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前朝夢憶,茶里歸人

張岱|前朝夢憶,茶裡歸人

張岱|前朝夢憶,茶裡歸人

前朝夢憶

“夜氣方回,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張岱出身於萬曆二十年(1597),此時明朝國祚已賡續兩百二十九年,在位的是明代第十四位皇帝萬曆,國政日漸衰敗。張岱弱冠之時,神宗深居內廷,宮裡唯一可以面見聖上的男性只有宦官,宦官很快便把持朝政。

張岱從小錦衣玉食,四十歲前,張岱是生活周旋在讀書和享樂之間,當然於他而言讀書亦是享樂。明朝滅亡之時,張岱四十八歲,爾後他得面對一個繁華的落寞,讓他生活得多姿多彩的輝煌明朝土崩瓦解,蒙羞以終。

他反覆追思回想,如迷霧籠罩的路徑,於眼前重現,諸多過去遺忘的嘈雜低語,也咆哮四起。他早年撰述明史的夢想不得不面對冷酷現實,轉為闡釋王朝的衰敗,書卷與親朋好友四散分離。

顛沛流離之時所有家當僅存“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

,他始終感受到昔日世界的牽繫。此時張岱撰寫了《陶庵夢憶》手稿,他試圖把已淪喪的世界一點一滴從絕望中搶救回來,讓堆積的記憶釋放出來。那是一場繁華的夢,關於前朝的夢,如李煜所言“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張岱一生的浮華與蒼涼,在夢與憶的交錯擺盪間,隱隱浮現。 順治三年,年屆四十九歲的張岱,顛沛流離,昔日生活的點點滴滴縈繞腦海,回憶如電襲來。張岱提到,夜氣方回,雞鳴枕上,拂曉時分,往事總入夢。張岱在《夢憶》一書的序文中言“夜氣方回,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偶拈一則,如遊舊徑,如見故人。”

記下昔日回憶本是無心插柳,沒想到得以為困頓生活暫時解憂,“飢餓之餘,好弄筆墨”。對張岱而言,夜間燈火星耀,琴聲悠揚,腐臭難聞的牲祭,娼妓若有所思的靜默,浪擲千金於古玩,母親喃喃的祝禱,年輕伶人的粉墨登場,舟船、轎輿之旅,與知交好友的談詩論藝,連同無數的片刻,全都值得說、值得記。

張岱|前朝夢憶,茶裡歸人

陶庵夢憶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痴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初識張岱時並非因為課文中的《湖心亭看雪》,而是因為他那句流傳甚廣的“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痴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那時便覺得此人真是可愛極了,發乎天然,直接透徹。

世人害怕殘缺,卻不知唯有殘缺才是真,世人皆覺癖之無用,卻不知癖為深情矣。

張岱|前朝夢憶,茶裡歸人

飲 茶

“甲寅夏,過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異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天為白。又如輕嵐出岫,繚松迷石,淡淡欲散。”

張岱的三叔張炳芳飽歷世故,品味精純。叔姪兩人切磋品鑑,百般調配,以各處名泉煮各地名茶,找出最能相配的茶與泉。這對叔姪的結論是:取斑竹庵泉水,放置三宿,最能帶出上等茶葉的香氣,再注入細白瓷杯,茶色如籜方解,綠粉初勻,舉世無雙。至於茶葉應否雜入一兩片茉莉,叔姪兩人對此意見不一,但是兩人都認為最好是先將沸水注入壺中少許,待其稍涼,再以沸水注之:看著茶葉舒展,”有如百莖素蘭同雪濤並瀉也“,叔姪兩人遂將此茶戲稱為”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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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燈

張岱三歲的時候,家中老僕帶他到王新的屋外去賞燈。王新是名鑑賞家、古玩收藏家,也認識張岱的母親。小小年紀的張岱坐在老僕肩上,四周景物盡收眼底:燈籠晶瑩剔透,彩花珠燈,羊角燈外罩纓絡,描金細畫,穗花懸掛,張燈百盞。

張岱一族住在紹興,紹興人幾乎生來就會品賞燈籠,蓋因此地富庶繁榮,住起來舒適愜意,多能工巧匠,亦不乏識貨之人。張岱曾說紹興人熱衷造燈,不足為奇,“竹賤、燈賤、燭賤。賤,故家家可為之;賤,故家家以不能燈為恥”。每逢春節、中秋,從通衢大道至窮簷曲巷,無不張燈生輝。紹興人通常把燈掛在棚架上,棚架以竹竿立於兩端,中間以橫木固定,簡單而結實。橫木可掛七盞燈——居中之大燈喚作“雪燈”,左右各有三個圓燈,稱為“燈球”。

張岱|前朝夢憶,茶裡歸人

☻ 出 遊 ☻

“山後人家,閉門高臥,不見燈火,悄悄冥冥,意頗悽惻。餘設涼簟臥舟中看月,小傒船頭唱曲,醉夢相雜,聲聲漸遠,月亦漸淡,嗒然睡去。歌終忽寤,含糊贊之,尋復鼾。小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寢。此時胸中浩浩落落,並無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曉世間何物謂之憂愁。”

出遊時,主要是張岱與親友之間在交談,向來沒有僕侍與船家開口的份。但有時雖然僕役船家在一旁張羅,並不言語,但也是此情此景所不可少的。張岱少時曾在紹興城內龐公池附近讀書,總會在池中留一小舟,興致一來便可外出。池水入溪流,縱橫交錯,穿越城鎮,旁有屋舍巷弄。無論月圓月缺,也不論什麼時辰,張岱總會招舟人載他盤旋水道稍遊一番,舒展身心,慵懶欣賞夜色在幽冥中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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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雪 ❄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張岱也盛讚雪景絕妙幻化的魅力。紹興少雪,若逢落雪紛飛,張岱總是欣喜若狂。張岱既愛初雪中的山水,也愛觀察人對初雪的反應。賞雪者有孓然一人,有群聚而觀者。在他筆下,從一小撮人到孑然一人,再從孑然一人自在地處在一小撮人之中,只見他的敘述隨著這視野的轉變而變化,透露他自己的賞雪心境。

張岱關於雪景的紀錄,最早載有日期的是在天啟六年十二月。當時雪蓋紹興城,深近三尺,夜空霽霽,張岱從自家戲班裡找了五個伶人,同他一起上城隍廟山門,坐觀雪景。“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蒼頭送酒至,餘勉強舉大觥敵寒,酒氣冉冉。積雪欱之,竟不得醉。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簫和之,聲為寒威所懾,咽澀不得出。三鼓歸寢。馬小卿、潘小妃相抱從百步街旋滾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餘坐一小羊頭車,拖冰凌而歸。”

六年後,也是在臘月,又下了一場大雪,紛飛三日不止。這回張岱自紹興渡河過杭州,張家和一些親友在西湖畔都有房舍。天色漸暗,張岱著撬衣、舉火爐,登小舟,要船家往湖心亭劃去。此時人聲鳥鳴俱絕。霜降罩湖,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應俱白,此番變貌令張岱欣喜:“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了亭上,居然已有兩人鋪氈而坐,奴僕正在溫酒。這兩人是從兩百多里外的金陵而來,張岱跟他們喝了三碗酒才告辭。船家駛離湖心亭時,張岱聽到他喃喃滴咕:“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賞月

“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

張岱總相信,就算處於最陶醉忘我之時,也仍保有自覺。他知道,人在內心深處時時都在留心自己給別人的形象,即使在中秋賞月時也不例外。秋節可玩的事物不少,但張岱在西湖畔賞月,卻特別愛看湖畔的賞月之人。

張岱把賞月之人分成五類,一一細說。有人腰纏萬貫,綾羅綢緞,冠蓋盛筵,伶人唱曲助興。聲光繽紛,令之意亂情迷,雖於月下,"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第二類縱情邪淫逸樂,左顧右盼,名娃童孌,環坐舟船甲板上,“身在月下實不看月者”。還有斜倚船艙,名妓閒僧為伴淺酌,絲管裊繞低唱,相談輕聲細語。“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還有人在岸邊呼群喧囂,這類人無舟,但沿湖吵嚷,吃得飽飽,借酒裝瘋,嘯呼嘈雜,較為折中,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心一看者”。最後一類是故作優雅的唯美派,小船輕蕩,淨幾暖爐侍候,素瓷煮茶,佳人為伴,匿藏蹤影而靜靜賞月,“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

張岱|前朝夢憶,茶裡歸人

除上述愛好外,張岱的癖好還有很多,年少時候的張岱“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謔(飲茶象棋),書蠹詩魔(讀書作詩)。”他眼之所見是深深庭院、俏麗婢女、華美衣裳、曼妙花燈、梨園歌舞、畫堂古物,事事都是如夢似幻,流離山野之時唯有這些夢相伴,禿筆蘸著缺硯寫下平生快事,“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史景遷說:“他生於、長於龍山山麓,中年歸返龍山,只為將心中瞭然之事理個清楚。……他理解到只要有人追憶,往事就不必如煙,於是他決心盡其所能一點一滴挽回對明朝的回憶。”個人歷史與家國曆史相互映照、無法切割。不論是懷志一生纂修的明史《石匱書》,還是《陶庵夢憶》裡一幅幅簡約、多情善感的前朝舊事,都鑲框著家族軼事與大時代的層層跌宕與悲喜交錯。張岱一生的浮華與蒼涼,在夢與憶的交錯擺盪間,隱隱浮現。

參考文獻:張岱《陶庵夢憶》、史景遷《前朝夢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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