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小擺件兒

林黛玉的小擺件兒

林黛玉是一個空靈的人。原著對她外貌的描寫,最具體的也僅是寫意:“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令人感知的是她的神情,而非面貌。

文字可寫意,繪畫則須具體。

那天寶玉來找黛玉,進門就接著前日的話頭賠笑相問,黛玉則回頭叫紫鵑:“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她一面說一面往外走,正眼也不看寶玉。

黛玉賭氣不理寶玉,對他不見不聞,她顧左右而言他的這幾句話,並不多餘,我們可以從她這些日常瑣碎推知她是何等人物。就在她囑咐紫鵑這些話的同時,王熙鳳也在園子裡的山坡上,招手叫了小紅來臨時使喚,讓她帶話給平兒:“外頭屋裡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著一卷銀子,那是一百六十兩,給繡匠的工價,等張財家的來要,當面稱給他瞧了,再給他拿去……”鏈二奶奶事兒真多,她是管家婆。一對照,就襯出林黛玉不止是個閒人,簡直是個仙人,她關心的事情是這麼些:燕子飛回來沒有?鸚鵡添了食水不曾?桃花謝了怎麼辦?一地的花瓣不能糟蹋——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詩本子,琴譜。再就是,……寶玉,他怎樣?

林黛玉是一個空靈的人。原著對她外貌的描寫,最具體的也僅是寫意:“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令人感知的是她的神情,而非面貌。她的形象飄渺,但又確定,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模糊而相近的形象,要說誰長得像林黛玉,幾乎所有人都有共識。

文字可寫意,繪畫則須具體。很多畫家畫過林黛玉,把她置於某個經典的情節中去表現:葬花,或讀《西廂》,或焚詩稿;也有無情節的,從日常無一事中提煉出一個準確的概貌——如王叔暉畫的黛玉,獨坐紗窗下,衣裳素淡,神情素淡,她眼望著架上的鸚鵡,那鸚鵡的身姿神情倒是急切的,正探頭相問,它真會說話呢,可能在說:“姑娘?姑娘?”姑娘說不出的心事,連鸚哥兒都懂了麼,它跟黛玉一樣地吁嗟,甚至會念姑娘的葬花詞。這幅畫中,窗戶畫得特別大,所謂“月洞窗”,好大一個圓窗,窗外修竹,濃翠淡綠。黛玉在做什麼?什麼也沒做,這就是黛玉平常的一天,她經常就是這樣的:“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麼,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幹的”,她寫的詩中對自己的描述也是如此。

林黛玉的小擺件兒

劉旦宅畫的黛玉,黛玉倚坐在山石上,足下菊花,身後竹枝。孤芳自賞的黛玉,疏離人世的交往而執著於內心的孤行,一意往美、高邈、深細、幽微處走去,她有她的哲學,她需要某種意境,這種“境”,她用全部生命去養成——看這幅畫,黛玉就在她最準確的“境”中,極美。她的面龐,清逸孤標、目下無塵,又俊美無儔,是你絕對想不出,而一看就認定,這幾乎是理想的林黛玉。劉旦宅筆墨清新,正合原著之靈秀芳香的氣韻——我幾乎認為,《紅樓夢》是劉旦宅的,正如《水滸》是戴敦邦的,《儒林外史》是程十發的,《西廂記》是王叔暉的。

然而,倘若事情並非一定要追求“最”或絕對,我們也很樂意看到不同面目的林黛玉出現在不同畫家的筆下。不同於工筆或寫意彩繪,一冊連環畫通常有一百多頁,這麼多幅畫面,對具體性的要求更高,不能高度提煉,而是要將一幕幕的場景事無鉅細地呈現。1950年代的滬上老版《紅樓夢》連環畫,有一位畫家畫的兩冊頗具特色:《瀟湘驚夢》、《黛玉焚稿》,尤其前者,清逸而耐人尋味,這位畫家叫江棟良。

初看,覺得黛玉的衣衫不應如此精工繁複——貼片連綴的百褶裙系在腰間,下面再是兩層裙子,還有玉佩、流蘇、飄帶、釵環,這環佩叮噹的一身,是從戲曲裡來的,我幼時曾欣羨過某部戲曲片中與此完全一樣的行頭,但把它們給黛玉穿戴,是否嫌墜重了?再往後看,又覺合理了,這位畫家心思極細,他有他的道理,他畫的瀟湘館內圖景別開生面,在其間生活的黛玉,也是一個十分真實的女孩兒形象。

天色已晚,晚妝將卸,黛玉進了裡間。一天又過去了。這一天裡有些事情,襲人來過,坐著閒談,說的是鳳姐對尤二姐、金桂對香菱的事,她說起這些話並非無因。襲人還沒走,寶釵又遣一個老婆子來送一瓶蜜餞荔枝,送歸送,這婆子卻突兀地說了些讚美黛玉的話:“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麼人擎受得起……”他人的一言一語,就是一旗一槍,逼近黛玉的內心,待身畔無人時,她一個人默然消受。此時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心事輾轉無解,她嘆口氣和衣上床。她睡的床,是不是叫碧紗櫥,像一個精緻的小房間,正面是鏤雕門圍,三面側圍是欞格扇屏,繪有字畫,床內擱架上還擺放著書、茶壺、匣、鏡等物。好一個幽雅舒適的小天地,林姑娘在裡面住著,錦衣玉食,為什麼心上只是不快活?為什麼十頓飯她只吃五頓?為什麼她總是哭?

黛玉朦朧睡去了。夢中,就在她這個臥房裡,鳳姐等一干人走了進來,向她賀喜,說她父親升官並娶了繼母,把她許給了繼母的什麼親戚,還是續絃。畫上,大概鳳姐剛開始說話,黛玉不知她要說什麼,神情還是天真禮貌的,聽她往下說才慌了。她求鳳姐說明這是個玩笑,而眾人——王夫人、邢夫人、還有寶釵,一個個都冷著臉,不肯改變這個情況,彼此還使眼色,冷笑著一起走了。黛玉急得去求老太太,老太太也待著臉,說“這個不干我事”,說她乏了,叫丫頭送黛玉出去。最後寶玉來了。他倆說了平日裡不能出口的話,寶玉拿出把小刀子在胸口劃,說要把心給她看。黛玉嚇得失聲大哭,虧得紫鵑來床邊喚她:“姑娘,姑娘,怎麼魘住了?”把她從夢魘中拉出。黛玉回到人境,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已經溼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夜已經開始了嗎?她還沒脫掉外衣。掙扎起身把外罩脫去,剛剛開始的夜,再難入眠了,漫漫長夜殘酷地讓她細想方才夢中的情形。方才鳳姐她們就站在這裡,窗上的紗簾,牆上的琴,歷歷在目。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囫圇的黑暗裡沒有了時間的長度,輾轉反側把夜抻長縮短。剛略覺安靜,一縷涼風從窗縫透入,吹得寒毛直豎;隨後窗外竹枝上無數雀兒的聲音開始叫了,啾啾唧唧,窗上的紙也漸漸透進清光來。

原著的“瀟湘驚夢”這一段,夢的情節稍嫌直露,夢醒之後的文字則很好,續書作者必有過長夜難眠的時分,讓他與黛玉感同身受。《瀟湘驚夢》這一冊畫書裡,黛玉有不少纏綿床榻的畫面:她躺著,她坐著,她靠著,她趴著;她託著腮,她抱著頭,她掩著臉,她扶著床邊;她睡了,她醒著,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她的床多麼精緻呀,枕頭柔軟,被褥香暖,但它們都不能幫她睡個好覺,做個好夢。床前的几案是竹製的,上面擺著一個燭臺,一個痰盒——潔淨高雅的林姑娘,她卻日夜離不開這個痰盒,清早紫鵑來給她換,倒之前看見痰中帶血,不禁呀了一聲。黛玉睡在透明的帳子裡,是不是有什麼,紫鵑答沒有,但聲兒哽咽了。黛玉——她的帳子太透明瞭,她的心眼兒太透亮了,她什麼都聽得到,她什麼都能猜到。她這間房裡,兩扇窗戶左右相對,兜著輕薄的窗紗,太通透了,涼風長驅直入,人們揹著她在外面說的話也隨風吹到了她耳邊。……寶玉定了親了?她依稀聽到了幾分,沒聽真,她在想象中補全。前日夢中之讖竟然應驗,她躺在床上,卻好似身在大海中。如果這件事情將要發生,她能夠決定的就是不看到它的發生。那並不難,對她這樣的身體來說,只需要不蓋被、不添衣、不吃飯,就可以了。紫鵑給她蓋好被,一出去她復又蹬開。她伏在枕上,透明的紗帳被風吹得像盛開的花朵。

可憐的姑娘,她被困在她的噩夢裡。眾人憐恤她,每天來看望,但他們不知她的心病;紫鵑雪雁知道,又不敢說;寶玉知道她的心,可是兩人在夢外的人境,面對面,能說什麼?黛玉的病無藥可醫。她日漸虛弱恍惚,耳中聽見的都像是寶玉娶親的話,眼裡看見的也像是這回事,連睡夢中都聽到有人叫寶二奶奶——杯弓蛇影,弄假成真。幸好有明確否定這件事情的話,以同樣的聲息傳到她耳邊,才將她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過分敏感的林姑娘,她是僅憑一句話就可以生可以死的啊!

林黛玉的小擺件兒

之前有一個細節,在她的驚夢之後的白天:襲人聽說黛玉病了,過來看看,說起昨夜她們那邊那一位也鬧心口疼,嘴裡胡說八道,把她唬了個半死。裡間黛玉在帳子裡咳嗽起來,問紫鵑跟誰說話,襲人聞聲來床邊,她再問:“剛才是說誰半夜裡心疼起來?”那還能有誰,但她非問不可,襲人說寶二爺偶然魘住了,不是認真怎麼樣,她還問:“既是魘住了,不聽見他還說什麼?”痴姑娘,她是在核對夢裡的情節言語,看寶玉是否真與她魂夢相通。襲人說,也沒說什麼了,她點點頭兒——十有八九,他是在她夢裡了。這一證實給她的心靈帶來的震盪,應不亞於寶玉對她說出幾句轟雷掣電般的肺腑之言,也不亞於他託人送來兩方舊手帕,令她神魂馳蕩。而原著就此收住,不寫。

在這一冊裡,黛玉也有好的時候,還過了生日。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生日只一筆帶過,其後她在瀟湘館獨坐的時分,大概才是她最自適的——

這裡黛玉添了香,自己坐著。才要拿本書看,只聽得園內的風自西邊直透到東邊,穿過樹枝,都在那裡唏溜譁喇不住的響,一回兒,簷下的鐵馬也只管叮叮噹噹的亂敲起來。

黛玉坐在窗前,看琴譜。這小軒窗固然好,可是沒有玻璃,這樣敞著,林姑娘可能禁不住呢。窗臺上放著一盆蘭花——哈,這裡錯了,下一幅才說太太讓小丫頭送了蘭花來,給寶二爺一盆,林姑娘一盆,這前一幅裡卻先擺著了。下一幅極妙:黛玉看著小丫頭把花盆放上窗臺,她看到這蘭花有幾枝雙朵兒的,令她心中一動——妙處凝聚在黛玉臉龐的側影線條上,是這樣地靈秀、纖巧,太準確了,僅這個側影就是黛玉!她呆看蘭花的一刻,心中靈犀被觸碰到的一刻,沒有人覺察,畫家抓住了這美妙的一瞬間。

林姑娘屋裡有些什麼小擺件兒?我對這個很感興趣,原著沒有集中寫。探春喜歡各式玩器,寶釵則一概不要,黛玉,她呢?說是素日裡也擺著新鮮花兒、木瓜佛手之類,不喜薰香。瀟湘館“龍吟細細”,是風過竹葉聲;“碎玉丁丁”,是潺湲流水聲。夏天,滿地竹影參差,映入窗紗,翠潤生涼;冬天,熏籠火盆都擺了出來,暖閣裡有一玉石條盆,裡邊栽著水仙。窗下的案上設著筆硯,書架上壘著滿滿的書。咦,她書架上有一盞玻璃繡球燈…… 據《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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