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裕生:閱讀經典的三個境界——序《論語易解》

閱讀經典的三個境界——序《論語易解》

黃裕生:閱讀經典的三個境界——序《論語易解》

黃裕生(哲學家,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德國哲學學會會長)

我們是一個有文化經典的民族,這是一種幸運。因為這意味著,不管進入什麼時代,我們都可以從這些經典獲取深度理解自身與世界的啟示,獲取存在的力量與勇氣。但是,這同時也意味著我們揹負著一個使命,那就是在每個時代都需要去重新理解、會通這些經典,以使每個時代的精神生活能夠維持在應有的高度上,並在此基礎上繼續提高。於是,如何閱讀這些經典,也就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人類文明越發達,書的種類也就越多。但是,正如對於不同美食,要有不同吃法一樣,不同種類的書,也需有不同的讀法。就讀法而言,我們可以把書大致分為這三類。

一類通常會是我們讀得最多的書,就是以瀏覽的方式閱讀的書。我們讀這類書或者是為了補充一些知識(特別是一些非專業性的知識或普及性的知識),或者是為了消遣,或者是為了心靈的解放。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業知識與專業技能,但是,我們在生活中還需要與各種人、各種事物以及各種行業打交道,這就需要不斷補充各種知識;同時,我們還會有空閒需要排遣,需要讓心靈擺脫俗務,到想像世界去漫遊,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放飛心靈,這就需要文學作品。由於這類書或者比較淺顯、通俗,或者比較有趣、生動,所以,可以隨時隨地以比較快的速度閱讀。我們在床頭放的,在旅途上帶的,通常就是這類書。

第二類是專業書,雖然各種專業書的內容千差萬別,但都需要以專注、精準的方式閱讀這類書籍,因為這類書通常都有自己的概念體系,包含著嚴格的概念定義與邏輯推演。由於需要弄明白其中的精確定義、專業用語以及學理關係,所以需要特別的專注與反覆的理解,以便準確掌握。這類書一般不能象前一類書那樣,可以零散地閱讀,而要求持續、系統地閱讀,否則就無法形成一個專業所要求的系統性與整體性。由於閱讀這類書籍是為了掌握立業技能,最終是要能應用於工作領域,因此,閱讀這類書籍的速度以每個閱讀者掌握知識的速度進行,既不可能象閱讀第一類書那樣快,也不可能象閱讀第三類書那樣從容。

第三類書就是文化經典,包括思想經典、藝術經典與宗教經典等。這類書首先要求正襟危坐地慢讀、精讀。這類書成為經典,是經過長時段的歷史篩選確定下來的,既不是作者本人,也不是某個讀者所能決定的。而這類書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則是因為它們代表著它們所屬的那個文化傳統與歷史進程在一個時代所能達到的精神高度和思想深度,它們因此甚至是一個時代之所以成為一個時代的分界線而構成了時代之間的關節點。因此,進入這些經典也就意味著進入不同時代而穿越著歷史。我們甚至可以說,也只有真正進入這些經典,才進入了歷史並生活在歷史之中,或者說,歷史也才作為一個歷程而活在我們的生活中,而不是作為已完成了的事件被塵封在我們的生活之外。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一個人只有進入文化經典,他才真正生活在歷史裡,歷史才真正存在於他的生活裡,否則,對他來說,歷史只是外在的,而未來則只是近前的。所以,不管是個人還是民族,如果沒進入文化經典,也就是意味著其生活或存在不可能有歷史的厚度。

然而,正因為如此,要進入這些經典並不容易。它首先要求以慢速度的方式與從容的心態去閱讀。這些經典的深度或高度通常就體現在它有很自洽的學理體系,哪怕看起來只是隨意的對話或編排。只有讀出這種自洽的學理體系,才意味著讀懂了一部經典。這就不只是需要相關的知識(比如語言知識與歷史知識等),而且更重要的是需要理解經典文本所討論或面對的所有問題及其回答。簡單說,需要達到對文本的整體把握。這就要求在語句與段落、段落與章節、章節與整個文本之間不斷進行反覆對照、求解、互證,也即“解釋學”所說的在部分與整體之間進行充分循環。所有人文經典都需要在這種充分的解釋學循環中才能被深入理解與通達。這意味著,從容慢讀是進入文化經典唯一可靠的方式。

如果按理解的深度來區分閱讀這類經典的層次,那麼,在文本內部完成的充分循環,只是理解文化經典的第一境。由於這類經典是時代的標誌,是穿越歷史的各個關節點,因此,它們的意義,它們的地位,與其他經典有直接相關性。這意味著,每部文化經典的意義與地位應被置入與其他經典的關聯中才能得到更好的呈現。用解釋學的話說就是,這類經典的語境超出了每部經典的自身文本。當然,所有文本的語境都超出了自身文本,但是,每一部文化經典超出自身的語境都要比其他一般文本更高遠,卻又更明確,這就是其他文化經典。也就是說,其他文化經典構成了每一部這類經典的具體語境。

不過,這“其他文化經典”又分兩種情況,一種是其他“文化經典”,一種是“其他文化”經典。

閱讀文化經典的第二境就是把這一經典文本置於與其他“文化經典”的對質中進行理解。這裡所謂其他“文化經典”,也就是指同一傳統、同一語言裡的經典。在這些經典中,都有一部類似源頭性的經典,比如中國的《易經》,猶太-基督教的希伯語《聖經》等。對這部源頭性經典的理解,固然要從其文本本身出發,並在自身文本中進行充分的有效互釋,但是,其源頭的質樸性、開放性、豐富性需要在之後的其他經典那裡呈現其展開與實現,需要在其他經典那裡得到新的見證,並藉此呈現它的真理性意義與源頭性地位。至於其他經典,既有必要與之前的經典(包括源頭性經典)對質,也有必要與之後的經典互釋。通過前者,可以知道一部經典突破了哪些方面,周全了哪些環節,深化了哪些問題;而通過後者,則可以顯明這部經典的突破與深化開出了什麼樣的後境,引向了什麼樣的新見證,以及它被突破的侷限。這樣理解出來的經典是歷史中的經典,是經典互文中的經典,而不是孤零零的經典。因此,從任何一部經典中理解出來的“道理”將會是一種穿越歷史、貫穿時代、融入生活的道理,而不只是書本上的道理,不只是遙遠時代的道理。

這意味著,一旦登入閱讀經典的第二境,也就真正進入了歷史,也才真正進入了歷史。換個角度說,歷史也才打開人們的胸懷,人們的胸懷也才懷抱著歷史:可以站在經典在歷史裡所確立的高度與廣度去理解、看待世界。於是,由文化經典支撐起來的歷史厚度才落實在具體的人身上。從第二境看,沒有經典就沒有歷史,沒有歷史就沒有厚度。

不過,閱讀文化經典還有第三境,那就是將經典置於與“其他文化”經典的對質中展開理解。很顯然,這裡的”其他文化”就是指另一種傳統的文化。所以,“其他文化”經典也就是屬於另一種傳統的文化經典,或者說,是造就了其他傳統與歷史的文化經典。這另一種傳統的文化經典構成了本傳統的文化經典的真正他者,同時也是本傳統的經典能獲得理解與解釋的最大、最遙遠的語境。

就內容而言,任何一個傳統的文化經典之所以能夠造就傳統,開闢歷史,乃在於它包含著能夠教化人類、引導人類、凝聚人類的真理。經典所達到的高度的提升,所達到的廣度的擴大,根本上乃是對人自身、對世界以及對人與世界(包括人-神)之關係的認識和理解的深化,而實際上也就是真理的深化。真理的這種深化展現為兩個方面:豐富性的增加與普遍性的提高。我們不知道對世界的認識會有多少個視角,也不知道我們對自身的理解會有多少個路徑。但是,我們可以確切知道,真理的深化,認識的升級,就在於通過不同視角的融合來獲得對世界更全面的認識,通過不同理解路徑的會通來獲得對人自身更深層次的認識。實際上,由不同文化經典開闢出來的不同傳統,其根本不同不是對象的不同,因為所有文化都要面對人自身與世界這一共同的對象;它們之間也不是問題的不同,因為人類不管在何種處境下都要面對生死存亡的一系列基本問題;它們之間的真正不同是視角與進路的不同。這意味著,不同文化傳統的碰撞,特別是不同傳統的文化經典的相遇,是一個相互提供出不同參照系,以及尋求能把更多視角都容納進來的更大參照系的事件。獲得一個更大的參照系,是不同傳統的文化經典相遇的一個必然結果,也是一個必然出路。雖然在這個更高的參照系裡進行對世界的審視、理解與認識仍然是帶著視角的,因而仍然是有限與片面的,但是,這樣的認識與理解因其融合了更多視角而更具豐富性,也因其能容納更多差異而更具普遍性。

因此,不同文化傳統的經典的相遇既是人類走向更高普遍性的事件,也是人類走向更高普遍性的必由之路。如果說“大自然”(也許也可以稱為“天”或“神”)通過產生不同文化傳統來使人類從儘可能多的視角去認識、接近整全的真理,那麼這也就意味著,擁有文化經典的文化民族負有一個額外的使命,那就是通過會通其他傳統的文化經典來提高人類的普遍性存在、普遍性原則的水平,以便開闢新的、更具普遍性的世界史。在這個意義上,閱讀經典的第三境既是最難達到的,卻也是今天的人們最需要努力達到的。在全球化處境下,要使世界的普遍之道肉身化為世人之道,唯有通過不同傳統的文化經典的對質、會通才是可能的。如果說,對自己傳統的文化經典的放棄是對真理的不負責任,那麼對其他傳統的文化經典的拒斥則意味對真理的盲目排斥。不管是對自己傳統的文化經典的否定,還是對他者文化經典的拒斥,實質上都是放棄對世界普遍之道、天下普遍之理的尋求和擔當。

孫福萬教授新著《論語易解》首先所努力的就是跳出單一文本的自我循環的限制,試圖以經解經,經經互釋。在這部著作裡,作者以《易》解讀《論語》,當然也可以說是以《論語》對質於《易》。《易》歷來被視為諸經之首,百家之源。而孔子與《論語》無疑是《易》通向儒家的關鍵環節。以《易》解《論語》既可呈現《易》的儒家面相,也可見證儒家思想的源頭性與突破性。所以,作者在書中表達了諸多新見、新解與新識。

雖然作者只是在兩部儒家經典之間進行互釋,但是由於作者受過很好的西學訓練,所以他的這一互釋工作自覺不自覺地還帶著另一個文化傳統的視野。這使他的解讀經典的工作明顯地朝著第三境界努力。這特別體現在作者在這一工作中對普遍之道的自覺與追求。儘管我們不一定都贊同作者的一系列具體觀點,但是他的普遍主義精神,以及他努力的方向無疑是特別值得肯定的。因為我相信,這是研究、理解任何一種傳統文化都應當堅守的精神,都應努力的方向。雖然每一種傳統文化都有自己的獨特性,但如果過度強調自己文化的這種獨特性,以致不惜以特殊主義去理解、解釋和維護這種文化,那麼,這不只是在自己與世界之間製造隔離帶,而且是在自廢本文化可能具有的世界性意義。

2018年4月10日

(原載《中國文化》(中國藝術研究院主辦,劉夢溪主編)2018年春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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