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或者死去!强悍农妇和她的“反面人物”

我出生在安徽六安农村。1989年,不满20岁的我经表姐介绍,与邻乡一个叫安喜的帅小伙相识不到三个月就结婚了。婚后没多久,他的暴躁脾气就显露出来,我常常无缘无故遭遇家暴,一年后我与他离异,去了浙江台州打工。在黄岩区,我找了一份塑料厂的工作,每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一个月挣350元。几年中,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主要原因是自己长得一般,我越来越认识到一个平凡女人在这个世界就像一只没有人关注、没人喜爱的蚂蚁。在台州,一个名叫毛敬的拉板车的年轻人走近我,常常帮我。一次交谈中,我把自己比作蚂蚁,他却说:“我是一只喜欢你的蚂蚁,愿意和你一起在这个世界上爬来爬去。”他的话如诗,我的心醉了,我很快嫁给了没房子没地儿住且酷爱喝酒的他。一年后,儿子小华出生。儿子的出生更坚定了我要改变命运的想法。我有一个质朴的梦想,就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像蚂蚁渴望一个自己的家。我对毛敬说:“咱不能总租房,我们一起找点赚钱的活儿,多攒点钱盖个自己的房子。”可他却说:“我拉板车,天天喝点小酒就挺好了,不搞那么累。”我气得直哭。为此,我俩多次争吵。

为了实现拥有属于自己的家的理想,我省吃俭用,而老公却越来越迷恋酒精,一分钱也拿不出来。无奈之下,我只有拼命揽活干。我在车站扛过大包,扫过马路,洗过盘子,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但都收入菲薄。1995年夏的一天,我听说附近新屿村有个“麻子丧葬服务队”缺少一个抬棺材的,而且只用业余时间去就行,待遇也高,我咬咬牙,自告奋勇地报名加入。当时主事的麻子仔细地端详了我一会,摇摇头:“天下哪有女人抬这个的?”我苦苦央求他:“大叔,我在粮站扛过大包,有的是劲儿,俺在老家也是常常抬棺材的,俺是老手了。”说完还把胳膊伸出来露出板结的肌肉,“俺能行!”麻子勉强同意了。

第一次抬,面对着黑漆漆的棺材和伏在旁边哭丧的孝子贤孙,尤其在灯光暗淡时,更觉阴森恐怖,但最后我硬是忍了下来。后来,我也慢慢适应了。抬一次棺材能挣80多块,相当于十几天的苦工费。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里,我穿着男式服装,夹在男人群里也就男性化了。

生存或者死去!强悍农妇和她的“反面人物”

抬棺材确实有些吃力,四个人抬,一个人吃重都是百斤以上,上坡的时候腿抖得十分厉害。还好,其他三个男的都比较照顾我,让我抬前面。可即便抬前面也很吃力,我极力地把着竹杠子,杠子嵌到肉里,刺得肩膀生疼,而脑袋嗡嗡作响,眼冒金星,如有万千蠓虫在飞舞。但是我咬定一个信念:不能扔掉杠子,要是有一毫松懈,就会丢掉饭碗,所以死也要坚持!抬到目的地后,我累得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像小兽一样地狂跳。但是我很庆幸,我真的战胜了自己,最后终于跟那些大老爷们一样拿到了80块……然而,毛敬懒惰,还不让我做这种活儿。他觉得我这样勤扒苦做太掉份儿。但是,我不能不做,因为我要有属于自己的房子!

在“麻子队”里混了两年后,我终于积攒下一点钱。麻子的老婆又叫我“穿死尸”,就是给死人穿衣,这个工作比抬棺还挣钱,穿一具死尸可以得到130块钱。第一次“穿死尸”时,我急出一身冷汗,死人不配合,一松手死尸就倒了,又不得不重新扶起来,我被折腾得精疲力竭……然而,在常人看来挣这样的钱确实显得非常卑贱,丈夫的朋友也都觉得“过意不去”。毛敬多次阻止我,我俩为此经常产生矛盾。一次激烈的争吵中,酒后的毛敬大喊大叫:“做蚂蚁,也得做得有尊严有气概!你身为我毛家媳妇,在死人堆里刨食,愧对先祖!”

几年来,丈夫每天不论挣多少钱,都是必换酒喝,而此时他竟这样指责和挖苦我,我的心中有说不出的委屈!我哭着说:“比起没房子,住得卑贱,我做这个活儿算不得什么!”吵了好长时间后,我们一连四五天都没有说一句话。

在两年多时间里,我凭借抬棺材、“穿死尸”的收入积攒了四万多元。1998年,我用这些钱在台州新前镇石捣臼村的规划点建好了房屋的地基。后来,指望不上丈夫的我就发挥“蚂蚁搬家”的气概,随着收入的积攒把房子一点一点地往高建。直到2002年,我的两层小楼房终于盖起了,一个新家终于像模像样地呈现在人们眼前!这天,丈夫又像往常一样喝得烂醉如泥,而我则喜极而泣,我这只“蚂蚁”终于有了自己美丽的家了!

又过了一年,随着殡葬形势变化,送走了无数死人的“麻子队”也寿终正寝。这时我开始做起了卖葱油饼的小生意。我每天早上4点多起床,推着车子出去叫卖葱油饼。冬季天气冷,北风像刀割般吹来。长年累月,我的鼻子、手上长满了冻疮,即使到了春天,我的手还是红肿的。2004年春的一天,我收来了一些用来包饼子的旧书,是一些经典名著,如《简·爱》、《鲁滨孙漂流记》、《平凡的世界》等。休息的时候,偶尔翻阅一下,没想到,我竟然爱不释手。从此,我爱书就如老公好酒一样痴迷。2007年,读了几百本名著的我心里总有一种冲动,就是想写点什么,于是在晚饭后我便开始记“日记”,想用这种方式记录多年来我“蚂蚁一样的艰辛”……

每天晚上,当醉酒的丈夫鼾声大作时,我就开始在灯下撰写“日记”。我在记事本封面上写下《蚂蚁日记》的字样。我把自己比作蚂蚁,一是因为蚂蚁渺小得微不足道;二是我知道蚂蚁其实是世界上力量最大的动物,有人说它能举起超过20倍甚至100倍体重的重物!在撰写的过程中,我常常泪流满面!到2010年,我的《蚂蚁日记》已经写下3本,计有5万多字。

2010年9月的一天,丈夫意外翻阅了我的《蚂蚁日记》。后来他哭着告诉我,读着里面一个个鲜活的细节,他一下子感受到了我这些年的含辛茹苦,特别是当他看到我回忆当初抬棺材的生活和内心复杂的感受时,异常震惊!“为了将来能有个房子,为了这个家,我豁出去了,加入麻子的棺材队,虽然好多人都把我当成笑料,但我不能在意,谁让我是只丑蚂蚁呢?我必须一个人赚两个人的钱,因为老公除了挣点钱全部喝酒就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今天死者家属在我抬了一半时才发现我是个女的,就问风水先生女的抬棺材是不是对办丧事的家人不好,还指责麻子以女充男,对我也翻着白眼……”

那天,毛敬流着泪说:“读着你的《蚂蚁日记》,就像心中钻进了千万只蚂蚁一样久久不能平静,我心潮翻滚,一种从未有过的愧疚油然而生……”他接着说,“结婚十几年来,我几乎天天醉酒,对你一直很冷漠,真的很对不起。从今天开始,我痛改前非,像你一样做一只勤快的蚂蚁!”

两天后,毛敬特意给我买来一台电脑,他说:“不能总在纸上写,要在电脑上写。”虽然严重的酒精依赖让他一时难以彻底改变,但他的心却改变了。一时间,他变得特别勤快,和我的话也多了起来。当时,我还包揽了一些地势处于高处人家的供水,条件较好的人家吃水一般都不想自己动手。因为有过抬棺材的经历,五十斤重的水桶对我来说已不在话下。这时候,毛敬也来帮我一把。我非常感动,我真的感到丈夫在一天天变好。

生存或者死去!强悍农妇和她的“反面人物”

然而,就在这时,丈夫却被查出患了肺癌。面对自己的病症,丈夫在沉痛中泪如雨下!他对我说:“十几年来,我一头扎在酒坛里,从不问你的死活,哪知当我悔过时,老天却不再给我机会了!”他又说,“你就好好写吧。接着写你的‘日记’,一定写出你自己的坚强,写出我这个酒鬼丈夫的罪过,让我们家族的后人以我为戒——当蚂蚁也要当那种热爱劳动、热爱生活的蚂蚁!”毛敬先后三次中止我安排的住院治疗。

在接受化疗中,毛敬最高兴的事情就是看着我坐在电脑前写《蚂蚁日记》。他说:“要多写写我,我是个反面教材,不要讲情面,就直接把我写成‘酒鬼丈夫’。”2011年,在丈夫的支持下,我在网上结识了当地作家蔡昌森和著名寓言作家邱来根,在他们的鼓舞下,我开始学写散文。我的每一篇文章,毛敬都细细地读。2011年11月,毛敬鼓励我参加浙江散文征奖活动,结果获得“精锐奖”。

这时,毛敬总是尽量抢着做家务活,洗衣做饭,烧茶洗碗,他都主动抢在前面。每当我要做时,他总是让我“接着写作”。他叹息着说:“什么时候我彻底戒了酒,我就是好男人了。唉,就是戒酒难啊。你把《蚂蚁日记》的那些东西改成一部小说,肯定能行。”

我不能让丈夫失望——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强大的信念支撑,没有什么比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最终愿望更重要,何况他是我的丈夫,一个曾让我恨、让我鄙视但现在又让我无比尊重的丈夫!于是,我起早贪黑地写,我想:我能为这个家去抬棺材、“穿死尸”,那写作这件喜欢的事我又为什么不竭力去做呢?

2013年初,就在我写作自传体小说《蚁群》正进入状态之时,丈夫的病情开始恶化,但他依旧乐观地鼓舞我:“别管我,过几天后我就好了,你接着去写。”而对于我来说,丈夫的病情加重犹如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是夜,我含泪在《蚂蚁日记》里写下:“没有丈夫的鼓励和支持,我不可能有写小说的冲动和激情。但就在我刚刚有点收获时,这个和我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人将要与我永诀……难道他的改变就是为了“哄骗”我吗?一旦我俩真正相融,他就不属于我了。为什么命运这样残酷?”

一周后,丈夫的病情有了好转。他说:“好好写,我不管是生是死都支持你!”这句话说得我热泪盈眶。我说:“好的,酒鬼,我不会让你失望。”酒鬼这个词,从前十几年都是怨恨,而此时则是一种爱称了!

2013年7月初的一天,我和儿子一起陪丈夫去医院看病。此前丈夫读了一段我写的《蚁群》,一时兴奋难抑,他那生龙活虎的样子根本就不像个病人,门诊挂号甚至都是他自己跑的。当他把颈子的包块指给医生看时,那样子简直像孩子一样天真。当晚,丈夫天真的样子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在《蚂蚁日记》里写下心里的感受:“要是他永远这样天真下去,和我白头到老,那该有多好啊。想到这里,我的泪水就一个劲地往下淌,我不得不跑到卫生间里痛哭一场!唉,回头想起来,丈夫对我不好的时候折磨我,而对我好的时候我还是这样被折磨,这也许就是夫妻吧。”

晚上,丈夫还久久沉浸在《蚁群》里那苦难而不失诙谐的细节里,他还讲述给我听;而在走路时,丈夫反倒搀扶着我,眼里充满温情——好像要把这辈子欠我的一次性都还给我。我心里突突直跳,承受不了这强烈的情感冲击,我跑到一边又哭了一场。

《蚁群》又写了几万字。丈夫又问:“都写什么了?有没有写我?”我说:“写了。”丈夫说:“把我写深写透,给孩子们树立一个反面教材。”每天,他总是早早起来,忍受着病痛帮我打理葱油饼生意。和面﹑剁肉丝﹑切霉干菜,并一直等我卖完回家。吃过饭后,他就叫我:“快去写字吧,什么事情我都干完了。中药我也炖好了,你就写吧。”亲戚来看他,想陪他玩玩麻将,但他都谢绝了,而是攒足所有的能量去做家务。我知道,他是要把最后的时间给我。

不久,我瞒着丈夫从老家的肿瘤医院买了满满的一箱药——白花蛇舌草注射液、天仙胶囊、活力源口服液、鹤蟾片、蟾酥镇痛膏。他坚决要求退回。我说:“药接过手了就退回不了啦。”

到了11月,病重的丈夫难以走路了,但他还咬紧牙关爬起来帮我做家务。这天,他支撑不住倒在了床上,但仍不忘交代:“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不要太累了,儿子读书钱不够,赊着点让他自己工作了再还。记住每天关好煤气还有门窗。”我流着泪陪伴着,他却要我赶紧去写作,不要耽误了。他说:“最好在我还活得好好的时候,把书写出来。”后来,他需要照顾了,每天都得吃止痛药,但他依然在唠叨着,问我书写到哪里了。他说:“只要你的书写好了,我就可以安心地走了。”

2013年12月18日早晨,丈夫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在病危的状态中,他好像一直在等着我书稿的最后完成。他吃力地说:“你的书既然快写完了,就去写,不然我不走。”我擦掉眼泪,接着写作,一连写了11个小时,终于完稿。我来到丈夫身边,问他:“难受吗?”他说:“都好了,马上就要解脱了。”我又说:“儿子也在身边,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吗?你要交代什么吗?我的书已经写好了。”听了这话,他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吐了一口血,无憾地撒手西去。

生存或者死去!强悍农妇和她的“反面人物”

丈夫死后,我按照家乡习俗,用迷信的办法给他在那边的世界送去了房子和小汽车,还有一瓶瓶的酒以及这本书。我知道,我们是一对真正坚强的“蚂蚁夫妻”,丈夫在世上的忏悔,都留在了这本书里。我常常想起当初让我下决心嫁给他的话:“我是一只喜欢你的蚂蚁,愿意和你一起在这个世界上爬来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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