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春雨後 逐水到天涯

春風春雨後 逐水到天涯

公元1105年,北宋徽宗宣和八年,時年六十歲的黃庭堅,最後一次被貶謫到江西的宜州,這是這位偉大的詩人、書法家、虔誠的佛教大居士最悽慘的人生最後一年。宜州的山水固然宜人,然而,心境的蒼涼,無限的悽楚,卻讓這位花甲之年的老人倍感心酸。自由奔放,豪蕩不羈的詩人,怎麼會想到自己人生的最後一幕會是在“羈管”中度過的,這樣的人生結局,總是讓人難以預料的。

何謂羈管?就是被監視居住,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被“雙規”了。也就是說在流放地接受當地政府的管束監視,相當於軟禁起來了。這個情形非常像西安事變後的張學良的遭遇。漫漫悠長的羈管生涯,似乎了無盡頭!黃庭堅默誦著當年自己的詩作,“一百八盤攜手上,至今猶夢繞羊腸。”回顧以往的人生經歷,怎麼能不百感交集而感慨萬千呢!雙盤打坐於陋室之中,手捻著一百單八顆佛珠,如同入定的老僧一樣,思潮翻湧,從遙遠的天際席捲而來……

說起來,這已是他人生中第三次被貶謫了。上一次還是在紹聖初年,自己編修國史,主持《神宗實錄》的編纂工作。孰料禍起蕭牆,剛剛得勢的新黨吹毛求疵,挑毛病打擊守舊派官員,自己的恩師蘇軾因為“烏臺詩案”已被趕出了朝廷,貶到偏遠的黃州當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團練副使,送恩師出國門灑淚分別的時候,他就預感到自己絕對不會置身事外,安居京師。果不其然,時隔不久,新黨中人就連篇上書,指責他修史“多誣”,給神宗皇帝抹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也無從置辯,結果一紙詔書被貶到重慶涪州 ,還沒在涪州坐熱板凳,又接到貶謫的詔旨,這一回更遠——貴州的黔州,短短數月接連兩次貶謫,可見新黨中人對他是多麼的仇恨,恨不得置他於死地而後快!

夜漸深沉,整個衙署陷在無邊的黑暗之中,室內的蠟燭幽幽暗暗,若明若滅。南窗之下的長榻之上,端坐著一位清戄消瘦的老人,緊閉的雙眼上長眉微蹙,手裡捻動著佛珠,一粒一粒的捻過,機械性的動作週而復始,他就是黃庭堅!此時的黃山谷,沉浸在無邊無際的回憶之中,二十年前那首送別友人黃幾復的七律驟然浮上心頭: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三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壁立,治國不蘄三折肱。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煙藤。

二十多年了,當年的豪情,沖天的抱負,雖千萬人也吾往矣的豪邁氣概,彷彿還在眼前。如今老病交加,再遭貶謫,恐怕一把衰朽的一把老骨再也不能回汴梁了!想起恩師的遭際,想到自己人生的多艱,娑婆世界,竟然如此荊天棘地,阿彌陀佛!三尺淨土安在?人間直道如此難行!

自中年以後,漸漸老病纏身,仕途多舛,命運蹭蹬,幾度離京,奔波貶途,宦海風波惡浪迭起,實在讓人防不勝防,時常一言獲罪,遭遣千里。上意難測,福禍無常,雖有報國之心,忠君郅治之志,然而,屢屢是事與願違動輒得咎。大半生蹉跎仕路,誠然是“翰墨場中老伏波,菩提坊裡病維摩。”憂患重重,壯志難酬,菩提路遠,世路茫茫,這一生怎一個“愁”字了得!

記得某一年的盛夏,也是在貶謫的途中,路經湖南嶽州,和友人冒雨登臨岳陽樓,讀著范文正公“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千古名句,感念前賢的憂國情懷,不能不愴然而涕下,憑欄遠眺,君山隱沒在茫茫煙雨之中,八百里洞庭,波湧浪翻,細雨斜飛,蒼茫無際,遙想范仲淹當年登樓的情景,同樣也是遭貶謫遠竄江湖的命運,在此一時刻一下子重疊在一起,范文正公豈不是自己的寫照,自己豈不是範公的化身?文武全才,經天緯地的國之棟樑,范文正公尚且命運多舛,何況我輩書生呢!

激情奔湧之下,黃庭堅連賦詩二首,就是《雨中登岳陽樓*二首》,其一曰:“投荒不死鬢毛斑,生入瞿塘灩澦關。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 其二:“滿川風雨獨憑欄,綰結湘娥十二鬟。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裡看青山”。當年的豪氣畢竟還在,對未來還充滿憧憬與嚮往,寄望聖上能回心轉意,再度啟用,效區區微命於朝堂,致君堯舜之志向得嘗,雖九死而猶未悔!時至今日,最後的一線希望滅絕了,此一生再不能身入朝堂,埋首翰墨,為君分憂了!此恨綿綿無絕期……

譙樓上鼓打三下,已是三更了!空蕩蕩的衙署一片死寂,彷彿亙古的荒原,了無生機。幽幽的思緒又回到了初登仕途的青壯年時期,想到當年第一次出仕在家鄉的泰和縣當知縣的時節,初露鋒芒信心滿滿的自己,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希冀著用平生所學,上報君王知遇之恩,下解黎民百姓水火之憂,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實現自己一生的雄圖大志!遙想當年,是何等的意氣風發生氣勃勃啊!

泰和縣衙署的東邊不遠,有一座建於唐代乾符二年(公元874年)的古廟宇,廟中有一座樓閣,原來叫“慈氏閣”,供奉的是觀音大士。宋朝開國初年,太常博士沈遵出任泰和知縣,在任期間,政簡刑清,百姓安居樂業,把泰和縣治理的祥和富足,沈遵頗為自得,經常在公務之暇攜僚屬好友登閣遊嬉,詩酒相酬,遂更此閣名為“快閣”。到黃庭堅來泰和縣做知縣的時候,距沈遵治縣已經差不多百年了,快閣依然聳立,遊人絡繹不絕,是當地有名的風景區。黃庭堅剛剛履新,自然追慕前輩沈遵的治績,很想有一番作為,為泰和的百姓做一些實事,因而兢兢業業,勤政不倦,在任內聲譽鵲起,百姓有口皆碑。公務之餘,也學沈遵和朋友們登臨此閣,快意詩酒,應縣民之請,寫了一首膾炙人口的《登快閣詩》,流傳甚久,至今不絕,從而快閣也一舉名聞天下。記得這首詩是元豐五年(1082年)秋季所作,詩的內容至今依然記得:

“痴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 已為佳人絕,青眼聊為美酒橫。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

依稀記得,賦完詩後,諸友輩稱賞不絕,極力攛掇自己自己寫下來,於是乘著酒興,揮毫潑墨,滿紙菸雲筆墨中,酣暢淋漓狀瘋癲,寫畢,擲筆大笑,飲酒三大白!當日之情景歷歷在目,彷彿就發生在昨天一樣!黃氏的書法就是出其不意,創新立異,長撇長捺,點不挑起,攲側不羈,恩師子瞻公當年譏笑自己的字是死蛇掛樹稍,如今思來不禁莞爾!

這一夜,想了整整一生的起伏跌宕,悲喜人生,未了之事何其多,未盡之心何其長?悠悠,俱成陳跡,不可追捉矣!如今看來,真如佛祖所云,一切有為法,如露亦似電……自己這一生,真好比籠中之鳥,總想振翅高飛,卻處處銅網密佈,掙脫不出!誠所謂:“功名富貴兩蝸角,險阻艱難一酒杯。百體觀來身是幻,萬夫爭處首先回”。

歸去吧,歸去吧,萬事於我何有哉?一抔清風入我懷,還是恩師說得好,“一蓑煙雨任平生,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公元1105年9月30日(陰曆11月8日),在一個悽風苦雨的夜晚,一代文豪黃庭堅溘然長逝,伴隨他的,一串佛珠,幾件緇衣……當然,還有他的詩他的歌他的悲他的喜……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