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黃劍 發自北京 編輯|張歡 攝影|王瑾
從咖啡館的一角走出來時，段暄穿著一件嵌著暗紋的黑色毛衣，他頭髮灰白，鬍鬚也不再是黑色，在冬日中午的太陽底下，泛著銀光。同事打趣說：“你怎麼滿頭‘奶奶灰’。”他只是笑笑，反問：“帥嗎？”
過去的一年多，段暄悄然改變了自己在熒幕中一直以來的年輕形象，開始以一頭白髮出現在公眾視野，球迷眼中的青年足球解說員已經變成了“大叔”。
段暄今年43歲，在中央電視臺體育頻道已經工作了20年。白色鬚髮是時間流過的痕跡，也是他想追尋自我的象徵。其實他是“少白頭”，在央視又經常熬夜，頭髮早已如此，只是因為主持節目，需要維持形象，只好靠染髮掩蓋。2014巴西世界盃後，段暄不再染髮，他說想做真實的自己。
此刻的段暄改變得更加徹底。一個多月前，他向中央電視臺遞交辭呈，之後對外宣佈加盟王思聰打造的上海香蕉計劃體育文化有限公司，出任CEO。他不再擁有央視足球解說員的光環，一轉身進入到日益火爆的體育產業中，開始做一個企業管理者。此前，他的同事劉建宏也離開央視，加盟了樂視體育。
“這是我一定要做的決定。”對於離開央視，告別足球解說臺，他毫不猶豫。
一定要改變
一進入2016年，段暄患了重感冒，在三亞短暫修養之後，他回到北京，開始為新公司忙碌。這些天，他一直在為香蕉體育在北京找辦公地址。與本刊記者見面之後，他便趕去見一個房主。他給了自己3天時間找辦公地點。“初創時人不一定會多，但可能幾個月之後就上百人了，所以地方可能要選大一點。”
2015年12月22日，王思聰的香蕉計劃公司發佈公告，宣佈段暄出任體育公司CEO，負責香蕉體育的運營和管理。段暄也在微博上響應：“開工，幹活。歡迎熱愛體育，有夢想的小夥伴加入。”香蕉體育是王思聰於當年9月重金打造的一家體育公司，業務涉及體育賽會運營，體育產品、視頻的製作等，包括電子競技領域。
2014年遊戲產業研究公司Newzoo發佈的調查報告統計, 製圖/Ron
去年9月，王思聰剛成立香蕉計劃不久，便找到段暄。兩次交流之後，段暄覺得王在泛娛樂版塊已有深入佈局，兩人對於體育、電子競技等領域的未來發展，相同理解頗多。這讓他決心跳槽。
段暄開始努力讓自己適應企業管理者的角色。“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在未來一段時間裡，他還會出席很多公開活動，推介新公司，還要制定公司的戰略，組建團隊。辦公地點選定武漢共同主持了英雄聯盟“德瑪西亞杯”春季決賽。這項電競賽事新一任的承辦者正是後，他要在春節前完成首批招聘。
2015年11月22日，段暄與前同事劉語熙在武漢共同主持了英雄聯盟“德瑪西亞杯”春季決賽。這項電競賽事新一任的承辦者正是他的新東家王思聰，決賽中的參賽隊伍IG戰隊也是王思聰所有。
段暄對電競行業並不陌生。2003年4月，央視體育頻道創辦了一檔名為《電子競技世界》的欄目，段暄是創辦者和主持人。他是一個資深電競玩家，對報道這一新興領域投入了極大熱情。為了迎合更為年輕的觀眾，他脫下西裝，開始以一身休閒裝出現在電視中。他甚至為此跑到燕莎，買了一件2000元的毛衣，以往，他從沒買過這麼昂貴的衣服。
當時，電子競技產業在中國方興未艾，這年10月，電子競技成為國家體育總局正式承認的第99個正式體育項目。段暄主持的《電子競技世界》在這一年成為熱門節目。第二年，廣電總局發佈《關於禁止播出電腦網絡遊戲類節目的通知》，《電子競技世界》被迫停播。“這是一檔非常牛的欄目。”他沒有謙虛，但難以理解節目會這樣被突然停播。
這種遺憾在十幾年之後終於得到補償。在香蕉體育，他計劃中的一個重要的戰略是“體遊互動”，即體育與遊戲的互動。科技的發展已經讓虛擬與現實更加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段暄的目標是讓宅在虛擬世界裡的青少年運動起來。他的優勢是自己在體育行業積累的資源，以及王思聰的電競和娛樂資源。他希望讓偶像潛移默化地影響年輕人，“我要做的是充分挖掘電競偶像和娛樂明星身上的體育元素，讓年輕人覺得動起來是一件非常時尚的事，是泡妞必備的事。”不過，他並不願意透露更具體的計劃。他覺得如果能夠真正實現“體遊互動”，將會是一件“很牛X的事”。
對段暄來說，這一次，他必須冒險。“體育行業已經很熱鬧，但整個產業還沒有完全展開，仍有很多的機會。這樣的機會可能一輩子只會遇到一次。”在說服自己之後，他又花費了很長時間說服對此難以理解的家人。
缺席的告別
11月23日是一個星期一，晚上7點半，央視體育頻道照例播出旗下王牌節目《天下足球》。這期節目的主題是羅納爾多，這也是段暄為央視做的最後一次採訪。然而，節目播出時，段暄採訪的畫面並沒有出現，主持人也換成了朱曉雨。
此前，段暄在社交網絡中一直積極為這期節目宣傳，並貼出自己與羅納爾多的合影：兩人一起秀大腿肌肉。與偶像對談，原本讓段暄很興奮，但這一期的《天下足球》播出後，他只是發出一聲嘆息。
段暄 （中） 與 《天下足球》 的夥伴們合影
《天下足球》2000年開播，至今已經整整15週年，以做“最純粹的足球”為目標，是中國很多球迷每週一必看的節目。
段暄因《天下足球》成名，從開播至今，他一直是這個節目的主持人。除了少數幾期出差在外，他很少缺席。11月2日晚，主持完又一期的《天下足球》後，他在微博中寫道：“平靜地下了節目，到熟悉的麵館吃了一碗麵。想想，眼淚止不住嘩嘩的。回家碎覺。天下足球15歲，生日快樂。”
15年前，和他一起籌劃這檔節目的王濤等人，不少已經離開了中央電視臺，加入了其他公司，或者創業去了。如今，他也要離開，而他此前從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即便在劉建宏、王濤等一干好友離開後，他也下定決心要待到退休。
段暄在1995年加入央視，先後服務於《足球之夜》、《體育新聞》、《天下足球》等欄目，做過編導、攝像、記者、主持人、足球解說員等，用他的話說，“幾乎什麼活兒都幹過。”
1994年，中國足球開始職業化，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熱潮，足球逐漸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重要話題。為了順應潮流，中央電視臺在1995年初開始進行改革，成立體育頻道，招兵買馬。這一年下半年，段暄進入央視體育頻道，加入剛剛開播的《足球之夜》欄目組。在這個剛剛成立的電視頻道，22歲的段暄獲得了更多的機會。“可以胡來，想怎麼幹就怎麼幹。”他說自己很幸運，趕上央視的改革。央視體育頻道以其特殊地位，在足球職業化熱潮中迅速崛起，一同崛起的還有劉建宏、黃健翔等人。
2000年以後，段暄已經成為全國知名的主持人。和他的很多同事一樣，他依舊只是中央電視臺的一個“臨時工”，沒有編制，甚至沒有正式的聘任關係。每天進出中央電視臺辦公大樓，他都拿著一張“臨時出入證”，看著上面的“臨時”二字，總覺得彆扭。他的薪酬比臺聘的員工要低，拿的是電視臺發的稿費。在中央電視臺，稿費常常是開給臺外的人。2003年，中央電視臺進行人力改革，成立中視匯才公司，之後陸續與此前臺聘之外的工作人員簽訂聘任合同，段暄、劉建宏這樣的“臨時工”終於有了身份。
在公眾面前，段暄光鮮、體面，頂著令人豔羨的光環，不過，這種尷尬的身份多少讓他有些介懷。“以前每天都盼著臺裡趕緊把我招安。”他說，幸好還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興趣和工作融在一起，讓他有了妥協的理由。“他是個隨和、謙遜的人。”體育評論員張路如此評價段暄。
段暄是一名狂熱的足球迷，從小的興趣決定了他日後的職業選擇。在北京酒仙橋長大，這裡曾是一片工人聚集區，居民大多來自附近的798、738、714等工廠。父母是都是工人，工作太忙，沒時間照管兩個孩子。段暄和哥哥像兩個野孩子，胸前掛著一串鑰匙，流著鼻涕，到處瘋玩。他常常騎著父親的“28永久”自行車到處晃悠，更多時候，則在衚衕口兒，和鄰居小孩踢足球，併為此著迷。知名體育媒體人張立憲認為，這樣的出身讓他有了市井氣，在生活中大大咧咧。
他家附近有一座叫電子球場的足球場，歸屬於當地電子管廠，附近的工廠隊都在這裡比賽，他常跑去看球。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這裡多數工廠都“養了”專業運動員。受這種濃厚足球氛圍的薰陶，他練就了不錯的踢球技術。工作後，他長期擔任央視足球隊和夢舟明星足球隊的主力，直到前幾年受傷後才很少踢球。
1995年，他從北京廣播學院（現為中國傳媒大學）國際新聞系畢業，決心做體育記者。他很想留在實習時的北京電視臺體育部，但沒有名額，只好作罷，去了國際廣播電臺做時政記者，可能有機會兩年後做駐外記者。他一心想做體育新聞，“去國際臺是個機會，我沒去，而不是去了再辭職，所以算是畢業後就失業。”
畢業後的兩三個月裡，段暄失業在家，無所事事，每天喝喝酒，想找人打打麻將，卻找不齊同伴——朋友們都上班去了。他感到非常苦悶，直到去了中央電視臺打工。
對於段暄的離開，粉絲多有疑惑和不捨。在虎撲網上，有網友專門製作了短片《天下足球：段暄特輯》紀念他，就像他過去為那些退役的足球明星製作的特輯一樣。“大家平時為你叫好，或者批評你，甚至是調侃、開罵、開黑，但是你會發現，其實當你離開，和大家作別的時候，大家都會記住你的好。”他眼眶溼潤，把這視為自己職業生涯以來最高的榮譽。
湧動的熱潮
2014年8月，劉建宏離開中央電視臺，加盟創立不久的樂視體育公司，擔任首席內容官。那個夏天的世界盃結束後，他發覺體育產業正在發生變化，逢人便表達他對這個產業的想法。段暄是他最早交流的人之一。不過，段暄不為所動，或者說他在那個時候還沒有察覺到體育產業早已暗流湧動。
劉建宏離開不久，段暄接受《南方週末》採訪時稱：“要在這行幹到70歲，央視是最好的平臺。”而他的好友劉建宏也曾這樣許願。但幾個月之後，他內心已經也開始萌動。
2015年1月底，《中國足球改革發展總體方案》經國務院審議通過，不久，國務院正式公佈改革方案，提出把發展足球運動納入經濟社會發展規劃，加強足球產業開發。在此前不久，國務院還發文提出，到2025年，體育產業總規模要超過5萬億元。作為中國足球過去20年的職業觀察者，段暄明白這次改革的意義，深受觸動，他開始思考足球，甚至體育產業發展的各種可能性。
“體育產業資源基本上壟斷在政府部門——國家體育總局和地方體育局手裡，如果這些資源不能夠市場化，其他人玩得再熱鬧也不是體育產業的春天。足球改革就是破冰之旅，一旦這個難度最大的突破了，我認為體育的其他領域就會順理成章，一瀉千里。”段暄覺得這樣的改革一旦到來，如果自己沒有做好準備，將會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情。
長久以來，中國體育產業一直在體制中徘徊，以致市場狹窄。但在過去幾年間，中國人越來越熱衷於跑步、足球、遠足等運動，大量資金開始湧入體育行業。投資者看到了這個市場的巨大潛力。
2014年3月，賈躍亭重組樂視網體育頻道，創立樂視體育公司，企圖打造一家全產業鏈體育公司，吸引了包括馬雲、王健林等大佬投資，首輪融資 8 億元人民幣。去年，王健林成立萬達體育，在此之前，他已斥資十數億歐元，先後收購西班牙馬德里競技俱樂部20%的股份、瑞士盈方體育傳媒和美國世界鐵人公司，其中，盈方是全球最大的體育媒體制作及轉播公司之一。同年9月，體奧動力公司以80億元“天價”競得未來5年中超聯賽版權，讓中國足球在2002年世界盃之後，首次受到如此矚目。而兩年前，國廣凱克公司僅以4000萬元的價格就拿下中超聯賽4個賽季的衛視轉播版權。
“現在體育行業迎來了資本盛宴，有國家政策的推動和感召，資本發現了體育這塊價值窪地，把體育當成未來的朝陽產業。”北京電視臺體育節目中心主任焦少波分析。
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升，體育已經越來越普及，這也是為什麼跑步越來越流行。同時，體育的政治意義正在逐漸弱化，不再只是“揚國威”的工具，而正逐步演變成真正的健身、娛樂活動。這些帶來的結果則是體育產業的井噴。“體育產業未來將迎來巨大的發展期，我不願意錯過。”段暄覺得，他有機會帶領一個團隊迎接這樣的挑戰，將會是一件非常刺激、好玩的事情。
他說，如果一直留在央視，他的角色很難有變化，可以看到很多年以後的自己，所以不妨在中國體育產業變革的這波大潮中出來挑戰自己。他認為，自己的職位決定了這些，而央視像一艘航空母艦，在大潮中並不容易掉頭，“不是這一波產業變革的弄潮兒和引領者。”他說只有拋棄過去的所有，不留退路，去一個新領域才有可能成功。
（感謝實習生程晛對本文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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