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一
1998年，趙寶剛籌拍新劇，劇組沒錢，主角家乾脆取景朝內大街的鬼宅。
男主角人選難定，趙寶剛在電視劇中心焦躁踱步。
中心牆上貼著老電視劇《血色童心》海報，海報中少年眉清目秀，趙寶剛覺得長大了也不會走樣。
於是，陸毅懵懂著被拽進劇組，初次見面，趙寶剛有點失望，“背頭，挺油，一胖子，我說你瘦到75公斤我就讓你演”。
後來，就有了那部千禧年播出的《永不瞑目》。
18年光陰過於漫長，輕易就能粉碎記憶。而今，只有KTV會有人偶爾點起它的片尾曲《你快回來》，聲震雲霄。
然而，在當年，《永不瞑目》是當之無愧神作，全國收視率高達48%。
它記錄了那個時代的價值觀，以及一代人對愛情的憧憬。
陸毅飾演的肖童，高大英俊，家境優越，父母旅居海外，他獨居大宅，前途光明。然而，因為愛上緝毒女警，他甘願臥底毒梟身邊，最終犧牲。
劇中沒有階層分野，沒有財富隔閡，只有單純的愛恨和殘酷的生死。
在那個北京房價3500每平，大盤維持1000多點的年代，階層間一片混沌，身份差異不過是體制內和體制外。
人們更關注的是犧牲，那種為愛付出一切的極致。
《永不瞑目》編劇海巖說，那個時代的觀眾比較文藝，“人們喜歡在文藝作品中尋找情感寄託，不像現在，只看喜歡的臉”。
從《永不瞑目》開始，海巖的故事，統治了近十年光陰。
《拿什麼拯救你，我的愛人》是生死糾纏的辯護；《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是拋棄身份的私奔；《玉觀音》則是歷盡劫難後的寬恕。
海巖說，他嚮往沒有交易的愛情，嚮往與金錢無關、與政治無關、與身份地位無關的純潔之愛。
“真正的愛情，不是互相懲罰，而是彼此報答。”
那些年，瘦弱企鵝還裹著圍巾，一條短信就可千里暖心，商業街上尚未響徹《愛情買賣》，人們相信愛情終將跨越一切障礙。
《永不瞑目》開播兩年後，獅子座普降流星雨，偶像劇《流星花園》風靡中國。
劇中的貧富差距已如鴻溝，但人們仍相信，只要足夠努力，就能像窮女孩杉菜一樣，讓富家公子們如痴似狂。
很多年後，流星花園的彈幕中，有00後留言，“那個時代的大叔們好傻”。
二
世事變化太快，F4的浮華維持不到兩年，便風流雲散。2007《奮鬥》播出時，時代早別有氣象。
在《奮鬥》中，
愛情依然肆無忌憚，卻只能遊走於物質框架之內。有一擲千金的資本，才能玩玩縱情恣意的浪漫，否則還是過好自家的柴米油鹽。
劇中，女配角在新婚夜，偷偷跪在地上說：我嫁你，只是因為你能給我北京戶口。
愛情依舊很強大，但愛情已被標價。
兩年後，在電視劇《蝸居》中，情感價格更直白露骨。
漂亮女孩海藻，為了姐姐6萬元購房首付，求助市長秘書宋思明。
她遭遇了跨越階層的強大邏輯，“只要是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什麼大問題。”
情感和肉慾最後成為可以交易的商品，用海藻話說就是“人情債，我肉償了”。
她成了中國影視史上著名的小三，精緻面孔下，藏著無數破碎的紋絡。
電視機前的觀眾怒斥著小三，然而他們心中卻不免隱隱恐慌。
海藻的命運其實藏著大城市最陰暗一面，物質化高壓之下，誰又能獨善其身？
海藻的姐姐海萍說：“從我醒來呼吸第一口氣開始，我每天要至少進賬四百，這就是我活在這個城市的成本，這些數字逼得我一天都不敢懈怠。”
這只是基礎數字。那一年，任志強對外宣稱北上廣房價遠沒到高點，還大有空間。
很遺憾，他都說對了。
在一個數字壓力越來越大的時代，感情易碎，而且變得可以交易。
《奮鬥》大火時，其編劇石康單身，說他下一步目標，就是寫書掙錢買別墅。
“姑娘看見小房子扭頭就走，看見大別墅或許就留下在一起了”。
無論是不是笑話，都不好笑。
一切正越來越直白。
2012年，《北京愛情故事》中，楊紫曦把寶格麗、普拉達、香奈兒擺在前男友吳狄面前，怒斥“等你能給我這些時，我都老了。”隨後義無反顧投入有錢人懷抱。
朋友勸吳狄，“如果今天你開的是法拉利，楊紫曦她絕對跟你走！”。
豪車氣缸聲，刺穿這個時代。
恍惚中，我想起槍口前，微笑倒下的陸毅。
三
幾年前，海巖出版新書，出席活動時，神情寂寥。
他說，我們那個時代跟現在這個時代不太一樣了，好在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你可以貼近時代，你也可以跟時代拉開一個距離。
在時代快車中，所有人都被迫小心翼翼，愛情也是如此。
抖音中那些寂寞地調侃，遊戲裡那些短暫地連麥，心與心在高科技下短暫碰撞，又飛速分開。
階層固化消滅了童話，物質高壓減弱了浪漫，人們對愛情極度渴望，也極度謹慎。
權力和財富日益滲透著這個時代的愛情，局中人悲喜難明，比如最近熱映的《南方有喬木》。
劇中充溢著時代的符號，比如科技創業，比如投資暗戰，比如無人駕駛的載人運具，然而在光鮮時尚的外殼之下，愛情卻流淌於更復雜的軌道。
我們習慣了影視作品中女人為了生存出賣身體。
這一次，換成了男人。當1985年出生的陳偉霆在1978年出生的秦海璐面前，依次還給她三輛車鑰匙、房產證明、股權轉讓協議書時，秦海璐問陳偉霆：“這是你花七年青春換來的，為了追求真愛，值得嗎？”
七年前，陳偉霆飾演的男主角時樾，因朋友陷害被開除軍籍，斷送夢想。
臥底犯罪集團時，他遇見了秦海璐飾演的安寧。一位黑幫大佬的女人。
時樾因父病借貸，走投無路。也許是愛情作祟，也許是權力和金錢的誘惑，大佬被捕後，他放棄了“好人”身份，委身安寧，兩人去美國打拼，孽緣纏繞七年。
七年後，他遇見了同樣醉心於無人機事業，出身卻與他雲泥之別的南喬。
時樾想掙脫危險關係，但卻要面對一個比《蝸居》更殘酷的世界。
階層裂開鴻溝，金錢主導命運，在一個男人都要出賣色相的時代，純情是奢侈品。
童話裡，真愛總是無敵的。然而在這個高度物質化的時代，還有人追求這樣復古的愛情嗎？
在《永不瞑目》中，肖童臥底期間，與毒梟女兒歐陽蘭蘭產生一段孽緣。他利用這段愛情，也厭惡這段愛情。
18年間，許多人為此糾結：肖童真愛無敵，可歐陽蘭蘭又有何過錯？
《南方有喬木》中，時樾同樣當過臥底，同樣與黑幫大佬的女人產生感情。
同樣有人糾結髮問：時樾借愛上位算不算渣男？面臨生存困境出賣自我值不值得原諒？七年間被迫耽誤的青春又該怪誰？
在這樣一個情感被精確計量的時代，沒有絕對的對錯，沒有黑白清晰的奉獻和索取，每一個迷醉其中的人，得失自知。
相比於男主的複雜，明朗大氣的女主，更像一個光明的出口，承載著這個時代對愛情的最後期望。
女主叫南喬，和片名一樣，取自詩經，“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南方有高大的喬木，我卻不能在上面休息；江邊有美麗的女子，我卻追求不到。
我們對愛情畏懼，我們對愛情渴望，我們終將渡江，掙脫誘惑，擁抱喬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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