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到了不惑之年,一個觀察者表達了他的困惑|深圳和它的 40 年⑤

深圳到了不惑之年,一个观察者表达了他的困惑|深圳和它的 40 年⑤

深圳對“特區”身份的焦慮從 1990 年代中期就開始了,但它的爆發是在多年後,藉著一篇發表在網絡論壇上的文章《深圳,你被誰拋棄?》。作者“我為伊狂”是深圳一家證券公司的員工咼中校,他在 2002 年年底寫道:深圳人的失落與迷茫溢於言表。文章驚動了不少人。

起因是一則中興和華為搬遷的傳聞,當時深圳最大的兩家高新技術公司可能要把總部搬去上海。外遷的傳聞也波及到了招商銀行和平安保險,兩家 1987 年、1988 年從蛇口起家的金融公司,深圳金融業的本土代表,但在 2000 年後,不斷有消息稱,它們也要遷往上海。還有沃爾瑪,少有的把中國區總部設在深圳的外資企業,這回不是傳聞了,它確實打算把採購總部北遷。

除此之外,和上交所幾乎同時成立的深交所已經兩年沒有發行新股,而起初計劃中的創業板遲遲沒有獲批的跡象。證券機構的分析稱,人們對深圳金融市場已喪失信心。即便放棄和上海分庭抗禮,在華南地區,深圳也不能算作是區域性的金融中心。中國人民銀行在廣州設立了分行,所轄範圍包括廣東、海南和廣西三省。而在深圳的,只是分行下屬的一箇中心支行。

深圳不像過去那麼吸引人了,人們對此感同身受。《深圳統計年鑑》的數據顯示,2001-2005 年,深圳常住人口的年均增長速度降到最低,僅為 3.4%。在高峰期的 1991-1995 年,增速有 21.8%。

“拋棄論”引起轟動時,金心異還沒見過咼中校,他們的第一次見面發生在一年後,在華強北的一家餐廳。但對於深圳 1997 年之後的發展,他們在網絡上的論戰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金心異持有不同看法,“全國人民不但沒有拋棄深圳,反倒蜂擁來到深圳。”他在 2003 年寫了一篇《珠三角失去競爭力了嗎?》,否定了搬遷的傳言。

這篇極具金心異特色的評論同樣列舉了深圳這座城市的弊病,和咼中校指出的一樣:改革遲緩、行政效率低、城市環境糟糕。不過,金心異的主要觀點是反對唱衰深圳。但他謹慎的樂觀顯然沒能像他的朋友那樣引起共鳴。

深圳人比中國其他地方的人都更熱衷談論他們生活的這座城市。他們並不談論生活的細節,或者舊時代的優雅,他們喜歡談論未來。第一代的深圳人一手參與了城市的建造,他們也有理由相信,在中央政府的決策影響之外,深圳人可以、也應該參與決定深圳的未來。

在 2003 年的深圳,金心異、咼中校和黃東和被稱為“深圳三劍客”。他們活躍在一個名為“因特虎”的論壇上,這個論壇 2001 年上線,收錄了 5000 多篇關於深圳的討論文章。黃東和是“因特虎”論壇的創始人,在網絡上的名字叫“老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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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心異,原名張紅橋,他借用的“金心異”是錢玄同的化名,錢玄同有深厚的國學基礎,卻轉而成為倡導新文化運動的改革者。1997 年,28 歲的河南人金心異來到深圳,在萬科公司旗下的《萬科週刊》工作。這本企業內刊在當時的影響力不亞於一本全國發行的雜誌。

2001 年,金心異在網絡上發表了《深圳,你是來到還是離去》,一篇 18000 多字的長文。他往後對深圳的看法大致都可以從中找到依據,並總結為:一位深圳主義者的袒護和責問。這也是因特虎上大多數民間議事者的特點。

民間議事者在深圳最有信心的幾年,金心異三人合夥成立了公司,舉辦線下論壇,並把深圳問題的民間討論彙編出版,希望彌補官方報告的不足。深圳政府注意到這些討論,在 2004 年訂購了因特虎的第一本出版物《十字路口的深圳》。訂購數 3000 本。

深圳到了不惑之年,一个观察者表达了他的困惑|深圳和它的 40 年⑤

金心異不是最早獲得官方認可的民間議事者。他的論戰對手咼中校首先因為《深圳,你被誰拋棄?》在 2003 年受到了時任深圳市市長於幼軍的約見。但金心異對體制表現出了更大的興趣,他相信進入體制、接近政策決策者比在網絡上發言更能發揮作用。

“我寄希望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領導,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領導,是有遠見的,是有度量的,是有傾聽社會民間的意見的寬容。”他在一次訪談中說。

2005 年,金心異被推薦加入致公黨。2007 年,他成為深圳市福田區政協委員,2010 年成為深圳市政協委員,提交了 8 個提案。2015 年,金心異成為深圳市人大代表,每年提交至少兩個議案。

在大部分的提案和建議中,金心異希望深圳被公平對待,他對行政區劃上的優先次序和政策傾斜感到不滿。不管是全國範圍內上海獲得政策優待,還是區域內的廣州。“用行政手段去消滅競爭,是不明智的作法。”

2008 年,金心異參加了時任廣東省委書記汪洋主持的座談會,他建議廣東省政府應該和深交所合作,進行創業板潛在上市公司的“培育”。“難道深交所非得搬到廣州才是廣東的深交所嗎?”金心異說,汪洋贊成他的觀點,但實際情況沒有改善。

同時,深圳被越來越多地提醒,未能抓住 WTO 的機會,及這座城市的作用逐漸只限於區域經濟。這一次沒有民間議事者,而是政府官員公開表達了對深圳未來的擔憂。“可以跟新加坡、首爾叫板,你能做到這一點,就算行。在國內叫板是沒有出息的行為。”汪洋在一次政府會議上說,包括省政府和中央政府都很擔憂,深圳會何去何從。

到了 2011 年,深圳將未來五年 GDP 的增速由上一個五年的 13.5% 下降至 10%,是全國下調幅度最大的一個城市。IBM 在這一年的一項調查顯示,深圳和北京是世界上通勤最糟糕的城市,僅次於墨西哥城。

金心異作為政協委員在接受採訪時說,深圳已經進入工業化的發展後期,工業投資增速連續 5 年下降,受制於土地、環境、人口,深圳碰到了轉型問題,“必須第一個解決”。同樣的問題此後在整個國家出現。

金心異現在這樣解釋“深圳主義者”,“當我們討論深圳的時候,也是在討論中國的市場經濟應該是什麼樣子”。

不過一些批評者認為,深圳已經變得沒那麼特別。廣東省社科院教授丁力 2012 年接受《南方日報》採訪時說:“如今的改革已不像當年那樣,是從一張白紙開始的。現在,各種既得利益沉澱下來,成為一種剛性利益機構,也成為了深圳改革的阻力。”

去年 11 月,廣東省希望對廣州、深圳、珠海三大民用機場進行統一管理,“產權融合”。深圳市政府反對調整方案。

金心異在信息公佈的第二晚寫了一篇《金心異說|關於機場重組:為什麼粵省一做規劃,深圳就吃啞巴虧?》,刊發在網絡上。他批評深圳市政府的態度不夠強硬,沒有為這座城市爭取應有的利益,省政府沒有尊重市場規律,仍然以計劃經濟的思維發佈行政命令。文章很快被刪除。

在後來接受採訪時,金心異說:“我過去兩三年,一直在遵守這個遊戲規則,對外不說話,通過體制內的管道來發出聲音,但這兩三年的效果讓我非常氣餒。”

“如果體制內管道暢通的話,我不會選擇在網絡上發聲這種方式,但是很顯然,體制管道不太暢通。”

今年 4 月底,我們在深圳福田區的一家書店裡見到了金心異,請他談談對深圳和改革開放的看法。

Q = Qdaily

J = 金心異

Q:你如何理解“改革開放”在當下的含義?

J:“改革開放”四個字,說白了,已經被異化了,或者說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叫作“改革開放”。當然,“開放”有它特定的含義了,可是“改革”這個詞已經異化,它的含義已經不確切了。任何的改變都被叫作改革。在 2001 年,當我們說“改革”的時候,我們知道什麼樣才叫“改革”。2001 年之後,很難說了。這個詞被濫用,被改變。“開放”一直還比較清晰。1980 年代我們是以開放倒逼改革,現在開放和改革未必有很密切的關係。

2001 年加入 WTO,是關鍵的時間點。2001 年之前是清晰的。比如說市場化,大家是比較清晰地認定,更多地讓市場配置資源,而不是強調政府的作用。比如說,國企改革,讓國企退出競爭性的領域,這在朱鎔基的國企改革裡也是清晰的。

分稅制?我覺得不能簡單說成是收權、集權。實際上它是中國的歷史上第一次把中央政府財權、地方政府財權做法制的分割,以前是沒有法制分割的。一般都是中央政府去和地方政府去談,是三七開,還是什麼?不是依據制度、法律來規定中央和地方的財政分擔的。分稅制是第一次以法制的形式。所以我覺得在分稅制上,改革的意義還是大於集權的意義。

另外一方面,相對來說,還是給予國民一定的經濟自由。朝著一個尊重產權的方向。這在之前是很清晰的。

我們一直講,鄧小平的政治路線,一言以蔽之,就是改革開放。改革開放,鄧的代表作就是深圳特區。深圳特區過去確確實實在改革和開放方面是先行者。現在我覺得深圳特區面臨著對自己角色的檢討過程。作為鄧小平改革的代表作,你如何進入新時代。不管你願不願意,都要進入中央講的“新時代”。這是深圳現在需要研究的問題。這方面的事情,我至少最近一年沒有再寫了。

Q:在你看來,深圳過去有過哪些突破性的改革?

J:深圳的改革突破性的事情都是在 1997 年之前做的。嚴格意義上來說,在 1991 年之前做的。(鄧小平南巡之前?)對。不僅僅是蛇口。深圳當時為國家探路,突破的很多事情都是在梁湘時期,和李灝時期。

李灝曾經設想,深圳也要做政治改革。但他們的設想在 1990 年就已經終結了。因為他設想的,深圳不設人大、政協,但事實上,1990 年深圳就建立了人大、政協,所以你會注意到,深圳兩會的開會換屆(注:每五年召開一屆)和中央是錯開的。全國是 1992、1997、2002……2018 年初開全國兩會。深圳則是 1990 年開始的……宣佈李灝設想的政治改革那一套就已經 over了。

1990 年之後,深圳不是沒有做一些事情,而是大部分事情都在經濟領域。

經濟領域算不算改革?也算改革。國企改革,在 1990 年之後,還在繼續做。2000 年之後,2004、2005 年賣掉很多國企的股份,引入外資進入國企,在當時是領全國之先的。

Q:混改。

J:對,但是沒有突出的。

金融呢,因為金融所有的改革都是按照中央的部署,而且不僅僅是在深圳。涉及到股市的,一定是上海和深圳。其它方面突破的並不多。尤其是在 2004 年之前,深圳金融的突破非常少。原因是朱鎔基當時的金融改革,比如說撤銷人民銀行的省級分行,設大區分行,華南的大區分行在廣州,原來的深圳分行是直接歸央行的總部管,變為歸廣東管,這就意味著深圳不可能做任何金融上的創新和發展,因為所有都要經過廣州。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金融的改革也沒有多少。

社會建設方面,有一些,不多,也是跟著廣東省。 2007、2008 年之後,汪洋做廣東省委書記之後,推動的市政建設。深圳也算是在省委的統一部署下,做了一些嘗試。但步子並不是很大。比如說,在所有的社區居委會,設立社區中心,你說這算是改革嗎?只是增加了投向社區的財政基金而已。突破性的改革都沒做,比如說,有段時間,有人建議是不是可以撤銷街道辦,沒做,如果做了,就是很大的改革。但是沒有做。反而是貴陽做了。也有人建議說,深圳能不能劃小居委會 ,叫一站多居,因為我們現在一個社區居委會少則三五千人,多則三五萬人,甚至有的能達到十萬人。國家的居委會組織法,規定的是每一百到七百戶,設一個居委會。所以我們也建議深圳能不能化小居委會,一個小區設一個居委會。但這個建議也沒做。居委會的競選嚴格意義上也沒做。我們居委會的選舉模式還是老的模式。所以你說社會這層,有做什麼?

我不能說 2001 年之後深圳什麼也沒做。我們曾經寄予很高的期望,2003 年之後,國家發改委,體改司,國務院曾依託體改司,先在上海,天津,後來又到成都,重慶,長沙,綜合配套改革。我們很多人曾經寄希望於綜合配套改革能做一些事情。

深圳最終是第七個被授予了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這麼晚才輪到)對深圳來說,已經是很奇怪的事情了。怎麼可能擴大改革的時候,沒有深圳的份兒。但一直拖著不給深圳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一直拖到第七個。

原來的經濟特區就是經濟改革,但經濟改革已經不夠了,需要衍伸到其他領域。當時探討綜合配套改革,一共三個領域,一個是經濟領域的最後改革,就是最難改的那部分,就說涉及到資源配置的部分,包括金融體制改革,包括土地改革,包括國企改革,包括戶籍改革,包括財稅體制改革,都是我們經濟體制改革未完成的領域。土改現在還是推不動。

另一個探討的是社會領域,能推動大的改革。第三個,沒有講政治體制改革,只講了行政體制。後來深圳做了一點點改革的,是這方面。所謂的大部制改革,是走在全國前面的。實際上,全國也搞大部制改革,中間的時間差並不大,說明深圳是按照中央的要求去做的。如果是自己探索的,肯定沒那麼快去推廣。

到現在為止,我都認為大部制改革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你想解決什麼問題?想解決部門之間扯皮的問題嗎?所謂解決扯皮問題,合併了部委,或者合併了兩個局之後,但凡需要管理的事情,還是需要設個處吧,處和處之間照樣有不配合的問題。如果局長協調,那之前副市長不能協調嗎?所以大部制改革不能解決互相推諉的問題。裁減人員?能裁得掉嗎?最多後臺部門,行政、財務,是可以合併的,你也沒法裁員,只能不進人了。你也不能精簡多少人。只要業務促使,還是要保留那些,因為必須要有人管啊。所以大部制改革沒有意義。

Q:有意義的改革是什麼?

是行政審批制度改革。但深圳搞了六輪、七輪,每次都說自己減少了多少審批事項,無非都是在做手腳。權力一點都不會放的。

另外一個就是,崗位描述和績效考核,這是行政管理提高效率的關鍵。所謂的部門之間的糾纏和推諉責任,主要是崗位描述的問題嘛。績效考核必須依靠清晰的崗位描述。但現在的行政管理體系,拜託,有做非常細緻的崗位描述嗎?只有崗位描述,才能追責啊。

我們那時候說,一定要推行政體制改革的話,能不能從財政體制改革入手?因為如果能把政府的錢袋子管住,那就可以倒逼政府。現在為什麼削減人員,編制卡得很死,有用嗎?一點用都沒有。雖然編制卡死了,編制的人變成了奴隸制,拿著工資不幹活,招很多編制外的人來幹活,當他們的奴隸。在深圳太普遍了,全國都是一樣的。所以編制卡死了,行政體系不還是在迅速地膨脹嗎?這些編外的人能隨便開掉嗎?開不掉,因為都是有關係的。所以要控制財政供養人員的規模。那能不能把財政管起來?

事實上,財政體制改革推了這麼多年,比如說,財政預算公開,到哪裡就止步了呢?類、款、項、目,綜合開支,公開到項。公開到項是沒有任何價值的,起不到任何的監督作用。公開到項,比如教育局今年預算 120 個億,其中 60 個億是行政開支,這是一項,學校的款項是 30 個億是一項,新建學校 80 個億,就到這裡為止了。你能起到一點點監督作用嗎?一點都沒有。我們還欣然自得地說,我們都公開到項了。但全國人大推動的公開改革,公開到項就已經做了十年了,這十年,再往下就走不動了。你敢公開到目嗎?目是什麼?新建學校,講清楚投這個學校花多少錢,硬件多少,才有可能社會監督。光說教育經費多少億,社會一頭霧水,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啊。修橋用了多少錢,社會是可以監督,因為有懂行的人會知道,你這個橋用不了這麼多錢,我們不往下推了。這是預算監督這一塊。

另一塊是分稅制。朱鎔基做了第一步,中央和各省的分稅制給做了。他沒有去界定省和地市,地市和縣區怎麼分稅,都沒有。各地市都是上一級政府自主決定怎麼分,下一級是沒有發言權的。問題是這樣一個分法,到現在為止,我們也沒有弄清楚,每一級的責任是什麼,包括樓繼偉,都講過這個問題。財權和事權是怎麼對應的?

財政體制的關鍵在哪裡?除了交稅需要立法同意,預算要經過人民同意之外,還有一個什麼呢?如果你是一個上下級分權的政府,你就必須清楚地界定中央政府幹什麼,省級政府幹什麼,市級政府幹什麼。我們不是分權政府。只有分權政府才是合理的。我們所有的改革不就是要追求一個合理性嗎?我們又願意承認我們的目標是分權政府,又不願意打破這個垂直體系,因為我們是兩千多年的專制國家,一旦形成了慣性, 想要撤掉它,難於上青天。

Q:你剛剛提到的,似乎隱含了一點,如果是中央主導的改革,而不是深圳自主的,就不是改革。

J:這就是過去一直爭論的,改革到底應該自上而下,還是自下而上。自上而下的話,就有一個,各個地方的特點是不一樣的,地域差異性。

最好是地方改革。但有一個,中央試錯的問題。你如果錯了,能不能免責的問題。這是免不了責的。包括深圳說立法,改革免責問題。

Q:是,2005 年深圳的《改革創新促進條例》很轟動,規定“改革創新工作發生失誤,未達到預期效果,或者造成一定損失的”如果沒有牟取私立、惡意串通,可以免於追責。

J: 但你立法有意義嗎?決定追責不是你,是中央政府啊。你連壯膽的作用也沒有。立法就是改革的噱頭而已。後來就不是真的改革了,是為了顯得我在改革而改革。

你要說,1980 年代深圳的改革是完全不同的改革嗎?No。包括袁庚和梁湘的改革,如果不是他們在北京的支持者在指導他們,或者為他們背書,能做嗎?李灝更明顯。如果不是最高領導層,在支持他,他能在深圳做改革嗎?一點可能性都沒有。所以這是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結合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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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十二五”說,改革進入了頂層設計,中央統籌,我們會看到,一統籌,就會不顧及地方的特點,就會出現很多不適應症,最後結果,就是中央要麼硬來,不行就收手。全國性一盤棋的改革措施,機會成本是很高的。就一個特區,試錯成本是低的,股市不行,就關了嘛。

Q:現在的深圳,和 1980 年代人們剛來的時候,也不一樣了。試錯成本也不低。

J: 對。但即便如此,深圳做改革試錯,機會成本還是,最多影響到一個城市。完全意義上的基層改革,我認為是不可行的。但完全意義上中央主導的改革,也會有問題。怎麼結合。

Q : 你覺得改革目前遇到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實際上是我們的改革失去方向了,不知道往哪兒走了。我舉過一個例子。就好像 1978 年開始,千軍萬馬,假設 31個省市自治區都要往一個目標去,深圳跑在最前面,領頭。偏偏有一條很寬的大河,深圳到了這個河邊就不能走了。就停下來等,不知道怎麼過河。然後慢慢也都跟上來了。都倒了河邊。都不知道要不要過河,怎麼過河。差不多過去十幾年就已經這樣了。改革到了河邊。是摸著石頭過河,還是建一座橋,還是找一條船?我們到河的對岸幹什麼?沒有人講得清楚。所以只好在這裡等。

鄧小平很清楚,要建立市場經濟,雖然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但首先是市場經濟。市場經濟的目標是什麼?實際上我們現在不知道。

鄧小平一直講的是,沒有政治體制改革是不行的,只不過我們要謹慎,要穩妥地推動它。沒說不考慮。那政治改革的方向是什麼?民主與法制。這是 1980 年代政府工作報告說的。現在我們說社會主義民主,社會主義法制,什麼叫社會主義民主,要不要選舉?憲政也不要,全面批判憲政。請問,社會主義民主和西方民主有沒有共同點?哪些共同點能不能講清楚啊?不討論啊。你有差異,但應該有共同點啊,共同點是基礎啊。這個我們也在迷惑。

Q:你以前更多談深圳,現在是不是覺得就深圳談深圳沒有意義了?

J:為什麼我們以前給自己的要求是,理性,建設性,地方性。是因為談全國政治事務有風險,談地方風險小。再一個,深圳政府相對寬容。

還有一個原因,深圳就是全國的縮影。各項改革,深圳做不到的事情,全國也別指望做到。我們認為,深圳不管在經濟產業結構和質量,經濟的發展模式,經濟的增長方式,還是在社會的結構,文化的特點上,都在全國具有典範意義。

以社會結構為例,深圳是典型的全新社會結構,陌生人社會。我們社會的現代化、結構調整,應該建立在陌生人社會的基礎上。跟我們過去的熟人社會,法制就是陌生人社會。不是說大家互相都不能熟悉,首先承認每個人法定的權利,但這個權利是有邊界的,每個人都尊重這個邊界。就是康德說的法權。我的權利邊界在我不侵犯你的權利的地方。就假定大家都不認識,來相處。我這幾年搞社區研究。社區實際上是熟人社會,而不是陌生人社會,但不應該是傳統的熟人社會,而應該是建立在法制的陌生人社會基礎上重新建立起來的熟人社會。

深圳的社會結構是很典型的,大家都很清楚權利邊界在哪裡,在這個基礎上,大家可以結社,行業協會,商會,各種社會組織。自由人的自由聯合。現在不讓用公民社會這個詞,這是我們的講的公民社會。

Q:因特虎在 2009 年發行過最後一本出版物《三十而立,深圳夢和公民社會》。廣東省社科院教授丁力也說,深圳是最有資格講公平的。

J:深圳是有最好的基礎的,因為我們很多人來的時候都是陌生人。在這些陌生人的基礎上,我們重組了一個社會結構。如果我們在這邊探索,如果基層自治在深圳都搞不成的話,那就……。如果搞的話,深圳最容易搞得成。

這就是我們說的,很多事情,知深圳就可以知全國,討論深圳就是討論全國。而且深圳在做的,都是國家未來的方向。而深圳未來做的,更應該是國家的目標。所以我們說是在討論深圳,其實也是在討論中國。只不過在規避風險而已。

深圳到了不惑之年,一个观察者表达了他的困惑|深圳和它的 40 年⑤

Q:為何稱自己是深圳主義者?

深圳主義的定義就在於,深圳是國家的探路者。深圳如果能建立長足的市場經濟制度,那全國應該也可以建立。當我們討論深圳的時候,也是在討論中國的市場經濟應該是什麼樣子。比方說,是不是要明確地界定私有產權,要不要發生衝突的時候,通過透明的法制,來解決問題,而不是權力干預。

Q:廣東省曾在 2009 年推行“小政府、大社會”。在“小政府”上,深圳是比較好的例子嗎?

深圳,唉,既是一個小政府,也不是一個小政府。說是一個小政府,相對全國大部分政府來說,深圳政府介入微觀經濟的程度是很小的,基本上不介入。

由於過去這些年的改革形成的基礎,很多人不明白為什麼深圳的市場經濟制度比國內其他地方成熟一點。深圳就做了兩件事情,第一個是,深圳特區剛成立的時候,1980 年代初,我們就走了第一步,所有管理微觀經濟的部門,深圳都沒有設政府,什麼局都沒設,只是設立了一個個國企,然後通過行業協會做行業治理。一步一步來的。政府幹預微觀經濟的抓手是沒有的。不會去介入這些微觀經濟管理。

第二步就是國企改革。介入競爭性領域的國企都虧得一塌糊塗,給了深圳一個機會,合併,關掉它,賣掉它。有兩輪,兩輪之後,深圳的國企就只剩下公共服務的部門。(注: 2004 年,深圳市政府又引入外資,把公共服務的企業也商業化。)

這樣的話,在競爭性市場領域沒有國企的時候,政府才能一碗水端平。這就是為什麼全國其他城市市場經濟沒有深圳成熟……拿市場優惠,出臺政策,來保國企。

比如像房地產。深圳的國資房地產公司,國資佔得比例已經很小。民營又做得很大。但房地產是權力介入最多的行業,還是會有一些。但比全國其他地方已經好很多了。

現在還有沒有這個活力呢?在減少。我們又新設了一些地方國企。比如說金融,競爭性領域,每個區都在設自己的金融控股中心。有一些回頭,但在全國還是稍微好一點吧。

和美國的政府相比,還是大的。即便和日本、臺灣相比,都是大的。公務員體系,編外的僱員,數量還是大的,但比起國內的城市,還是小。

Q:你是 1997 年來深圳的。那時候你對深圳有什麼認識?

J:我在廣東呆了好幾個地方,惠州、廣州都呆過。1997年,我來深圳,深圳非常的迷惑。香港迴歸了。之前,深圳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使命,要為香港迴歸做貢獻。深圳之所以建立特區,給予很多的政策,就是為了香港順利迴歸。迴歸了之後,深圳一下子就迷茫了。深圳市委市政府 96 年做了一整套方案,在香港迴歸之後,深圳要怎麼做,保證香港長期繁榮穩定。但那套建議裡的大部分,中央政府沒有采納。

1997 年之後,確實有些人離開深圳。

你要說 1997 年到 2002 年,我跟咼中校兩人的觀點是針鋒相對的。咼中校寫了那篇文章《深圳,你被誰拋棄?》,事後我們再來看,從 1997 年到 2002 年,深圳每年淨流入人口 150 萬,那什麼概念?說明全國人民不但沒有拋棄深圳,反倒蜂擁來到深圳。這些人來了要就業的,說明深圳那五年裡提供了 700 多萬個就業崗位。為什麼能提供,因為深圳的高新技術產業在那五年發展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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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到現在為止,你對深圳的發展一直很樂觀。

J:到現在為止,深圳仍然是大規模地增加人口。2016 年保守估計,深圳淨流入人口 80 萬。80 萬是個大城市的概念。無論農民還是小城鎮的人,出來打工,一定首選北京上海深圳。城市一定是具有吸引力的,機會最多的。

Q:你還有提議深圳擴大面積。

J:人口密度太高了。1980 平方公里,2300 萬人。但每年 50、80 萬人擠進來,大家覺得還是能容下來。有人說,深圳容納 4000 萬人沒問題。有沒有必要擴大深圳的外牆面積,是中央必須要考慮的問題。

我們一直說統一的產業,一體化的產業鏈。比如說,改革開放三十年,四十年,最重要的成果就是在珠三角東岸形成了電子信息產業鏈,這個產業鏈的規模多大呢?深圳大概有兩萬三四千億,東莞差不多一萬億人民幣,惠州兩三千億。加起來三萬五六千億人民幣、六千億美金的產業鏈,在全世界有多少個,在全中國有多少個。這個產業鏈非常寶貴,而且是全球比較有競爭力的產業鏈,而且是以我為主發展起來的產業鏈,中資企業主導的。長三角也有一個很大的電子信息產業鏈,是外資主導的,歐美日,加上臺灣資本主導的。所以,國家要不要重視這個產業鏈?

大灣區不是這樣一個玩法。大灣區是要解決粵港澳合作的問題。但現在這樣的操作方式仍然是解決不了的。把大灣區規劃的主體放給了廣東省,這是很扯的。大灣區應該確立的是以深港國際都會為核心的大灣區,廣東省只會確認以廣州為核心的大灣區,那還怎麼玩?這是不可能實現的。

深圳到了不惑之年,一个观察者表达了他的困惑|深圳和它的 40 年⑤

Q:你總是以城市為單位做討論,你也常提簡·雅各布斯的城市群概念。

J:對。我們認為,香港深圳東莞惠州是個聯繫最緊密的城市群。比廣州、佛山的聯繫還要緊密,是因為這個六千億的產業鏈,上下游的關係,服務與被服務的關係。

香港也在為整個產業鏈服務,港交所提供融資服務,併購也通過交易所展開。你知道深圳東莞惠州有多少老闆住在香港嗎?馬化騰是港商,還是深商?他既是港商,也是深商。但他常年住在香港。同樣,惠州的李東昇也常年住在香港。包括它的大學,也和這些城市有密切的關係。包括很多設備只有香港有,大陸沒有,比如芯片檢測設備,禁止向大陸輸送。所以深圳的一些大公司還是要派人拎著芯片去香港檢測。

只不過深圳越來越取代香港在其中的服務功能。比如,深圳也有證交所,也有融資的功能,也有併購平臺的功能。也有很多會計事務所,律師事務所,為這些併購提供服務,也有科研、研發,為區域服務。香港機場提供國際航班,深圳機場也在為區域提供國內的航班。東莞惠州去國內,還是利用深圳機場。

所以這三個城市在電子信息產業鏈條上的聯繫是非常強的。但行政關係上是割裂的。我們很難想象,建立一個城市群政府,無法想象。尤其涉及到香港和內地的關係,更麻煩。不像深圳,是對全國人民開放的。入籍香港多難啊。香港財政的錢,更不允許投放到香港邊界之外的地方。所以看上去它是個不設防的城市,但實際上,它的很多流動是被限制的。

同樣的,深圳和東莞,產業是一體化的,越來越多生活也漸漸一體化,甚至黑社會都一體化,但政府與政府之間卻嚴守邊界。深圳和惠州也是一樣的。

Q:這是無解的?

J:這是無解的。中國就是行政區經濟。但你看看深圳的坪山區和惠州淡水的惠陽區,它們之間的邊界,一條邊界線,這邊深圳的房子賣到了四萬,那邊惠州的房子就賣到了一萬。那裡邊住了很多深圳人。說明我們城市管理的體制跟不上。是不是隻有調整行政區劃一條路呢?要麼,就是改革稅制。為什麼會有行政區經濟,就是稅制。但現在中央政府會動稅制的問題嗎?顯然不會動。因為他認為這是過去三十年成功的經驗:企業所得稅作為地方稅,激勵了城市間的競爭,拼命招商引資,爭奪企業,爭奪公司的總部,才有經濟發展。

所以,要麼深莞惠合併成一個城市,保護產業鏈,更加按照市場規律配置資源。而現在,深圳是在拼命阻撓企業外遷。華為把研發搬到中山湖,對華為是對的,但對深圳損失太大了,不只是稅的問題,還有人的問題。如果把深莞惠一體化了,就沒有這個問題了。

Q:最後想問問你對幾次改革論的理解,以及深圳在其中的角色。

J : 1979 年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是未完成的改革,改革沒有停止的時候。這叫一次改革論。

二次改革論其實是三次改革論。第一次改革到 1989 年就結束了,被證明失敗了。第二次改革從 1992 年到 2000 年,2001 年加入 WTO,二次改革勝利了。有沒有第三次改革呢?有人說有,也有人說沒有。官方一定會說是一次改革嘛,學術界有人會說是二次改革,希望有三次改革。

嚴格來說,深圳是屬於第一次改革。如果講兩次改革的話,第二次改革重心不在深圳。加入 WTO ,上海和長三角是最大的受益者。廣東沒有收割加入 WTO 的太多紅利。當然出口貿易還是受益,但帶來的外資投資紅利,全部由上海和長三角收走了,這是我十幾年前就有的觀點,我不怕再拿出來講。因為這不怪別人,怪廣東自己。

廣東人一個有路徑的依賴,依賴於香港。第二,廣東人只會埋頭走路,不會抬頭看天,對加入 WTO 帶來的機遇,做的預測性研究很少,政策準備也很少,而上海和江蘇做了充足的準備。再加上上海,大量的歐美日本跨國公司的投資落在了上海和江蘇。所以二次改革論的主角是上海。

三次改革呢,難道是雄安嗎?海南?

題圖來自 Deva DarshanonUnsplash,chuttersnapon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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