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有個人叫張養浩。
他少讀經史,好仁義。讀書也認真,做人也認真。
長大以後做了官,不僅體恤百姓,而且思想超前。
為什麼說思想超前?當時有個規矩,犯過罪的人逢初一十五要去官府接受例行檢查,類似於現在的保釋但你不能到處亂跑,到日子了你就得出現,不同之處在於,這些人都是服過刑的,不是審理前的。
張養浩廢了這條規矩,說人家都已經受過懲罰了,還老監視著算什麼道理?還讓不讓人好好做人了?
這一年關中大旱,糧食歉收,老百姓餓到人吃人了,朝廷派老張去賑災。老張這時六十歲了,做了一輩子官了,本來已經可以退休回家養雞種花了。聽說是去賑災,放下花花草草雞雞鴨鴨,就上路了。
他到地方上,處處以民為先,又是天天求雨祭祀,又是把自己的私產散出去接濟困難戶,當然也少不了一系列切實可行的幫助老百姓的政策。
在任四個月,沒回過家,每天下一線,睡辦公室,然後就累死了。
關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
在去關中路上,他寫下了那首非常著名的《山坡羊·潼關懷古》: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讀書人嘛,為嘛讀書呢?為當官嘛。
那為嘛當官呢?
當然不只是為了黃金屋和顏如玉,雖然這個很重要啦,但也確實有很多人不只是想要這些。
他們還想要“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他們還想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當然這樣的人可能不是很多啦,但他們的確是存在的。
他們是這塊土地幾千年來的脊樑。
但是呢,你讀了萬卷聖賢書,你做了萬人之上的官兒,然後你走了萬里路,看多了人間道。你忽然發現,君王可以變,朝代可以變,政治制度可以變,經濟制度也可以變,什麼都可以變,唯一變不了的,就是老百姓始終在受苦。
天下始終是既得利益階層的玩物,老百姓始終是被剝削大部分生產價值的牲畜。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永遠輪不到百姓頭上。
打仗的時候,收成不好的時候,老百姓豁出命去做活兒,也剩不下一口飯吃,因為“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嘛。
不打仗、收成好的日子,確實可以過得穩當點兒,我還是豁出命去做活兒,好歹交了該交的錢糧,剝了該剝的血肉,還能剩給我一口飯吃。
一畝地產80斤糧的時候他們要100斤,如今一畝地有120斤糧收成了,他們還是要100斤。
“大人們”公平的很,並沒有因為收成好了就要更多。
日子終於勉強能過下去了。
這就是太平盛世了。
你還想怎麼樣?
你以為讀書能改變這一切嗎?
你以為當了大官能改變這一切嗎?
你以為世界上真的有人能改變這一切嗎?
幼稚。
所以你只能拼了自己的老命去照顧那些看得見的百姓,拼死罷了。你只能做這點兒事兒了。
天下,你管不上的。從來就沒你事兒。
如果讀書人都能有聖賢心,本來是不用我一個人這麼拼命的。
如果社稷真的健康有序,本來是不用任何一個人這麼拼命的。
只有遍地汙穢、長夜漫漫的社會,才不得不湧現出需要犧牲個人去拯救黎民百姓的官兒,才會把這樣的人物樹為典型:
看,我朝有此英雄人物,社稷安康啊!
什麼太平盛世,不存在的。
讀書讀到這步田地了,還有什麼好說呢?
做官做成這樣了,還能怎麼樣呢?
一介書生,三尺微命而已。
繼續苟活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聖賢道理被蠶食,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兒時的理想被消磨。
要想保持理想不滅,只能捨生取義了。
然而最終也是什麼都改變不了。
只能寫下這樣的詞句: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我讀書,本來不是為了寫這些的啊!
百無一用是書生。
不過至少我沒有背叛自己。這大概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還有什麼比這更絕望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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