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雪剎住了，天空和大地都白得乾乾淨淨。
二子被法警五花大綁地押進刑場，夕陽照射在他的身上，他抬頭看了看，殘陽如血，冷得讓他睜不開眼。二子索性閉上眼睛，想起了那個遙遠的下午，想起了他的老孃，或許彼時的他怎麼都不會想到，在未知的某一天，他會在同樣的夕陽裡以這種方式走向另一個世界，他有些解脫，釋然地舒了口氣，想：我可以找俺那可憐的娘，拉拉呱了，俺娘也一定想我了。
在短暫的時間內，草屋、破爛堆滿的院落、混亂的舞廳、喧囂的網吧、舅舅和天天進出他廠子的大貨車、一個叫二子的人在他腦海裡不停地旋轉著……想著想著，他冷得打了個寒顫。
一聲清脆的槍響，聲音還未在天際消失，二子已跪倒在雪地裡，姿態像是忠實的朝覲者在思考一個重大的人生問題。他的體溫漸漸消逝，帶著餘溫的鮮血慢慢流淌在雪地上，一大片，白雪與鮮血相互映襯著，甚是刺眼。
夕陽斜照著沙嶺堡村西的那幾間茅草房和院子裡堆起的破爛堆，將它們的影子拉得老長，二子娘佝僂龍鍾，駝背上有些承受不起沉重的破爛，一邊嘟囔一邊蹣跚地進這片影子，推開家門……
二子站在巷子的另一端，遠遠地看著娘。刮來一陣秋風，二子猛抽了口煙，狠狠地擰了擰菸屁股，冷得打了個寒顫轉身而去。
那年，二子爹下煤礦幹活，剛乾一個來月，馬上要過年了，煤礦卻出了事故，半點屍骨未見，煤老闆卻逃之夭夭。大兒子的夭折、丈夫事故死亡、買來的二子尚年幼，天災人禍擰在一起打擊著二子娘，她的頭髮一夜之間變得灰白。
那年，二子兩歲，秀英五歲。一邊一個依偎在二子孃的身邊，他們還不懂眼前的一切。二子娘摟著兩個可憐的孩子欲哭無淚，咬牙切齒地罵著二子爹。
後來，村裡人說：二子孃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了。
十六年了。
十六年來，二子娘一直這樣辛勤地刨地過活，農閒時就沒黑沒白地撿些破爛，她幾乎不跟村裡人說話，自己卻整天嘟囔，說要給二子蓋房子、娶媳婦。村委見她可憐，特批了塊宅基地，都擔心蓋這房子，就怕二子娘是有心無力。
二子娘雖有些傻，但心裡有數，她不僅撿破爛，還撿拆遷中廢棄的磚石，村裡人都說，二子娘準備蓋房的錢是滿院的破爛一點點攢起來的，宅基地上一堆一堆的磚石都是二子娘一塊塊揹回來的。
那一年，二子舅去南方考察，回到村裡就辦起了廠子，掙錢很多，還買了車。雖然與二子家是前後村，但他並不關心二子一家的生活。
而二子這時候也成人了，姐姐秀英為了救濟這個家，也嫁了人。
二子沒有姐姐管，娘又管不了，放蕩成性，整天跟街的小混混上網吧下舞廳。村裡人都說：二子一下子跟換了個人似的。
二子常常跟娘說自己在外面幹大事，二子娘聽了甭提多高興了，笑容讓她黝黑的臉上又多了一些皺紋，忙指著堆起的破爛說：等這些破爛賣了錢，就能給你蓋新房娶媳婦了，你有媳婦娘就不用再撿破爛了，別看咱家這些破爛，破家值萬貫！話語裡充滿了自信與快樂。而二子聽了這些話，感覺對不起娘，他又想著娘操勞的樣子，覺得更對不起娘。
可當二子娘聽村裡人說二子在外面混二流子時，她又流淚了。
每當此時，二子娘就恨恨地罵他幾句，但見二子若無其事的樣子，就拿著條帚疙瘩追著二子打：你個敗家貨，我沒黑沒白的還不都是為了你，你還混二流子，好歹幹個事，真不行到你那個狼心的舅舅廠子找活幹也行。
二子聽也沒聽就跑出了草屋柴門的家，二子娘追出來東瞅西望，二子早就沒了蹤影，二子娘氣的捶胸頓足。
二子實在想不出該向誰借錢了，他借過錢的親朋好友都不會再給他借，因為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二子對混子說：我沒錢了！
混子問：還有誰沒借過？
二子想了半天：今天俺娘罵我，提醒了我，俺舅我還沒借過。
混子眼睛一亮，忙說：那就去試試！
二子狠狠地說：狼心狗肺，俺娘從小把他養大的，現在他發了，從來不問俺娘死活，就像從來沒有俺娘這個人一樣。
混子趁勢扇火，顯得非常氣憤的樣子：越這樣就得越借，不能便宜他。
二子狠狠地甩掉菸屁股：借！
二子賴在舅舅的辦公室：舅，今天，你不借錢，我不走，俺和俺娘過不下去了。
二子舅面無表情的問：你個慫種，自己就不能找點活幹！
二子辯解：我沒學問，人家不要，又沒錢學技術，又沒有關係，我就得找你了，舅。
二子舅鄙夷地笑笑：我怎麼有你這樣的慫種外甥，滾吧！！說著遞個眼色，幾個彪悍的保衛把二子駕著轟出門外。
二子滿腔的怒火剛剛燃燒起來，又讓多年因窮困而生的自卑與膽怯給澆滅了，他敢怒卻不敢言，想想自己的確是有些慫，最後還是含淚離開了舅舅的廠子。
混子聽了，怒火中燒：我今天就去滅了他。
二子說：不行，那是俺舅。
混子瞪了他一眼，生氣地說：嚇唬嚇唬總行吧。
二子思忖片刻，不語。
二子回到家，看到娘還在破爛堆裡忙活，嘴裡仍然不停地嘟囔，見到二子，笑嘻嘻的，又指著二子腳底下，提醒他別踩著這個箱子那個瓶子，說這都是些能賣錢的貨，賣錢就能蓋房子娶媳婦。這樣的情景二子不知見了多少回了，每次他心裡都像蟲子在咬一樣難受。
二子娘看到二子哭了，嚇慌了，上前就抓住二子的胳膊關切地問這問那，二子什麼也沒說，甩開孃的手，擦著淚離開了家。
二子跟混子說，決定要給舅舅點顏色看看。混子非常高興。
他們想了好多辦法，最後二人決定用在網絡上看到的一個辦法：給舅舅送一件特殊的“禮物”，二子記得跟他們一起耍的那些小混混也談論過類似的主意。混子得意的邊笑邊罵：這網絡太他媽好了，要什麼有什麼。
二人一拍即合。
城市的夜傍晚，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美女如雲，這讓二子和混子豔羨不已，混子說：這次咱得一定弄上一票，好在城裡瀟灑瀟灑。說著，盯上了一個路過的年青女子身上，吹了個口哨，戲謔著：美女，俺哥說你怪漂亮。那女子恨恨地回了句“你哥是流氓”就跑遠了，混子哈哈大笑。
不一會兒，混子看到一個女子自己停下汽車，向超市走去，忙叫住二子，兩個人蹲在不遠處的旮旯裡守株待兔。
不到半個小時，那女子雙手提著大包小包地走出超市，兩個人忙站起身，朝四周警覺地看看，慢慢跟著女子朝停車的地方走去……
二子和混子很少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吸吮著手指上的殘留糕點，二子打了個飽嗝對那女子說：大姐，我們就是想錢，你就破財免災吧。
那女子聽了，忙一古腦地將包包翻個底朝天，化妝品、銀行卡撒落一車座子，唯獨沒有錢，說：兩位小兄弟，我這卡里有錢，你們可以去取。
“叭！”混子扇她一耳光，“媽的，我又不傻，誰不知道銀行有監控。”說著，尖刀捱在她的脖子上，兇狠的目光：你要錢還是要命！
女子實在拿不出錢，二子看著明晃晃的尖刀，有些膽怯，示意混子算了，混子回罵了他一句：慫種！
二子想到了舅舅也是這樣罵他，心中怒火“騰”地竄上來：狗日的，你罵誰慫？
混子惡狠狠地地瞪他一眼：就是你！
又反問他：咱的計劃是什麼？
二子不語，猶豫片刻，為了不再讓人覺是他慫，為了不再受窮，為了可憐的老孃，他咬著牙，緊攥著拳頭，眼睛裡充滿了血：走！
混子扭七拐八地把車開到了一片湖地裡。
二子威逼著那女子在車上找到了紙和筆，讓她寫了一行字：卜世仁，限你今天晚上八點前打卡上五萬塊錢，不然這就是你的下場。並寫下了那女子其中一個銀行卡的賬號，女子不明白，問了一句，又被混子扇了一耳光。
……
卜世仁早上到了廠子，剛進辦公室，就看到放在辦公桌上的禮品盒，心想：誰送的？打開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馬上撥打了110。
110民警看著禮品盒裡沾滿血跡的兩隻半截胳膊，是女人的，慘白慘白的，一邊報告刑警大隊一邊詢問卜世仁有關情況。
詢問完卜世仁好久，110民警也沒有等來刑警大隊的來勘驗現場。
而刑警大隊民警在另一頭忙得不可開交。有人報案稱：在沙嶺堡村西北的湖地裡發現一輛汽車，車上有許多血跡，物品被洗劫一空。民警立即趕赴現場，發案現場除了一輛汽車外，在離停車不遠處的灌溉渠內還發現在一具燒焦的屍體，面目全非，肢體不全。看來是一起有預謀的搶劫殺人案件。
接到卜世仁案件信息的民警，結合這個現場情況，把兩起案件串並起來，看來並非簡單的搶劫殺人。
二子和混子作夢都想不到，在他們作案後僅僅一天，就雙雙被公安局抓獲，那時他們都坐在網吧裡一邊悠閒地上網玩遊戲，一邊等著銀行卡上的滾滾現金！
帶著明晃晃的手銬和沉重的腳鐐，二子在公安民警的帶領下，來到他那破爛不堪的家裡起獲贓物時，民警都看呆了，這才知道什麼叫窮困：堆積如山的破爛佔據著大半個院子，幾乎沒有插腳的地方，土牆草屋，屋頂還有塌陷的地方，這不是一個家，整整是個破爛場。低矮的院牆裡外圍滿了村裡人，議論紛紛：殺人要槍斃的；看著老實巴交的小二子這麼歹毒；天天混二流子，早就看出他不是好東西……人們眾說紛紜。此刻，完全不顧忌在一旁立如呆雞的二子娘。
秀英聽到消息，慌忙從婆家趕回來，扒進人群，抓著二子的手慟哭著：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咱娘。她還不夠可憐嗎？
二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裡只嘩嘩的流淚。
二子娘呆呆地立在牆根，眼神萎靡，表情漠然，好象對二子的事情沒有任何反應。有人問：二子娘這是怎麼了？有人說：她這下可真要瘋了。
後來，村裡人看見二子娘一直在自己的小院裡團團轉，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嘴還一直唸叨：塌天了，塌天了……
第二天，一場大火吞噬了二子家的小院。高高堆起的破爛及幾間草屋傾刻間化為灰燼，塌了下來，一片碳黑。有人看到，二子娘從裡面時而狂笑，時而慟哭，大火燒完了，她也沒有出來。
二子提出想去自己的那片宅基地看看。民警帶著二子去了，二子呆呆地望著，恍惚間看到娘一塊磚一片瓦朝裡背，走進荒草叢生的宅基地，不見了。
二子跪下來，悲慘地喊了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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