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我們為什麼懷念一個人,因為他的觀點給我們啟發,他的言語給我們歡樂。
有個人品才華你敬重,又可以開玩笑的朋友,能懂你幽默的人,其實並不那麼容易。
對於蘇軾,文與可就是這樣的人。
(一)
這是一篇悼亡感懷的文字,然而整篇行文卻靈動歡樂,
還給我們貢獻了兩個成語:胸有成竹和得心應手。
文同,字與可,號石室先生,笑笑先生。四川人。
蘇軾《祭文與可文》、《黃州再祭文與可文》均自稱從表弟。
有人考證是沒有姻親關係,大約是些格里拐彎的關係,但那不重要,蘇軾這裡,只是要表示親密親近之意思。
文同是漢景帝時候蜀郡郡守文翁的後代。
文翁當時在四川修建學宮,廣受學生,極大地推進了當地文化進步,蜀地人管他們家叫“石室”,因此人們也稱文同為“石室先生”。
文同從小就是好學生,作業文章常常被當做範文展示學習的那種,
三十二歲中進士,嘉佑五年,蘇洵在京城任校書郎,與文同共事。
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蘇軾在鳳翔府任節度判官,初次與文同見面,一見如故,相談甚歡,情誼深厚,
因為任職之地不斷變遷,蘇軾與文同相見的機會並不多,只有兩次,
一次就是在鳳翔初見,然後就是後來再會京師,經常在一起聊天到三更。
兩人書信往來,詩文和唱中互道思念,切磋文藝,在文同去世十幾年時間內,蘇軾寫了不少追憶文同的詩文。
文與可曾經畫了幅《篔簹谷偃竹》水墨偃竹,偃竹就是偃臥而生的竹,贈給蘇軾。
元豐二年(1079)正月,文與可病逝。
七月,蘇軾在湖州曝曬書畫,看到文與可的這幅遺作,睹畫思人,寫下這篇題記。
(二)
先來說說文與可的墨竹畫。
竹子很早就是畫家的寵兒,在中國傳統竹畫中,主要有兩種繪畫方式:
一種為勾勒設色竹子,就是先勾勒出竹葉的輪廓,然後填色,屬於花鳥畫。
另一種以墨竹畫,這種畫法主要以墨竹為主,偶爾點綴一些硃紅的竹子,墨竹畫,是典型的文人畫。
五代、宋朝大興皇家畫院,追求華麗、工整的寫實之風,所以這一時期把繪畫的“真”發展到了極致。
走到極致之後,後人再想創新,就得改變表現手法。
這一時期,文人士大夫另闢蹊徑,他們把繪畫視為體現文化修養和抒發個人感情的載體,
在內容上,也不像以前繪畫要求教化人民的責任,而把繪畫做為個人情感自覺性的表達。
在表現形式上,不求逼真,而追求神似,追求筆墨情趣和詩書畫的融合。
而宋代文人士大夫有著前代從未有過的社會地位,大都是集政治家、文學家、詩人、書畫家和鑑賞收藏家於一身,
所以他們倡導的新畫風很快發展起來,在宋代繪畫史上佔有一席之地,對後世產生深遠影響。
文與可自然是當時一流的文學家和藝術家,擅長篆隸行草各種書法,也能畫山水人物花鳥,詩文有《丹淵集》。
蘇軾稱他“詩、文、書、畫”四絕。他尤其長於畫竹,有“墨竹大師”之稱。
他與蘇軾一起共同開創了一枯木竹石為題材的文人畫風格。使得文人墨竹逐漸成為獨立畫科,並日臻發展起來。
文與可愛竹成癖,他稱竹為“墨君”在居住的地方必須種竹子,
把自己的住所命名為“墨君堂”“竹塢”等。
“篔簹谷”在陝西洋縣西北,谷中多竹。
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年,文同任洋州知州,發現該縣西北山谷中滿是高大的篔簹竹,欣喜若狂,便在篔簹谷中建造披雲亭,
他常常在亭裡觀賞篔簹竹,對竹子的生理結構和生長習性有了深刻理解。
他喜歡畫彎曲盤根的竹子,大概這種竹子艱難的生活環境和遭遇跟他的坎坷仕途相契合,而竹子的傳統意象就是虛心亮節,中通外直、堅韌不拔,他自然是有借竹子抒發心意的意思。
03
我們來看這篇《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
全文可分為四段:
第一段總結文與可的畫竹理論,同時表明作者自己的文藝見解。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於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
文章一開始就說明竹子從層層包裹的小竹筍到成長為挺拔修長,搖曳多姿的竹子,是有它生長的自然規律的,
畫家懂得這個道理,才能創作出有神韻的竹子來。
可惜當世的畫家不懂這個道理,只是一節一節畫,一葉一葉勾勒,那這樣畫出來的竹子,怎麼能有其整體的神韻呢?
所以呢?
“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
這幾句是文與可畫竹理論的精華,也是蘇軾的文藝見解。
意思是說,畫家在畫竹之前一定要仔細地觀察竹子的生長過程,在各種環境下的形態情狀,做到“成竹於胸”
然後,拿著筆,讓平日觀察到的各種竹子的形象在頭腦中再現出來,
凝神構思,漸漸地,腦海中就會出現畫家想要的那個富有生氣神韻天成的竹子,
此刻就要趕快用筆追著記錄下腦海中的形象,一氣呵成,就像兔子跳起,老鷹疾落,
否則的話,構思好的形象會迅速煙消雲散,畫出來的竹子便會失去它的風韻神態。
他特別強調畫家的創作激情和靈感,反對冷冰冰地,支離破碎地去摹擬對象。
蘇軾所稱道的“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的藝術見解,不單單在畫竹上,在文學創作上也一樣,
在《答謝民師書》一文中,他認為作家對自己要描寫的事物要“瞭然於心”,
寫文章要像“行雲流水”自然而就,不拘泥於形式,把意思表達清楚就可以,反對那種“雕蟲篆刻”的文章。
理論重要,實踐也重要,下文就是說這個道理:
“與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故凡有見於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瞭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
蘇軾這裡很謙虛,文與可雖然教了他畫竹的道理,他心裡也明白了,但是如果讓他自己動手,還是不能夠得心應手,
原因呢,練得少。
就跟你們上課覺得自己聽懂了,公式都推得下來記得住,然而一做題,就傻眼,本質上,還是練的少。
我們來欣賞一副文與可傳世的《墨竹圖》,現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
這幅畫是畫在絹上,畫了倒垂竹一枝,折枝取景,
這種構圖樣式是文同典型的代表風格,
很多學文同墨竹的都是以這幅圖的圖式來出現。
行筆以中鋒為主,順暢自然,深色墨畫面,淡色墨畫背面,竹葉井然有序。
文同運用墨色的濃淡變化來表現竹葉的翻飛向背,使得畫面虛實相間,疏密有致,達到層次豐富,生趣盎然的效果。
仔細看全圖,可見筆筆貫氣,自竿到枝再到葉,顧盼照應,渾然一體。
“子由為《墨竹賦》以遺與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養生者取之;輪扁,斫輪者也,而讀書者與之。今夫夫子之託於斯竹也,而予以為有道者則非邪?“子由未嘗畫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豈獨得其意,並得其法。”
蘇轍寫了《墨竹賦》給文與可,說:
“庖丁,是宰牛的,可是(他講的道理)卻為養生的人所採納;輪扁,是製造車輪的,可是(他的經驗)卻被讀書人所運用。現在,您在畫竹上所寄託的思想情感,我以為是有道者的認識,難道不是嗎?”
庖丁解牛的故事大家都比較熟悉,輪扁是莊子裡的故事。
據說齊桓公在堂上讀書,古代的堂是三面有牆,一面全敞開,
輪扁呢,就是一個做輪子的叫扁的人,他在堂下砍削木材做車輪。
看見桓公讀書,放下工具走上堂來,問齊桓公:
“請問,公所讀的是什麼書啊?”
桓公說:“讀的是記載聖人之言的書。”
輪扁又問:“聖人還在嗎?”
桓公說:“已經死去了。”
輪扁說:“那麼您讀的書不過是聖人留下來的糟粕罷了。”
桓公當然大怒。
輪扁解釋:“您看我們做輪子的人砍削木材做輪子,輪孔寬了就會滑脫不堅固;
輪孔緊了則輪輻澀滯難以安裝進去。只有不寬不緊,才能得心應手,製作出質量最好的車輪。
這裡面有規律,但是我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我不能明白地告訴我兒子,他要想掌握還得自己練習。
古代聖人和他們所不能言傳的東西都一起死去了,那麼您讀的書不過就是古人留下的糟粕罷了。”
蘇轍這裡是說輪扁的做輪子的道理可以用在讀書上,而文與可關於寄託在繪畫上的思想感情,也是帶有普遍原理性的。
但是蘇轍從來不畫畫,所以,只知道大致的意思而已。蘇軾呢,不只是理解與可的繪畫理論,還學得了他的繪畫方法。
(四)
蘇軾曾經描述,文與可畫墨竹,一看到好的白練或者好的紙,就手癢癢要奮筆揮毫,停不下來,
等他畫好,馬上被周圍人搶奪而去。
文與可對自己的墨竹作品本來不是很吝惜,只是後來的人絡繹不絕抱著縑素來求畫,文與可很厭煩,
對“持縑素”求竹畫者,他先投之於地,
又張口開罵:“我要用這些做襪子”,結果士大夫把這話當成把柄相傳。
並且同蘇軾開玩笑要人們去找蘇軾畫竹,這樣一來,做襪子的材料絹綢就集中蘇軾那裡去了。
嬉笑之中可見二人的關係之親密,從而引出相互和詩的趣事:
文與可曾寫信附詩與蘇軾
“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
蘇軾趣言
“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
我知道你懶得畫,就把這些絹給我吧。文與可是實在人,詞窮,只能說,我開玩笑的,世上哪裡有萬尺長的竹子。
要說機智還是蘇軾,答詩說:
“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
硬是給解釋通了。
文與可笑道:“蘇公真善辯啊!但若有二百五十匹絹,我就要買田還鄉養老了。誰還上班呢?
恩,我也是這麼想的。
隨後把他所畫的《篔簹谷偃竹》贈給了蘇軾,說:“這竹子只不過數尺,卻有萬尺的氣勢。”
你要這麼硬講,我也有辦法說得通的。
篔簹谷在洋州,文與可做洋州知州的時候,曾為洋州多處名勝賦詩,共三十首成《守居園池雜題》詩集。
蘇軾逐一和對,就是《和與可洋州園池三十首》,《篔簹谷》就是其中的一首。
文與可的《篔簹谷》詩的原文是:
“千輿翠羽蓋,萬鑄綠沈槍。定有葛陂種,不知何處藏。”
大意是說,谷中竹林繁茂,俯看,猶如千萬頂碧翠的車蓋;
平視,宛似武庫架上矗立的萬杆長槍。
其中定有葛陂湖中化龍的神竹,只是難以找到它藏身之所。
葛陂湖,在今河南新蔡縣北,相傳後漢汝南人費長房學道十年而歸,受師命投竹杖於湖中,化為飛龍,於是百怪不生,水物靈異。
文與可的詩寫出了篔簹谷茂竹的長勢和他臨谷觀竹時的欣喜之情,同時寓有以竹託人之意。
蘇軾的和詩說:
“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
意思是:漢川那個地方竹子多啊,不值錢啊,肯定有不少人挖竹筍吃,
我猜想得出,由於廉潔而清貧的太守您啊,一定見此野味而嘴饞,乃至想把渭水流域的千畝之竹盡吞胸中。”
羨慕又戲謔,足見兩人情誼深厚,相互瞭解,
與可那天正和他的妻子在谷中游賞,燒筍當晚飯吃,打開信封看到詩,禁不住大笑,把嘴裡的飯噴了滿桌子。
我們讀到這裡,也不禁失笑。然而緊接著下一段就是:
“元豐二年正月二十日,與可沒於陳州。”
同年七月七日,我在湖州曬書畫,看到這幅《篔簹谷偃竹》痛哭失聲。
人生跌宕不過如此,不禁失笑,到痛哭失聲。沒有心靈相通的喜悅,哪裡有失聲痛哭的悲哀。
你走了,再也沒有人能這樣跟我文雅高妙的戲謔了,再也沒有這樣的歡樂了。
以前曹操以前與橋玄是好朋友,兩人有個約定,死後另一個人路過他的墳墓,必須用一隻雞和一斗酒來祭祀,
否則,車過三步,必定腹痛。後來曹操大軍過橋玄墓,曹操就用太牢祭祀了橋玄。
而我蘇軾,記載下我們相互戲笑的話語,記載下我們親厚無間的情誼。
——讓我永遠笑著懷念你。
(五)
今日學到:
1.《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是蘇軾寫的一篇悼亡感懷的文字,然而整篇行文卻靈動歡樂,還給我們貢獻了兩個成語:胸有成竹和得心應手。
2.文與可和蘇軾開創了文人畫中墨竹一派。
3.文與可與蘇軾認為,畫竹子之前應該“成竹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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