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鳴鴨的懸案

十八年前豆腐案

自古戀愛自由難

老鳴鴨的懸案

【圖片來源】自拍及朋友圈借圖

【瞧瞧說】

不記得是哪一天,好像是在詩人李明的文章裡

說到,很多人不見了,很多記憶褪色了

那些有關的無關的小人物

有聲有色地活在他們的世界裡

徑自悲喜

當賣豆腐的人,吃了他人豆腐

結果……

這豆腐,到底是吃了,還是沒吃?

在豫東,我老家那個小地方,養雞鴨鵝,不會主動養男的,除非是自己的雞鴨鵝孵出來的,因為養這三樣家禽,是為了吃蛋,男性雞鴨鵝不會下蛋,自然不受歡迎。

不過當地自家孵小雞的人家居多,鴨和鵝卻一般是買來的。所以公雞尚且可見,畢竟可以用來打鳴喊人早起,鴨和鵝就很少見男的了,因為他們只會吃食,不會打鳴。(這麼說也不對,其實男鵝,是會咬人的,且氣急了會飛,飛出好遠咬欺負它的人,那架勢極其可怕,養在家裡完全可以看家護院。)

小時候,有帶著成筐小鴨子的商販來村裡,不是賣鴨子,而是“賒鴨子”,任憑村民們依數拿走,小販只是記個賬,來年再來收錢。若長成了鳴鴨,是不要錢的。這種買賣方式,彰顯了農村經營誠信之道,卻把貨款拖的太久,估計現在也不會有了。

鳴鴨,就是男性鴨子。我們那裡不像稱呼雞一樣稱呼其為公鴨,而是叫鳴鴨。

真是怪事,男雞會打鳴,不叫鳴雞,偏叫公雞。男鴨不會打鳴,卻不叫公鴨,偏叫鳴鴨。這“鳴”字,在老百姓用來,毫無道理以至有意思極了。

有時也有再三口頭保證自己所賣的是母鴨的商販,農戶相信了,當場付錢,幾個月後長成了鳴鴨,會氣得罵商販的八輩祖宗。這樣的鴨子,本該短命的,但因當地人不愛吃鴨,倒也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很久,混在女鴨(俗稱草鴨)群中,儼然有著眾多女朋友的花花公子。

老鳴鴨的懸案

普及完豫東平原鴨子性別歧視知識,該落腳到本文的男主角了,此人是個賣豆腐的,男,中等身材,偏瘦,聲音沙啞呈半破鑼狀,像極了鳴鴨的叫聲,故而得名“老鳴鴨”。

一旦聽到他吆喝:“換——豆腐——豆腐皮——”,不少人家就會反應過來:“老鳴鴨來了!”於是馬上拿著零錢,沒有錢的人家端瓢黃豆,出門買或換豆腐豆腐皮。

那時候,我還是個上小學的孩子。

只知道村裡大人小孩都喊他“老鳴鴨”,至今不知其真實名姓。

在一個孩子眼裡,這樣的一個年輕人,長相還算可以,聲音又極獨特,是很有研究興趣的。聽到別人逗他說話,也會等著和人一起發笑。

那時的人窮,大多是端著黃豆換豆腐的。所以平時賣豆腐通常不說賣豆腐,直接說“換豆腐”。

老鳴鴨把二八自行車停在當街,揭開後座一米長、半米寬、二十公分高的平板木盒子上溼漉漉的棉布,露出鮮嫩的豆腐來。

一柄刀子,極薄極鋒利,按照客戶的要求,迅速精準地劃開一塊,放在托盤裡,抬起秤桿,把秤砣繩子撥出去,根據秤桿尾巴翹起的程度前後調整秤砣的位置,直至秤桿似平非平地晃動著,報出讀數來。

要買豆腐的人說:“老鳴鴨,高點秤!”

老鳴鴨“嘎嘎”一笑,故意把秤砣向裡一移,秤桿尾巴就高高翹起來。此“高秤”只是表演,絕非真照此讀數。所以買豆腐的人會用粗話罵他一句,所有人都笑了。一手交豆腐,一手收豆子,收來的豆子放在一條魚皮口袋裡。

買豆腐的人嫌豆腐水分太大,老鳴鴨則嫌收到的豆子裡雜質太多,就在互相挑剔的埋怨中,買賣高高興興地成交了。

等圍成圈的人該買的買該看的看,買完了也看夠了,老鳴鴨就收起秤,蓋上餘下的豆腐,繼續推著自行車,又吆喝起來:“換——豆腐,豆腐皮——”拖著長腔的公鴨嗓,在九十年代的貧困鄉村的上空迴響,引誘著每一個普通農民家庭的餐桌,在考慮要不要午餐或晚餐加一道豆腐。

老鳴鴨則用他那一木盒子豆腐,換來半口袋質量不一的黃豆,把這黃豆再加工成豆腐,走街串巷換成另外的黃豆……如此循環往復,週而復始,維持一個小生意人的生計。

記憶中,他那時只是個毛頭小夥子,尚未成家。

老鳴鴨的懸案

小時候的我並不喜歡吃豆腐這樣的食品,感覺怎麼做都不夠入味,甚至還透著苦。我對老鳴鴨的興趣,遠遠大於豆腐。但也僅止於記著這一秤豆腐與黃豆的物物交換的場景。

老鳴鴨就這樣在視覺和味覺的雙重矛盾記憶中被飛速向前的時光淡化了。直到二十一世紀的一天,大學放暑假的日子裡,聽姥姥和鄰居在閒談中說到豆腐。我忽然腦中靈光乍現,問姥姥當年賣豆腐的老鳴鴨現在是不是還在幹老本行。

和姥姥聊天的某位妗子大著嗓門一驚一乍地搶先回答我:“老鳴鴨呀?!他被人打成了殘廢!”

故土的人們就是如此可愛,心直口快,你提起一個人,她就自己所知道的最新消息,省略掉若干曲折的情節,直奔結果,哪怕答非所問。

這個大嗓門的妗子就這樣繞開我的問題,只針對“老鳴鴨”這個人名,直接交待了他的現狀。

這樣的好處是,可以讓問的人第一時間面對現實,因為歷史詳細過程並不重要,無論經歷了什麼,反正現在老鳴鴨其人就是穿越了十多年的時光,變成了一個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的人。

我大吃一驚,被她的敘事風格嚇了一跳。當然,嚇我一跳的還是老鳴鴨的遭遇,他究竟怎麼回事,就被人打成了殘廢呢?

當然,還是有原因的,且聽這妗子慢慢道來。

聽這樣的妗子談話,要有足夠的耐心,要容忍她的顛來倒去、語焉不詳,因為她也是聽說,因為她並不講究主謂賓定狀補,因為她也不管什麼倒敘順序插敘……但只要你足夠耐心,就可以從她的言裡話外把來龍去脈搞個大概。想完全清楚,是不可能的。

好在結果就在那裡,過程可以無限發揮。

這位妗子說,老鳴鴨和別人家的媳婦談起了戀愛,現如今這叫第三者叫出軌叫外遇,當時他的行為就叫耍流氓,領著別人家媳婦跑了。

到底跑到哪裡去,不知道;跑了幾次,也不知道;甚至有沒有跑,也一樣是不知道的。能夠確信的是,大家揣測老鳴鴨確實和不是自己妻子的人談情說愛了。

這揣測出的“確實”,決定了老鳴鴨的悲慘命運。

自古戀愛不自由。

要是自由的話,就不必提什麼“戀愛自由”了。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也是自古以來的道理。所以,老鳴鴨和別人家媳婦自由戀愛的事情最終敗露了。女人的丈夫好像是個黑白兩道通吃的人,找老鳴鴨算賬,老鳴鴨不承認。

據說老鳴鴨自始至終都沒有承認自己偷了別人的媳婦,但不知為何,所有的人,無論當事人還是聽眾或是觀眾,都認為老鳴鴨肯定偷了別人家媳婦。

這個別人問老鳴鴨要精神損失費要名譽賠償費要貞潔復原費等等名目眾多的費用,聽說高達十萬。

那年月,十萬可以建一棟花園洋房了。

老鳴鴨不承認,也沒有錢來付各種費。

這個媳婦被偷的“別人”,就指使一幫人,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用一個黑口袋罩在了行走在回家路上的老鳴鴨頭上,拉到“漫道地裡”狂揍了一頓,揚長而去。(漫道地,指前不見村後不見店的荒野之地,罕有人煙,適於行兇。)

老鳴鴨被發現時,已經像是一攤血肉模糊的爛泥了。因為錯過了最佳救治時間,他那被打斷了的胳膊腿肋骨等等器官,都無法復原了,於是他就成了只能躺在床上的癱子。

“那個慘呀!”妗子唏噓不已,極富同情心的樣子更加渲染了老鳴鴨的慘狀。

“那他到底有沒有和人家媳婦談不正經的戀愛呢?”我問。這一點很重要,如果罪名竟是莫須有的,老鳴鴨豈不是太冤了?

“那誰知道?反正他自己是死不承認的。”妗子笑著回答。

我只有吃驚的份,忘了我本來的問題,到底不知道老鳴鴨後來還賣不賣豆腐。反正截止我發問時,他肯定是賣不成豆腐了,生活都不能自理了,還賣個鬼的豆腐?

老鳴鴨的懸案

又過了十幾年,時間走到了今天,不知為何,忽然在週末的下午,想起老鳴鴨來,微信上問一個家在花園的小學同學還記得他不。她說當然記得,換豆腐豆腐皮嘛。

我說聽說他被人打成了癱子。

她大驚,說這麼個老實巴交的人怎麼會被人打?

看來她還沒有我知道的多。我說我就是想向你打聽原因呢。

她說她也常年不回老家,建議我問問我舅。我說算了,我和我舅,從小時候起就沒有共同語言。

豆腐的疑問沒有了,或許只是不重要了。

把老鳴鴨判了殘廢之刑的罪名,到底有沒有呢?

可能是一樁永久懸案了吧。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