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君祥《趙氏孤兒》——不遜於《哈姆雷特》的東方古典悲劇

詩曰:

昔賢堅忍救孤兒,舍子捐軀各不辭。

卜鳳熬刑猶硬骨,公孫飲劍更無私。

廿年誰與傾肝膽?一旦人爭識鬚眉。

贏得滿場紅淚落,君祥畢竟是吾師。

——田漢


紀君祥《趙氏孤兒》——不遜於《哈姆雷特》的東方古典悲劇

這是一出驚天地、泣鬼神的歷史大悲劇。

劇作家把濃稠的鮮血、憤恨的眼神、鐵石般的復仇意志、萬死不辭的忠義精神澆鑄於一爐,以強烈的戲劇衝突牽帶出震撼人心的審美效果,不僅感染了千千萬萬的中國觀眾,也把中國獨特的民族精神流播到了萬里之外。

作為一部極為出色的歷史劇,也和一切真正偉大的歷史劇一樣,作者在歷史資料的基礎上,加入了自己的想象、虛構,把歷史題材和現實精神做了精彩的融合。

《趙氏孤兒》全名《冤報冤趙氏孤兒》,又叫《趙氏孤兒大報仇》,作者是元代的紀君祥,但對於紀君祥的生平我們幾乎沒有多少了解。

《趙氏孤兒》的題材,主要取自於《史記》。大致劇情是:

晉靈公時,武臣屠岸賈與文臣趙盾不和,屠岸賈設計陷害趙盾,趙氏全家三百餘口因此被滿門抄斬,僅剩下駙馬趙朔也就是趙盾兒子與公主即趙朔之妻得以倖免。後來屠岸賈又矯傳靈公之命,迫使趙朔自殺。公主被囚禁於宮內,正懷孕臨產,屠岸賈深知這個趙氏孤兒若存活下來將是他一生的噩夢,於是派部屬韓厥將軍帥兵把守宮門,不讓孤兒逃走。

為了挽救這個趙家僅存的血脈,為了撫養他長大後報仇雪恨,一大批人做出了捨生取義的壯舉:

先是公主把自己的孩兒託付給一位經常出入趙家的草澤醫生程嬰,為了使得程嬰對於洩密不產生擔憂,自己立即自縊身死;

程嬰把趙氏孤兒藏在藥箱裡,企圖帶出宮外,被守門將軍韓厥發現了,誰知韓厥也深明大義,為了給趙氏留下唯一的血脈放走了程嬰和趙氏孤兒,自己則拔劍自刎;

屠岸賈得知趙氏孤兒不見了,竟然下令殺光晉國一月以上、半歲以下的嬰兒,違者全家處斬,九族不留;

程嬰為了拯救趙氏孤兒,就帶著孩子找到已經退隱山林的原晉國大夫公孫杵臼,和他商量著獻出自己的未滿月的獨子,以代替趙氏孤兒,並由自己承擔“窩藏”的罪名;

而公孫杵臼則以自己年近七十,因此無法撫養趙氏孤兒成人,但程嬰時日尚多為由,硬要以年邁之軀代替程嬰承擔隱藏趙氏孤兒的罪名。在程嬰帶領屠岸賈來搜查出嬰兒後,屠岸賈將程嬰的兒子親手剁作三段,公孫杵臼則撞階而死。

這些人的犧牲,換來了真正的趙氏孤兒的安全。

此時屠岸賈心事已了,為了褒獎程嬰,便收程嬰為門客,將其子程勃(實為趙氏孤兒)當作義子,又取名屠成。程勃白天跟屠岸賈學武,晚上則跟程嬰學文,漸漸的長成了文武雙全的大好青年。程勃滿二十歲後,程嬰告訴了他實情。程勃悲憤不已,決意報仇。

此時靈公已死,悼公在位,程勃將屠岸賈專權橫行,殘害忠良之事稟明悼公。晉悼公便命他捉拿屠岸賈並處死。最終,趙家大仇得報,趙氏孤兒恢復本姓,被賜名趙武,恢復了原來的爵位。

熟悉《左傳》、《史記》的朋友都清楚,紀君祥在史料的基礎上加入了很多自己的藝術創造,而此悲劇最精彩的也正在於突破史料部分。例如——

屠岸賈為了誣陷除掉趙盾,竟然在自己院裡打扮了一個極像趙盾的草人,把食物放在這個草人的肚子裡,日復一日地讓一個號稱神獒的猛獸去吃他的心肝,後來在朝廷上誣告趙盾時,這個神獒竟一下子認出了趙盾……

程嬰為了挽救趙氏孤兒,忍痛把自己的親生骨肉替代了他……

韓厥深明大義,為了放走程嬰和趙氏孤兒,不惜違背屠岸賈命令而自刎……

那麼,為什麼紀君祥要寫這麼一個故事呢?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是歷來很多藝術家喜歡採用的方式,而這出悲劇的取材卻是一個宏大的歷史典故,那麼,作者的用意何在呢?

答案就在那個“趙”字上。

我們知道,紀君祥是元代初人,而元朝滅亡的正是號稱春秋戰國趙盾一族後人的趙宋王朝。因此說“存趙孤”有影射現實的民族意識並不是無稽之談。

元代統治者實現嚴格的等級制度,漢人地位低微,而科舉的不公正使得大批文人失去了施展才能、步入社會上層的機會。像關漢卿等有才之人不得不去寫些元雜劇來謀生。

尷尬的境遇、卑賤的身份,強烈地刺激了文人的創作心態,因此,元代能夠產生很多悲劇傑作也絕不是偶然的。

再說回《趙氏孤兒》,其實早在南宋行將滅亡之時,文天祥就寫過“程嬰存趙真公志,奈有忠良壯此行

”“祖逖關河志,程嬰社稷功”等歌頌忠臣義士的口號。宋亡之後,懷念故國的人也常用“存趙孤”來表達他們的戀宋之情。

紀君祥以濃烈悲壯的筆調寫出的《趙氏孤兒》,又何嘗不是對殘酷現實的激烈反抗!當戲劇搬上舞臺,臺下的觀眾看到這些悲壯慘烈的場景,聽到“憑著趙家枝葉千年永,晉國山河百二雄”這些慷慨激昂的唱詞時,又怎能不產生悼念故國之思、恢復舊土之念呢?當看到最終大仇得報、惡人伏誅,誰又不會熱血沸騰呢?所以明人孟稱舜評價該作品:“此是千古最痛最快之事,應有一篇極痛快之文發之。讀之覺太史公傳猶為寂寥,非大作手,不易辦也。

第一等的大忠大義、百折不回的復仇意識、前仆後繼的反抗精神,造就了這部偉大的悲劇作品。1912年,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一書中指出:

“明以後,傳奇無非喜劇,而元則有悲劇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漢宮秋》、《梧桐雨》、《西蜀夢》、《火燒介子推》、《張千替殺妻》等,初無所謂先離後合,始離終亨之事也。

其最有悲劇之性質者,則如關漢卿之《竇娥冤》、紀君祥之《趙氏孤兒》。劇中雖有惡人交構其間,而其蹈湯赴火者,仍出於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於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

不僅中國,趙氏孤兒的故事也在傳教士的翻譯下影響了西方人,在世界範圍內享有盛譽。作為第一部廣為歐洲人熟知的中國戲劇作品,《趙氏孤兒》即使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有其特殊的地位。即使比起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也毫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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