睡眠质量,小霞在窗口挂上了双层遮光的窗帘。此刻的房间里,视觉完全失去了作用。我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知道小霞醒了,她均匀的呼吸声出现了短暂的节奏混乱。我不知该如何开口。我要说的话,每一句都是利刃,每一句都会扎在她的心上。我根本没有权力要求她这么做,可是,理智要求我必须开口。我轻轻地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小霞马上回答到:不。

我说: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她说:你想让我放弃健健。

我沉默了,她太敏感,也太敏锐。我怕这样的小霞。

她继续说:我不会放弃他。如果你不能坚持下去了,我不怪你。可是,我不会放弃他,哪怕到……最后一秒。

我说:你说的那个计划,我也知道。可是,手术费是不包括在里面的。三十亿元的手术费啊,还有后期的护理费用,加起来……小霞,你知道我每个月赚多少吗?上个月,最旺季,我也才赚了一百七十万!

小霞说:钱的事,我有办法。

我问:什么办法?

她说:我参加了张氏集团的最新实验,而且,已经入选了。补偿费用完全够健健做手术了,说不定还能剩下来一些。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你疯了吗?张氏现在的那些实验,据说进去的人就没有一个出来过!谁都知道,那是拿命换钱!

她说:你小声点儿。这个实验是100%安全的,我签协议的时候已经看过了。

我跳起来:你已经签了协议?你……协议呢?在哪?在哪?!

黑暗中,她来握我的嘴,却几乎戳瞎我的双眼:快收声!别吵醒健健!

我大骂:你tm找死也找个好死法,快把协议拿来!

灯突然被打开了,健健出现在门口,睡眼朦胧地开口:妈妈、爸爸,你们别吵架……

小霞连忙去哄他。我在床头柜里一通乱翻,一份印有张氏集团logo的文件被我翻了出来。我径直翻到最后一页——违约金的数目——十亿元。我数了好几遍,的确是十亿元。

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给梁先生:我会帮你说服祖母,不过,我需要四十——不,六十亿元。

他说:如果你能帮我说服阿澜,我会修改遗嘱,把基金会以外的零散资产都留给你。

我问:那是……多少?够六十亿吗?

他轻轻地说:大概有……几亿个六十亿吧。

电话被轻轻挂掉,我立刻请了假去颐养院看祖母。一路上,梁先生的那句话一直回荡在我脑海中——大概有几亿个六十亿吧……几亿个六十亿吧……几亿个……

我闭上眼睛,试图不去想这句话。在我残存的记忆中,梁伟豪是个绝对禁忌的话题,他的名字会让祖母骤然变色。可是,我又分明记得,送祖母去颐养院那天,车子等了两个多小时,就是因为祖母一直在故纸堆里翻找一张照片,一张她跟梁先生的合影。

服务良好的护工告诉我,祖母正在影音娱乐室消遣。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光线昏暗,老人们佩戴着个人VR设备,正在自得其乐。我分辨了很久,还是不能认出那些全副武装的老人们,到底哪一位是我的祖母,只好又返身出去再次寻求护工的帮助。护工进去了,片刻后,告诉我需要等半小时,祖母的VR增强回忆体验才能结束,这个体验是不能被中断的。于是我坐在那里傻等起来。

记忆被覆盖的感觉很难形容,我心里是明明白白知道,我与祖母是非常亲近的,我是她一手带大的。可是,这种亲近却缺乏细节的支撑。祖母进了颐养院之后,我们全家每年会去看望她一次,在固定时间。她并没有特别亲近我。没有像某些老人那样歇斯底里或者失常。祖母的喜悦和眼泪都是非常恰当的,完全是一切主流价值观所倡导的老人态度模板。

祖母出来了,她看到了我,脸上完全没有笑意,只急急地问:阿曾,出什么事了?

她唤我“阿曾”,对我的父亲,她也是同样的称呼。如果我们两个都在场,那么我就变成了“小阿曾”。我总觉得祖母对我是有其他昵称的,可是想破脑袋也完全想不起来。

我回答她:一切都好,我是受了一个人的委托来找您的。

她问:谁?

我扶她坐下:梁……我的……祖父。

她顿时变色:你没有“祖父”!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

我握着她颤抖的手:对不起,祖母,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只是……我现在遇到了一些困难……

她厉声道:所以你就跑去求他?!

她的力气异乎寻常地大,我的手指被捏得剧痛起来。我解释道:不,是他来找我的。其实我一开始拒绝他了,我……但是小霞……她签了个合同,一个拿命换钱的合同……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因为祖母手下的力道松懈了。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慢慢说,小霞签了什么合同?

我简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祖母端详了我半天:我看不出我能怎么帮你。我没有钱,你是知道的——不然我也不会被送到这里来。阿曾,人生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你不能左右别人的选择,哪怕这个人是你最亲近的人。这是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尊重。

我含泪道:我知道了,祖母。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别哭,你是个大孩子了。对了,姓梁的到底委托了你什么事?

我说:他想要……想要……

祖母打断我:他想要我原谅他?不可能!

我张口结舌道:他……他其实不记得你们之间的事了,祖母,您忘了吗?他的记忆被覆盖了。

祖母的手颤抖着:他……真的全忘了?那……他想要什么?

我说:他想要您把您跟他之间的记忆分享给他。

祖母摔开我的手:他想要分享记忆?我还活着!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再次张口结舌:他……身体不太好,不能……不能出门。

谎言不知怎地就脱口而出了。祖母道:他……要死了?

我点点头。

祖母再次问道:他给了你多少钱,让你跑来找我?

我低下头:六十亿。

沉默,祖母连同她的眼神一起沉默了。很久之后,她对我说:很抱歉,阿曾,我要让你失望了。请你转告他,我拒绝分享。

我望着祖母蹒跚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对梁先生说:很显然,我的祖母希望您能去看看她。

梁先生蜷缩在他宽大的摇椅中。我在他对面,坐在一张席子上。他的书房布置得古怪极了,除了主人的摇椅,一切客人都得席地而坐。人人都需要仰视他。梁先生说:我……不能去看她。

我问:为什么?

他起身,找到一张照片,递给我。

那是一张早已泛黄的老照片,一个少女在花丛中探出脑袋,人与花都微笑着。

我问:这是……

他点点头:这是阿澜,这是……我愿意记得的阿澜。

我突然很愤慨:梁先生,人都会老的,我不知道您这几十年有没有照过镜子?

他低声说:对不起,孩子,我让你伤心了。你看——他指着角落里那只上锁的大柜子——我其实搜集了很多关于阿澜的资料。可是资料送来的时候,这张照片从文件袋里掉了出来。我把它拿在手里的时候,就决定不去看其他资料了。这就是我希望的阿澜。我知道我做过很多让她失望的事,虽然这些事我不记得了,但是帮我搜集资料的人或多或少地告诉过我。我……我希望我能拥有的回忆是搭建在这张照片之上的,我只想要回忆里的半数——如果能有半数是好的,当然,这也很可能只是我的奢望。孩子,别那么看着我,我知道,我是个自私的人,你心里一定在骂我是个老混蛋吧,没关系,我就要死了,我有无数的时间能等你在我的坟头骂我……呵呵,可能我又自作多情了,你怎么会想要到我的坟头坐坐?孩子,我这么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可是,我的祖母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分享她的记忆给您,您对我的委托,恐怕到这里就要终止了。

他苦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要求太无理了。这么多年,我总是对所有人这么无理。孩子,当你有了钱,有了权力,你就会忘了怎么跟人打交道。对不起,我总是太忙、太忙,所以,不管什么事,我都只想用最快的方法去解决。是我的错。孩子,先别走,我……

我轻轻地起身,轻轻地带上了门,把他和他的也许从未流露的卑微一起关在了里面。

晚餐很简单。小霞很开心,健健这几天似乎有了些起色。小霞告诉我,他今天下午甚至独自一人拼完了很大一只模型。我看着小霞,等着她未出口的话。这么多年的夫妻,我太了解她了。果然,饭后她安顿好健健,对我说:健健入选了。

我问:我应该高兴还是?

她打我一下:当然应该高兴了!下个月就手术。对了,下周我就要去参加实验了,恐怕你得带几天健健。

我问:几天?

她说:合同上说是七天,超时会有高额的补偿金,我猜他们不会超时。

我问:你真的相信你还能回来?

她点点头。

我把玩着健健拼好的模型,一不留神,把它弄成了两半。我仔细看着那些接口,每一个都安装得很浅,从未有过的浅。我心里咯噔一下——肌力的消失是恶化的症状。我看着小霞的眼睛,那份神采回来了。我吞了吞口水,咽下了我的发现。

三天之后,小霞去参加实验了。我喂健健吃完饭,看着他玩模型。他的胳膊愈来愈无力,想要拿起稍远的零件总要尝试好几次。他固执地拒绝我帮助。我想要为他录制一些视频,可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样做。我对那个荒诞的死囚犯计划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一个拥有健健记忆的死囚犯,成年人的身体,七岁孩子的认知水平。我不知道一个人得多么混蛋才能想出这种事来,也不知道所谓的论理学家是不是集体脑袋进了水。健健的身体、健健的记忆,这两样东西加起来,才是完整的健健,缺一不可。

小霞突然回来了,她红肿着双眼:我被刷下来了。

我按捺住惊喜:为什么?

她说:不知道,没有给我原因,只给了我一千万元的误工费。

我死死搂住她的肩膀:感谢老天爷,你回来了!

她推开我:我回来了,可是健健怎么办?再过两周就要预交手术费了。

我再次紧紧抱住她:咱们……咱们不让健健去做手术了,好不好?

她不再挣扎:你……你已经放弃了健健?他还活着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我轻轻地说:别人的身体,那不是健健啊。

她说:是健健,是我的健健!他会记得一切,他记得一切!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他才七岁。小霞,等他大学毕业了,清除了十岁之前的记忆以后,他就不会记得他的这个身体了,他……他就会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了!

小霞啜泣道:不,不会的,他不会清除记忆的,我不许!

我叹息道:你不许?大家都会清除的,只有他不清除,你让他怎么找工作?怎么生存?再说,那些死囚犯都是成年人,等十几年之后,他虽然才二十几岁,可身体已经老了,他本来就很难再跟同龄人去竞争……小霞,你想过这些问题吗?

小霞摇头:不,别说了,我不想听。我也不愿意想。我要健健活着,只要他活着,我愿意养他一辈子。

我放开她:可是,你不能陪他一辈子,我们都不能。他总有独自上路的那天。

小霞一把将正在拼模型的健健死死搂住,健健抗议似的咳嗽起来:妈妈,你弄疼我了!

小霞对我说:手术必须得做,因为……合同上也有违约金。

我问:多少?

她起身将一份陌生的合同递给我。依然是张氏集团的巨大logo,垄断的底气,又厚又硬的纸张。我数着最后一页上面的数字,五十亿。我一下子瘫坐在地。

小霞说:你别担心,我……我去出租脑域,我没有做过改造手术,我有100%的脑域。租50%出去,怎么也够手术费了。

出租脑域,黑市最火爆的交易。成为别人生活中的旁观者,用上帝视角记录属于别人的一切,成为人家的第二个大脑,备用的存储器。走投无路的人总会走上这条路。

我望着小霞,她冲我笑了。我清晰地对她说:你不能去出租脑域!我不许!

我再一次找到祖母,将我的窘况和盘托出。

她沉思良久,对我说:阿曾,我……我愿意帮你。可是,我跟梁伟豪实在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

我们只是相亲认识的,半年后结了婚。婚礼当晚,他在牌桌上输得精光回来,牌友们抬走了新房里的所有家具。甚至我母亲陪嫁的被子都被他们拿走了。那天晚上,我跟他坐在光板床上,冷得牙齿打颤。

第二天他就下跪、诅咒发誓,我……我原谅了他,相信了他。后来……后来噩梦就周而复始地开始了。总是赌,赌得精光,又来求我。我生你爸爸的时候,他还在牌桌上。刚出了月子,他拿着买奶粉的钱去赌,输得一分不剩。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把我们的房子输掉了。我抱着你爸爸站在街上,不知道该去哪里。梁伟豪跑了,他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祖母伸手抹去满眼的泪。她手腕上的生命检测仪响了起来,几个护工连忙推着轮椅跑过来。她们搀扶起祖母,隔离开了我们。祖母回头对我说:阿曾,你去问问姓梁的,这些记忆,他要不要?要,我就全给他!

我找到了父亲。我跟他很少见面。母亲去世后不久,他就再婚了。在他的新妻子的要求下,他删除了关于我母亲的一切记忆。总之,父亲过得不错,他发了福,看上去总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问我:你怎么想起来问你祖母的事了?

我说:一句话说不清。

他说:你想知道什么?是不是那个姓梁的找你了?

我问:您记得他?

他说:我当然记得。你祖母没让我做过改造手术,我小时候的记忆是完整的。

我问:您能不能跟我仔细说说?祖父是怎么失踪的?

他说:叫他名字,他不是你祖父。

我更正道:姓梁的……他是怎么失踪的?

他说:哼,他哪里是失踪了,他是走投无路,跑去应征张氏的活体实验了!还编出了一套鬼话来骗我,说他已经把我输给了别人,如果不去应征,拿不到补偿费还给人家,我就会被带走,你祖母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问:您怎么知道是“鬼话”?

他咬牙切齿地说:他嘴里从来就没有一句实话。他就是个人渣。他跑了,逍遥快活去了,留下你祖母和我,我才七岁,你祖母没有工作,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这么多年,他根本没有问过一句。他飞黄腾达了,可是他也老了,恐怕快死了吧?你告诉我,他想干什么?说!

我说:他就是想找回他的记忆。当年他参加张氏的实验,100%的脑域都被改造了,他没有了记忆。

父亲哈哈大笑:老天爷还是公平的!他没有了记忆!他什么都没有了!有钱又有什么用!哈哈哈!

父亲起身戴上帽子,又去穿鞋。我问:您要去哪儿?

他说:去见你祖母,警告她,不许把记忆还给那个人渣!

父亲执意不让我一起去见祖母,我只好回了家。刚到家门口,就看见一辆小车停在那里,一个很眼熟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是那个叫小全的男仆。他对我说:梁先生请您到车里坐一坐。

我上了车,看到梁先生坐在那里,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我问:您找我有事?

他气喘吁吁地说:陈晓霞……你太太,她参加了张氏的活体实验,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他说:还好我发现了,把她撤了下来。

我惊讶道:是您?

他点头道:我是张氏目前最大的股东。真是险啊,这个实验到今天已经有12%的损耗了。

我问:股东?损耗?

他说:你没听过传言吗?张氏的活体实验为什么叫“鬼门关”实验?你怎么会让太太去参加这种实验?

我愤慨道:因为我们没有钱,因为我们的孩子病了。你凭什么在这里羞辱我?

他喘了一会儿气,道:对不起,孩子。我又激怒你了。你得原谅我。我是没有记忆的人,也不太会跟人相处。你们的孩子得了什么病?我愿意给他治。

我含泪道:治不好了,健健的病,只有做记忆移植……

他打断我:你们不会也参加了我那个死囚犯实验吧?

我惊道:死囚犯实验也是您做的?

他点点头。

我突然觉得一切无比荒诞,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一脸鼻涕眼泪。

梁先生一直等着我笑够。他终于开口道:赶快退出,那个实验的成功率连20%都没有。我之所以同意进行实验,完全是为了交换我那个病毒实验项目的审批。

我对他说:不能退出了,我们付不起违约金。

他又喘息了半天:我……我打个电话。说完,他马上拨通了电话,问清了健健的DNA缩写码,复述给电话那头。然后,他挂掉电话,对我说:已经撤销了健健的资格。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从指缝里挤出一个“谢谢”。

他说:你和你太太,都还很年轻,你们还会有别的孩子的。

我抬起头:您说的没错,您没有记忆,您也不会懂,别的孩子代替不了健健。

他沉默了。

我冲他鞠了一躬:感谢您在一天之内挽救了我们家两口人的性命。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回家了,我累了。

可是我并没有能够休息。半夜,健健开始发作。并没有挨到医院,他就已经不行了。

葬礼过后,小霞默默地哭了整整一夜,她的眼泪甚至浸透了我的枕头。我抱着她,说到口干舌燥,说到词穷,还是不能给她丝毫的安慰。最后,我昏头昏脑地把梁先生说过的话搬了出来:我们……我们以后还会有其他孩子的。

这话一出口,小霞痉挛般的啜泣突然就停了下来。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不,我们再也不会有其他孩子了。

我试探着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把关于健健的记忆清除了吧?

她狠狠地摇了摇头:不,永不。

不待我回应,电话响了起来,父亲让我去颐养院碰面,祖母病危了。

我和小霞赶到颐养院,病床边,父亲陪着祖母,他们告诉我,就在刚才,他们分享了记忆,关于梁先生的记忆。祖母对我说:我从来不知道,阿曾过得这么不快乐,这么多难过的记忆,还不如那时候不要拦着他,让他覆盖掉。

父亲含着眼泪:我都忘了,我也曾经有过快乐的记忆。仇恨会让人盲目,更会篡改记忆。

祖母虚弱地问我:姓梁的还想要他的记忆吗?拿去给他吧,我怕,我怕我支撑不了太久了。

我含泪将记忆提取器接好,祖母闭上了眼睛。毕生的回忆,大概不到十分钟就提取完毕了。

祖母没有再睁开眼睛,她在睡梦中静静地去了。

又是一场葬礼。而后,我取回了祖母的遗物。那个破旧的VR增强回忆体验头盔,是遗物里唯一的奢侈品。我戴上了它。

别人的回忆,在第三人的眼中,一般总是模糊不清的。可是祖母的回忆很清晰。

我看到了她的新婚之夜,那些破门而入的牌友或者说强盗。在洗劫一空后,梁先生把他的喜服脱下来,披在祖母身上,然后一个人瑟瑟发抖。窗外,大雪正浓。

我也看到了父亲出生时的情景。梁先生飞奔而来,冲入产房。他抱起父亲前,先使劲搓了半天手。他的笑脸,祖母的笑脸,父亲黑亮的眼珠。

梁先生去买奶粉却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他可怜巴巴地对祖母说:奶粉涨价了,他的钱不够,于是他想到了他唯一懂得的快速赚钱的方法——可是他失败了,他诅咒发誓说一定会赚到钱,让祖母过上好日子。

太多的片段,都是梁先生与父亲嬉戏的情景,每一天,每一秒。祖母的记忆力让我讶异,虽然有增强器帮助,还是太清晰了。我快进起来。

突然,我看到了自己。襁褓中的自己,学步的自己,第一次背起书包的自己。原来祖母半数的记忆都是关于我的,而我,却觉得她是一个太遥远的陌生人。

我摘下头盔,一心一意地为祖母哭了一场。

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哭泣,是梁先生的男仆小全。他对我说,梁先生入了院,他想见我。

我这才想起来,将祖母提取后的记忆导入电脑软件,准备智能识别。快乐的记忆是粉色的,悲伤的是蓝色的。可是,祖母的记忆完全是粉色的。这些记忆不能被第三人读取,我想了很久,才明白祖母早已尘封了一切不愉快的记忆。

小霞出现在我身后。我对她说:我真希望还能为祖母做些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多陪陪她呢?

小霞说:你还有机会。

她将提取器递给我,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看了她半晌,然后,将提取器连接到自己的大脑,把被覆盖的跟祖母的十年输了回来。我只有一年的空间用来存储那些记忆,于是我挑拣着,在一片完全是粉色的记忆中,搜寻着那些更浓重的深粉色——那是最快乐的记忆。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的乳名,祖母叫我“忆豪”。祖母……原来她还一直深爱着梁先生。

我来到医院,看到梁先生跟祖母一样用上了氧气管。我问小全:他要死了吗?

小全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走上前去,手中握着那只存满回忆的提取器。

梁先生对我说:人一辈子……总会做一些错事。我希望……我希望我还有……能改过的机会,可是我……没有了。孩子,你愿意……帮我……做一件事吗?

他虚弱得让人害怕,我冲他扬了扬提取器:祖母答应把记忆分享给你了,别的事以后再说吧!

他说:我……我没有……以后了。别担心,我答应给你的东西,都会给你的。我已经改过遗嘱了,傻孩子。来,拿着!

他递给我一只小小的U盘。我问:这是什么?

他说:我的病毒。我终于……研究出了……完美的病毒。

我问:什么病毒?

他说:脑域改造,这件事……是错的,世界上……不应该有……有这样的事。我希望……我希望……世界……能恢复……它本来的样子。这是Z病毒的母株,上传后,它……它会感染一切……接入网络的……记忆提取器……分享器,和一切……跟脑域改造……有关的仪器。它会破坏……一切接口!

我目瞪口呆道:那么,就是说,以后世界上就没有脑域改造这回事了!

他笑了,目光虚浮而悠远:是的……多好!释放病毒,还是不释放,孩子,这件事你来决定吧!

他把U盘交给我,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心电监护仪变成一条直线。我把那只U盘死死攥在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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