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號(紀巖松)打算以連載的形式,從大宋的人和事入手,以史料為基礎,用通俗語言、清晰邏輯再現北宋100多年政權的跌宕起伏,姑且起名《宋史筆談:北宋王朝盛世夢》。今天是原創第151篇。
看著寇準、李迪一個個被貶外地,朝內丁謂權勢熏天,有一個人一直在靜眼旁觀。這個人就是王曾。
王曾的心思
王曾是個不世出的人才,在1002年的科舉考試中連中三元(即解試、省試、殿試皆第一)。
狀元難得,連中三元更難得,一千多年的科舉考試中連中三元者僅十餘人,可謂鳳毛麟角,百年一遇。尤其是在王曾考試那年,當年雲集京師參加省試的有近1萬5千人,而朝廷特別吝惜名額,總共賜進士及第119人,錄取比例不到百分之一!
為示公正還專門初試一場,刷掉一大批人。就是在這樣嚴酷的競爭下,王曾榮獲省試第一!而後殿試時實行“糊名考校”,即閱卷前小吏將考生姓名、籍貫用紙條糊上,只留編號,以防考官與考生串通作弊。結果殿試唱名,王曾還是第一。
這麼一個天才,深得呂蒙正、李沆及寇準、王旦的器重,還被李沆選為女婿,被寇準專門破格提拔 。
多年宦海浮沉,他看慣了刀光劍影、暗流湧動。在丁謂大權獨攬的時刻,他不聲不響佔據著參知政事的位置。
他回想起這些年朝堂上的一幕幕,從王旦、馬知節再到寇準、李迪,誰是真正的意氣奮發、揮灑自如?王旦失之於軟,過得如履薄冰、鬱鬱寡歡;馬知節、寇準、李迪失之於剛,自己倒是肆無忌憚、口無遮攔發洩完怒火了,可之後爛攤子都得靠別人去收拾。
曾幾何時,王曾也是過剛的人,為此付出過代價。但現在,他成熟了,明白了,沒有原則不行、過於原則更不行。重回中書,他學會了觀察、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外圓內方,更主要的學會了策略。
寇準、李迪敗在樹敵過多,僅憑老邁懦弱糊塗的趙恆和年幼的太子趙禎,肯定是鬥不過敵人的,何況對方是老辣多智的丁謂和灼灼逼人的劉後。
王曾有自己的打算。對付丁謂這種高智商的奸臣,全憑一腔熱血、赤膽忠心是不行的,必須用計。
既然自己弱勢,那就忍讓以靜待時機;既然敵人勢力過大,那就分化瓦解各個擊破。
分化瓦解
王曾找到了關鍵癥結。當時宮中趙恆、趙禎、劉後三人,真正能掌控大局的只有劉後,必須團結好她。
王曾聯繫到樞密副使錢惟演(劉後前夫劉美的大舅哥)。
王曾擺出姿態說,我不是來求你,是為你及皇后設身處地著想,咱們推心置腹談一談。你看,太子年幼,沒有皇后支持肯定不行;皇后呢,如果不是依仗太子,人心亦將不附,所以,兩人是相輔相成、榮辱與共的關係!皇后善待太子,則太子安穩;太子安穩,你們劉家也自然安穩了!
錢惟演大悟,自會稟報劉後。自此,太子、劉後合為一體,丁謂落單了。
這事辦得隱秘,估計丁謂根本沒有想到。他沉迷於權力帶來的快感,不斷給自己加官。
稍稍試探
在宋真宗趙恆駕崩、丁謂要將寇準貶到嶺南之際,王曾稍微試探了一下。他說,寇準已經被貶得夠慘了,可以收手了吧?
結果,丁謂瞪眼直視他,說,居停主人(房東)恐怕也難以免責吧?
面對丁謂咄咄逼人的質問,王曾不做聲了。他的房子只是曾經給寇準暫住過,就受到丁謂這樣的威脅、質疑!這種人已經喪心病狂,在沒有把握之前,只能繼續忍讓。
雷允恭事件
王曾慢慢地等待著,終於,契機出現了。因為,再無憂慮的丁謂忘記了盛極而衰的道理,很快,發生了雷允恭事件。
趙恆駕崩後,他的山陵尚未建成。與丁謂勾結、大權在握的宦官首領雷允恭,為了邀寵自請負責此事。
1022年三月,雷允恭到達現場時,邢中和(判司天監,掌管天文曆象)多了一句嘴,說,現在山陵所在地往上走百步風水較好,像汝州的秦王趙光美墳墓一樣,可以保佑子孫繁盛。
雷允恭問道,那為什麼不用?
邢中和說,怕往下挖會有石頭、泉水。
這就是一個權衡,就利弊進行分析。但任何決策都有一個程序,尤其是像皇陵這樣的重大事項,不能輕易變更。
雷允恭獨斷了一回。他說,先帝只有皇帝一個兒子,如果上面這地像秦王墳墓這麼好,應該立即改址!
邢中和提醒他,這事要重新走查勘、審批程序,恐怕會誤了葬期。
雷允恭大包大攬,你現在就將山陵移到上面去!我快馬加鞭進宮稟報太后,有何不妥!
眾人見狀,就將山陵改址了。
沒想到太后有些猶豫,她說,這是大事,怎能輕易更改?
雷允恭仍然大大咧咧地說,假如真的能夠多子多孫,有何不可?
太后叫他去與山陵使丁謂商議。
丁謂心裡其實明白,這事雷允恭辦錯了,但他又不願得罪雷允恭,只好嗯嗯啊啊不作表態。
雷允恭得不到痛快話,就直接告訴太后說,山陵使沒有異議!
可惜他的這次冒險賭博沒有成功:墓穴下方挖下去,果然出現了石頭,將石頭挖了後水又冒了出來,難以施工。
現場指揮趕緊停工,並將此事上報待命。
此時是五月。丁謂為了保護雷允恭,不敢如實上報,他仍期望事有反轉。他也是糊塗了,真以為大權在握無法無天了。
很快,入內供奉官毛昌達從山陵返回,詳奏此事。太后大怒,立刻派人審訊雷允恭,並派王曾前往山陵查看。
王曾返回後,重臣們商議後決定,仍用舊穴、重新復工。
雷允恭的罪狀坐實了:雷允恭因擅移皇堂、貪汙挪用金銀珠寶等,杖死!抄家!邢中和免於死罪,流放沙門島!另七十人,全部流放!
王曾出手
雷允恭垮了,丁謂遭受了重大打擊。他自己還不知道的是,隨著寇準勢力的清除,太后與他的聯盟條件早已消失了。
太后自然想獨管朝政,所以她專門令宦官傳旨中書說,皇帝年幼起床晚,就請大臣們到太后這裡來議政。
宰相馮拯等人不敢決斷,專門等休假的丁謂回來。
丁謂回來後,一口回絕了太后,還質問馮拯,你們為何不當場拒絕她?
他這是得罪太后而不自知。
太后明白,丁謂以前擁護自己只是為了對抗寇準、李迪,自己何嘗不是?現在他倒想獨攬大權,置後宮於何處?欺負婦道人家?
王曾看出了他們的裂痕。雷允恭事件是一個絕妙的機會,他想借機除掉丁謂。
有現成方法可供選擇:義正辭嚴大力斥責甚至對簿朝堂,這是馬知節、寇準、李迪的一貫做法;委婉批評提醒注意,這是正人君子王旦的做法。
王曾要有自己的方法,他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付老奸巨猾的丁謂,只能用計,只能比他更奸!
因為每次議政都是眾人在場,王曾沒有機會單獨面見太后。所以他首先要爭取機會。他故意跟同僚們閒聊說,我沒個兒子,今後養老都成問題,我打算明天退朝後留下來稟報太后,將我弟弟的兒子過繼!
王曾無子,大家都知道。見他這麼可憐兮兮,包括丁謂都沒有懷疑。
王曾得到機會,等眾人退朝後,自己單獨留下,馬上向太后說,丁謂包藏禍心,所以才令雷允恭擅移皇堂於絕地!
太后大驚,這還了得?丁謂這是故意打壓皇室啊。
之後太后與王曾如何協商的就不知道了。
丁謂通過內線得到消息,立刻趕往承明殿跪在太后捲簾前做解釋。
結果,他辯白了半天,突然內侍出來說,宰相這是在跟誰說話?太后都起駕許久了。
丁謂這才知道惶恐不安,手拿笏板叩頭而出。太后都不願意聽他解釋了,恐怕大勢已去。
幾天後,太后召集重臣們於承明殿議事。太后宣佈丁謂罪狀:
丁謂身為宰相,卻與雷允恭勾結,你們看看,這就是證據!有他託雷允恭令皇宮後苑工匠所造的金酒器,有雷允恭求丁謂給權管事的書信!
以前雷允恭入宮奏事,都說是丁謂與眾卿議定了的,所以宮中才會准奏,誰知全是弄虛作假!
就前段時間的山陵事件,他們本應盡心職守,卻擅移皇堂,差點誤了大事!
見太后動了真怒,馮拯等人趕緊撇清關係。牆倒眾人推、落井下石的事情誰都會做。馮拯說,以前政事都是丁謂跟雷允恭商議的,他們卻說是從宮中得到了旨意,臣等實在是難辨虛實!所幸奸計敗露,此乃社稷之福!
就是,丁謂如此兩面三刀,該當何罪?太后問道,那你們說,丁謂是不是該殺?
馮拯等人回奏,丁謂固然有罪,但皇上剛即位就誅殺大臣,有些駭人聽聞,而且丁謂也沒有謀逆大罪,只是山陵事件處置不當而已。
太后神色稍緩,那好吧,眾卿商議一下,怎麼處置丁謂。
此時與丁謂交好的參知政事任中正見太后消氣了,就大膽維護丁謂說,丁謂受先帝顧命重託,即使有罪,也要依律考慮他的功勞!
王曾站出來反對,丁謂不忠,得罪宗廟,還需要討論嗎?
最終議定:丁謂貶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並布諭天下;馮拯為山陵使,接管丁謂事務。
之後,陸續下詔:
任中正(參知政事)罷為太子賓客、知鄆州(正是李迪呆過的地方)!其弟任中行、任中師一併罷黜!
丁謂四個兒子落職罷官、隨父調離!丁謂女婿調往外地!一直與丁謂交好的薛顏(知河南府),調往知應天府,兩人不能待在一塊!林特,落職罷官!錢致堯(原丁謂府吏、知開封縣)落職罷官!
丁謂同黨:祖士衡(禮部郎中、知制誥、史館修撰),章頻(降侍御史、知宣州),蘇維甫(淮南江浙荊湖制置發運使、禮部郎中),黃宗旦(權戶部判官、工部郎中),孫元方及周嘉正(權鹽鐵判官、工部郎中),上官佖(戶部判官、度支員外郎),李直方(金部員外郎、權磨勘司),全部貶往外地!
宜將剩勇追窮寇
以為事情就這麼完了?沒這麼天真簡單!
很快,丁謂家中的女道士劉德妙被逮捕審訊,她又爆出了大新聞:事無鉅細全部吐了出來。
因為丁謂曾經告訴她說,劉德妙你不過會些巫術,要想真正造成轟動,不如你假說自己被太上老君託夢,能知禍福。
於是,劉德妙按照丁謂的指示,開始在丁家設置神像裝神弄鬼,晚上也開設祭壇做法事。
如果只是這些事問題也不大,但深挖下來罪狀不少:一是雷允恭曾前往丁謂家祭拜祈禱;二是在趙恆駕崩後,丁謂將劉德妙送入宮中,故意製造祥瑞,且讓她在皇帝面前說丁謂不是凡人,他還寫了兩篇頌,居然題作“混元皇帝賜德妙”,搞得太上老君好像真的跟劉德妙有關係似的!三是劉德妙居然與丁謂的一個兒子通姦!
有了這些,足以對丁謂展開新一輪的打擊:
貶丁謂為崖州司戶參軍,抄沒家產!諸子勒令停職!丁謂三個弟弟全部降黜!與劉德妙通姦的那個兒子,開除公職,發配復州!所有罪狀佈告中外!
當然新皇登基畢竟仁慈,劉太后也有策略。她要求,除上述人等外,曾經與丁謂有過來往的中外臣僚,概不追究!
丁謂被貶崖州,這正是趙光義時期盧多遜被貶的地方,比寇準被貶的雷州更遠更偏,還得從雷州渡海。要說這不是存心報復,誰都不信。
但壞人命長。丁謂路過雷州時,寇準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怎麼的,派人送給他一頭蒸羊。他想見見寇準,寇準直接拒絕。反而是手下的家僮想報仇,就要出去把丁謂給殺了,被寇準關門攔住了。
丁謂又逃過一劫。
之後,丁謂被貶流竄十五年,仍然鬚髮全黑 。
看到這,不由得感嘆此時的讀書人真是過的好日子!像丁謂這種欺君罔上、貪汙受賄的,雖然遭受到了讀書人難以忍受的貶官外放,但好歹還有官職!生活不愁、人生無憂,只是沒了重權!像他一樣心理能力強大的,不照樣過得不亦說乎?
正是因為這樣的時代,文人才會心無旁騖、褒貶時政、百家爭鳴,才會不斷煥發出文學的繁榮光彩和文人的燦爛光輝!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時代政治寬鬆,才會出現腐敗橫行、肆無忌憚的情況!
來之不易的風清氣正
丁謂勢力清除後,宰相為馮拯、王曾,參知政事為呂夷簡、魯宗道,樞密使為曹利用、錢惟演,樞密副使為張士遜(東宮舊臣升任)。
幾個新人的背景大概交代一下:呂夷簡,呂蒙正侄子,曾勸諫趙恆緩建宮觀;魯宗道,剛直敢言,曾做諫官,同時也是東宮舊臣,曾任太子右諭德;張士遜,東宮舊臣,曾任王府諮議參軍、太子庶子、太子賓客、太子詹事等職。
該扭轉乾坤,風清氣正了。
先將聽政方式改了,馮拯雖是首相,但他想效仿丁謂根本不夠格。
按照王曾的建議,由皇太后垂簾聽政,她與皇帝還是五天來一次承明殿,由中書、樞密院上朝奏事,共同議政;其餘日常工作,則照舊呈送詔書由宮中蓋印施行。
至此,朝中大權名義上歸於太后、皇帝,實際上十來歲的趙禎無法理政,還是太后掌權。
接下來該辦理趙恆的葬禮了。要與舊時代告個別。圓滑老練的王曾、呂夷簡建議,天書專屬於先帝,不可以留於人間。
於是,這陪伴趙恆後半生的天書,作為殉葬品,從此與他一道埋於永定陵,消失不見了。
而耗用無數民力財力、極盡奢華的玉清昭應宮,在七年後的一場突發大火中,一夜燒燬殆盡,徒留斷壁殘垣。
趙恆後期的這幾位重臣仍需交代一下:
——馮拯:半年後因病上書求罷相,而後外調,還未赴任即病逝。
——寇準:病逝於馮拯前一天。這位一生強橫的牛人,就算是無法善終,他也不肯低頭;就算是死,他也死得與眾不同。
當預知自己身體不行時,他就派人回洛陽,取來趙光義曾經賜予的通天犀帶,然後沐浴、換上朝服、繫上犀帶、北面而拜、躺上左右安置好的榻,就此逝於雷州。
五天後,朝廷仍下詔令,升任他為衡州司馬,直到寇準妻子要求將他歸葬西京,朝廷方才知情。
當他的遺體運至荊南公安縣時,百姓紛紛在路邊折下竹枝,插入泥土、掛上紙錢、焚燒祭祀。幾個月後,枯竹之處冒出竹筍,百姓為此修築廟宇,稱為竹林寇公祠。
又等了十年,太后病入膏肓,駕崩前四天大赦天下,寇準等貶死者追復舊官;宋仁宗趙禎親政後,恢復寇準官銜封爵,為他及周懷政平反。
——王欽若:被太后召回朝頂替馮拯的相位。但他早已聲名狼藉,上有王曾相制,下有魯宗道等人給他臉色,常被冷嘲熱諷,過得苦不堪言,最終於1025年羞愧不已、偶感風寒不治而死。
——錢惟演:丁謂事敗後因怕牽連,故落井下石以圖自救。當年十一月,馮拯以太后親家不能參預朝政為名,將錢惟演調往外地,調張知白為樞密副使。
政去人聲後,公道自在人心!
多謝欣賞。讀完此篇,如仍感興趣,敬請關注本號(紀巖松),後續連載更精彩。
閱讀更多 紀巖鬆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