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番婦」到「美人」:晚清國人眼中的西方女性形象


如今,漫步於城市街頭,發現外國女性的身影,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不會有人為此感到驚詫,甚至眼睛都不會在她們身上做任何停留。然而,幾百年前的中國,卻將外國女性視為洪水猛獸、大亂之源,嚴禁她們踏上國土。直到那場因鴉片而起的戰爭爆發後,這一政策方才被廢除,外國女性在中國人心中的形象才慢慢改變。

嚴禁“番婦來華”

清朝實行較為嚴厲的閉關政策,通過制定《防範外夷條規》等一系列章程,試圖將自己與世界隔絕開來,“逍遙”地活在“桃花源”裡。好在為了彰顯天朝地大物博,拯救“外夷”小命(清人普遍認為少了中國的茶葉和大黃,外國人會大便不通而死),還保留了幾處通商口岸(乾隆年間撤掉三個,只保留廣州一個口岸)。儘管允許外國人來華經商,但是做了種種限制。其中,就包括:外國女性不許居住廣州夷館,只准居住船上。

1751年,有個荷蘭商人擅自帶著三位女性進入廣州,雖未引發衝突,但引起清朝官員的警惕和重視,認為“例當驅逐”。為了防止再次發生此類事件,清廷明確規定:“嗣後有夷船到澳,先令委員查明有無婦女在船,有則立將婦女先行就澳寓居,方準船隻入口;若藏匿不遵,即報明押令該夷船另往他處貿易,不許進口。”從此以後,外國女性可以合法地居住在澳門,而不必困在船上。

那年月的海上航行,比不得現在,漂洋過海到中國,往往需要半年以上。旅途疲憊,甚至充滿兇險,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卻無法攜眷同行(一般會在中國逗留半年左右),這令外國商人十分惱火。因此,這一不人道的政策經常會引發彼此間的摩擦和衝突。最典型的,是發生在廣州的“盼師夫人事件”。

盼師夫人事件

盼師,是英國東印度公司駐粵大班,他對清廷的上述政策十分不滿,所以公然予以挑釁,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之前也有外國女性到廣州,但都是偷偷摸摸,住幾天就離開了)。1830年10月4日,盼師攜夫人和葡萄牙婢女,光天化日之下,大搖大擺地坐著轎子進入商館。盼師之所以明目張膽地這樣做,背後恐怕是有英國政府的支持,目的就是要向清廷的政策發起衝擊。

一週後,兩廣總督李鴻賓勒令“番婦”、“夷婢”(即上述兩位外國女性)退回澳門,不得在廣州停留。然而,不僅盼師拒絕執行命令,而且英國商人也紛紛提出抗議。(注:清廷規定,外國商人不得直接與天朝官員接觸,所以,命令是由行商轉達。)10月20日,李鴻賓再次通過行商向盼師下達嚴令,如果三天之內不將“番婦”遣回,將派兵入館驅逐。盼師一看天朝來硬的,立即通過海軍司令調來一百多個士兵,全副武裝進入商館。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形勢隨時可能失控。

事實上,當時清廷是害怕引起中外戰爭的,因為剛花了好多錢鎮壓了一次邊疆叛亂,實在打不起另一場仗,這也是為什麼後來道光派林則徐到廣州禁菸時,反覆叮囑“切莫開啟釁端”的原因所在。所以,李鴻賓所謂出兵驅逐,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後來,行商伍受昌出面調停,以盼師身體有恙需要人照顧為名,讓兩位女性暫留廣州,待病好後再行離去。最終,她們在廣州共居住50天后,退回澳門。清廷為了顯示天朝威嚴,將一個向盼師提供轎子的行商謝五革職,併發配新疆。(謝五:怪我咯?)

“夷夏大防”作祟

盼師事件發生後,道光帝於12月8日下諭旨,重申嚴禁“番婦來華”政策。1831年3月,李鴻賓等重新制定了《防範夷人章程》,措施更為詳細、嚴厲。此後十年內,此類公開挑釁事件未再發生。不過,雙方的矛盾越來越深,以致這一政策成為後來鴉片戰爭爆發的原因之一。

那麼,清廷緣何一定要把外國女性拒之門外呢?四個字:“夷夏大防”!

中國人一向看不起外國人,往往用“夷”、“番”、“蠻”等字眼來稱呼,而外國女性袒胸露臂的服飾以及其他很多生活習慣等,都被視為“有傷風化”。而且,如果允許她們進入廣州長期居住,勢必擴大華夷接觸範圍,難免引發所謂“不軌”行為。同時,來華商人如有家眷陪同,身後無所牽掛,定居的可能性將大大增加。這些,都被清廷視為影響天朝穩定的不利因素。

說到底,還是所謂天朝思維在作祟。

寫入《南京條約》

《南京條約》談判開始後,英國代表璞鼎查明確將這一問題提了出來,認為中英相距7萬里,往返一次需一年多,如不允許攜家眷來華,於情理不合。清廷代表耆英向道光帝請旨,並在奏摺中說:外國船隻之所以難以控制,是因為“飄忽往來於洪濤巨浪之中,朝東暮西,瞬息千里,是以能為遙患”,如果提供固定住所給外國人,再允許他們攜帶家眷,那麼他們的顧慮就會增多,控制起來會比較容易。而且,“英夷重女輕男,夫制於婦,是俯順其情,即以暗柔其性,似更不必遇事防閒”。這番話,顯然是在吃了敗仗之後,不得不做出妥協,又不想丟掉天朝威嚴的情況下,尋求自我安慰罷了。

從此以後,外國女性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入開放的五個通商口岸。1844年中美簽訂《望廈條約》後,女傳教士被允許到內地傳教。隨後越來越多不平等條約的簽訂,來華外國女性數量迅速增加。

不過,清人對她們的印象並沒有發生什麼本質變化,只是無法阻止而已。

那麼,鴉片戰爭前後的中國人,究竟在哪些方面看不慣西方女性呢?

首先是服飾裝扮。亨特曾這樣記載:“盼師夫人可說是集會中的美人兒,她的服裝是真正倫敦式的,這非常引起我們的羨慕,可是在中國看來,則十分可怕了。”即使開明如林則徐者,也不能接受。他於1839年巡視澳門時,曾在日記裡記載:“夷服太覺不類……婦女頭髮或分梳兩道,或三道,皆無高髻。衣則上而露胸,下而重裙。”

其次是男女倫常。西方講究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甚至常有女性凌駕於男性之上者,而這與中國男尊女卑觀念格格不入。林則徐在上述日記中稱:“婚配皆男女自擇,不避同姓,真夷俗也。”黃懋材遊歷上海時,對於“番婦性驕侈,為夫者一聽其意指氣使,不敢稍怠”的現象十分不理解。

按理說,隨著西方女性來華數量迅速增多,中國人對她們的看法應當逐漸改變,但事實卻非如此。

稱呼易改,觀念難變

大致自鴉片戰爭前夕,英國人開始意識到“夷”字含有歧視之意,遂偶有抗議,至《南京條約》簽訂時,文本中即沒有出現“夷”字,後來在《天津條約》中乾脆明確規定清廷不得再使用“夷”字。而且,經過兩次戰爭的失敗後,中國人懵懵懂懂地意識到,西方似乎並不屬於未開化的野蠻世界,甚至很多地方要比中國文明。

以“西國婦女”。不過,女性服飾及禮儀等,仍屬於“中體西用”之“體”的層面,即大本大源的祖宗之制,絕不可動搖。故而,人們對西方女性的稱呼雖然發生變化,但對於她們的服裝打扮、言談舉止、價值觀念等,仍大都採取排斥態度。

有違倫理,展開批評

在清人看來,西方女性在各個方面都與中國傳統儒家倫理相違背,故各類批評,在士大夫筆下隨處可見。茲簡單舉出幾例:

“男與女面相向,互為攜持。男以一手摟女腰,女以一手握男膊……女子袒露,男則衣襟整齊……殊不雅觀也。”

“家事皆妻倡夫隨,坐位皆妻上夫下,出外赴宴亦然。平時,夫事其妻如中國孝子之事父母,否則眾訾之。”

“泰西則子不養父,臣玩其君,妻貴於夫,三綱淪矣”;“妻可置妾控夫,尤為可笑。”

“在西人不識陰陽,其立教遂不別男女,然言天既有陽而無陰,何以立教反抑男而尊女?違天而行,不亦顛倒剌謬之甚耶……女制男,陰抑陽,事事倒置。”

“女年二十有一,便縱其任意擇夫,盡有屢擇方配之人,不以先奸後娶為恥。青年碧玉,到處求雄;皓首孤孀,盡堪招偶,一至於斯!”

即使像薛福成、曾紀澤等主張學習西方富強之道的洋務派官員,也無法扭轉頭腦裡的傳統觀念,對西方女性的種種行為皆表示反對。比如,薛福成就認為下面的現象“稍違聖人之道”:“男子在道,遇見婦女則讓之先行。宴會諸禮,皆女先於男。婦人有外遇,雖公侯之夫人,往往捨棄其故夫,而再蘸不以為異。夫有外遇,其妻可鳴官究治,正與古者扶陽抑陰之義相反。女子未嫁,每多男友,甚或生子不以為嫌。所以女子頗多終身不嫁者,惡其受夫之拘束也。”他還對當時西方湧起的女權運動表示極力反對,認為:“婦女獨立,則人不願生子,而人類將絕,豈不大可畏哉。”

微弱的肯定聲音

儘管風氣未開,觀念未變,但是在一片批評聲中,仍能發現些許微弱的肯定聲音。比如,王韜說:“女子與男子同,幼而習誦,凡書畫、歷算、 象緯、輿圖、山經、海志,靡不切究窮研,得其精理”,“中土鬚眉有愧此裙釵者多矣。”他竟然公開承認中國女性不如西方女性,可謂大膽。

鄭觀應稱讚“泰西女學與男丁並重,人生八歲,無分男女,皆須入塾,訓以讀書、識字、算數等等,塾規與男塾略同”,倡導興辦新式女學,見識不俗。

李圭則認為西方女子“舉止大方,無閨閣態,有鬚眉氣”,不由“心甚敬之,又且愛之”。

特別是,《點石齋畫報》中出現了不少有關西方女性形象的正面報道。比如,《美婦司舟》一文就稱,美國婦女伊麗莎白因學習航海技術成績優異,鮮有男性超越於她,於是被任命為某輪船船長,總理這條船的一切事物,而她的丈夫也在這條船上,官銜是大副。

《西婦善御》一文,則描繪了一位將腳踏車“馴服”的西方女性,並稱:獨輪車、馬車等交通工具一般都是男人駕駛,如今西方女子對駕駛自行車技巧嫻熟,其行如飛,身輕如燕,令人欽佩。

《女俠洩憤》一文,講述的是一位奧地利女子,因好友丈夫出軌卻不思悔改,所以她替朋友出頭,與“渣男”展開決鬥的故事。畫面中,男女各執利器,而“女俠”正邊跑邊抨起袖子,右手執長刀緊追對方不放,被追趕的男子手中也一樣握有武器,但左臂已經鮮血直流,無力對敵正欲逃跑。

此外,《離婚奇談》和《醜夫被控》兩文則講述美國婦女在離婚事件中行使自己的權利。

西方女性在中國的正面形象開始萌生。

“美人”形象的確立

至20世紀初,西方女性在國人眼中的形象來了一個大逆轉,從原來的“番婦”變為“美人”、“美女”,類似稱呼,在報紙上隨處可見。需要注意的是,此處的“美人”、“美女”並非僅僅指向外貌,而是更看重內在,將西方女性視為榜樣和典範。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已經很少關注西方女性的服飾和禮儀,而將重心放在了外貌背後的國民品格上。比如:

西方女性普遍接受教育。“歐美諸國,女學校林立於都會,女學生絡繹於道途,及其卒業,或為美術家,或為哲學家,或為文豪家,或為悲劇家,或參預夫政治,或從事於偵探,或投身看護婦……”

西方女性普遍自立並貢獻於社會。“泰西女子,無有如中國之終身坐食,不能生利者。”“女子立身端正,心地光明,有獨立之精神,無服從之性質,為國捨身,為民流血,其遺蹟見於歷史者,不可勝數。”

有意思的是,由於西方女性背後折射出的是西方文明,所以她們不僅成為中國女性的典範,而且成為中國男性的榜樣。在當時的輿論中,很多人都有中國男人不如西方女性的言論。比如,“荷蘭者……尋常女子六歲未有不入學,十五歲而未有不畢業於高等者。且其普通社會,女子不通英、法、德何國之語言文字,則謂之無教育之民。今吾中國民其自思,以男子而能通無論何國之語文者,幾何人哉??日人某,數年前遊學德國,以民家為居停。居停之老嫗暇時與之談,則能知德國與日本海岸線之長短與比例,如數家珍。今吾國民其又自思,以老師宿儒能知本國海岸線之長短者,幾何人哉?”

偶爾有分歧

當然,在女權等問題上,革命派與改良派之間存在相當大的分歧。前者這樣說:“曠觀歐美文明各國,男女同等,如結婚也,選舉也,莫不力爭平權,誠以處二十世紀新鮮空氣中,不自由毋寧死也。泰西之女士,如維多 利亞之英明,羅蘭夫人之豪俠,其偉績豐功,嘖嘖人口。”而康有為則對西方女性因崇尚自由不願生育表示擔憂,說:“天與人權之理既明,則婦女獨立之勢日盛,大化浩浩洶洶,轉移而人不知也,亦安能逆之哉?若順風而趨,則人道之滅絕可憂也,吾於法美婦女之趨勢有懼焉。”

事實上,西方女性是一個非常籠統和模糊的概念,既有共同性,也有差別性,而且當時她們絕非盡善盡美。梁啟超就曾說:“美國號稱尊女權,然亦表面上一佳話耳,實則紐約之婦女,其尊 嚴嬌貴者固十之一,其窮苦下賤者乃十之九。嬌貴者遠非中國千金閨秀之 所得雍,下賤者亦視中國之小家碧玉寒苦倍蓰焉。以文明之地,結婚既難,而女性復多於男性數倍,故怨曠之聲,洋洋盈耳,以華人之業賤工者,而中下等之西女,猶爭願嫁之,則其情形略可想矣。”然而,能像梁氏這樣做出敏銳觀察的實屬鳳毛麟角。而且,即使看到些許不足,大部分知識人也選擇了有意忽視,目的就是在中國打造出一種新的“美人”典範,進而能夠在中國社會激起波瀾。“娶妻當娶蘇菲亞,嫁夫當嫁瑪志尼。”“作自由舞臺之女傑、女英雄、女豪傑,其速繼羅蘭、馬尼他、蘇菲亞、批茶、如安而興起焉。”這樣的話語,將時人的急切心情展露無遺。

形象轉變的原因

事實上,這番努力還是很有效果的,清末十年的婦女解放成為一個轉折點。《點石齋畫報》曾發表一篇名為《裙釵大會》的文章,報道了中西女性一同舉辦中西女學堂第四次籌備會議的盛況,文中稱讚這次盛會“誠我華二千年來絕無僅有之盛會也,何幸於今日見之”。畫面上約有百位女子,從衣著上可分辨其是中是洋,學會上十幾個主要主持者圍桌而坐,似在商量大事,而其餘女性則三三兩兩交頭接耳。

那麼,為何西方女性在國人心目中的形象會在20世紀初迎來大轉折呢?

這是因為,甲午戰爭尤其是義和團運動失敗以後,東方文明在西方文明面前輸得徹徹底底,中國人開始真正拋棄所謂天朝上國的陳腐觀念,承認自己不如外國,而向西方學習也開始跨越“中體西用”的鴻溝。改造國民品性,重新塑造“新民”成為知識分子的重要使命,而作為“半邊天”的女性自然也在“新”的行列。於是,自戊戌維新時期即已開始的婦女解放運動,至此大盛。而西方女性形象,恰好可以拿來作為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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