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30日，秦嶺北麓違規建別墅問題專項整治工作動員部署大會在西安召開。這個中紀委副書記徐令義掛帥、省委書記胡和平動員、省長劉國中主持的會議，被視為陝西重拳整治秦嶺生態問題的序章。會後，西安市宣佈成立57個清查小組，對相關問題逐一梳理清查。西安院子、山水草堂等別墅項目部分房屋因違建被拆除，所有在建項目一律停工。
▲截圖自陝西省人民政府官網
而當地村民告訴紅星新聞，秦嶺生態問題不僅是違建別墅，深入黃柏峪六公里，在外界看不到的地方，一個已經建成5年的採石場將兩座山頭完全削平了，裸露出大片白色。
▲從臨近黃柏峪的太平峪圭峰山頂拍攝的圖片顯示，礦場將一座山的山頭完全削掉了 圖片來源：紅星新聞
2013年通過的《西安市秦嶺生態環境保護條例》中規定：秦嶺山體坡腳線以上至海拔 2600 米之間的區域為限制開發區。限制開發區內，應當以植被、水源地和生物多樣性保護為主，恢復植被、退耕還林還草，引導超過區域生態環境承載能力的人口逐步遷移。
這個據稱“年生產能力達二千萬噸，併力爭在2020年達到二億噸”的石礦，當地政府頒發的採礦許可證顯示，其至少可繼續開採至2023年。但最近，這個號稱“樹立起了中國砂石骨料行業建設本質型綠色礦山的標杆”的石礦停產了。
2018年8月20日，西安市國土局鄠邑分局礦產資源管理辦公室向紅星新聞證實，瑞德寶爾礦山當前又已經停產20多天，該辦公室工作人員稱，“停產是正常整改”，未透露與西安治理秦嶺行動有無關聯。
一門限制開發區裡的礦產生意
公司宣稱年生產能力達二千萬噸
2012年底，陝西媒體《華商報》刊出一則消息——《大秦嶺西安段規劃方案披露 35 個生態保護峪將封閉》——在這份秦嶺生態環境保護管理委員會起草的規劃方案中，黃柏峪屬於22個“半封閉保護入口”，保護利用策略是“禁止任何開發建設、逐步實現生態移民”，備註信息“進人不進車”。
這對於黃柏峪來說不算什麼難事，從上世紀末開始，當地政府考慮到山裡交通不便，便花費資金把黃柏峪等幾個村莊整體遷移到山外，紫閣峪村（黃柏村已併入該村）的村委會書記楊榮俠告訴紅星新聞，當時村裡除了少量人還進山種地外，少有人在山裡居住。
在黃柏村村民王濤印象裡，“車從2013年起就一直就沒停過。”就在2012年底幾乎同一時間，一個佔地0.9476平方公里的採石場經政府招拍掛落戶黃柏峪，建設單位為陝西瑞德寶爾投資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瑞德寶爾公司），計劃總投資4.5億元。
現在黃柏峪進山的道路被豎起了欄杆，每當陌生車輛靠近，便有工作人員前來勸離，“礦區，不開放。”與之對應的，是接送工人的麵包車、摩托車絡繹不絕。
▲黃柏峪進山口設卡，禁止非礦區車輛上山，據稱是為安全考慮，黃柏峪面向西安的一側鬱鬱蔥蔥，與其他峪口並沒有什麼不同 圖片來源：紅星新聞
繞過檢查，沿著隔壁太平峪深入十公里，再沿著土路登上圭峰山的山樑，眼前便出現與環山路一側截然不同的景象——翠綠不見了，映入眼簾的是大片刺眼的白色。山坡上是數不清的機械和卡車，陽光下山谷裡喧囂，瀰漫著煙氣，而兩座山峰的山頂，徹底沒了。
▲礦山內，可見大量採石機械 圖片來源：紅星新聞
這便是瑞德寶爾的採石場。官方名稱是“戶縣黃柏峪建築石料用片麻狀花崗岩礦開發利用工程”。原本秦嶺的山石，在經過雷管爆破、頭破剝離表層、破碎成小塊後，經過數公里長的傳送帶，被裝入卡車，運向建築工地以及鐵路、公路的修建現場。
石材論單價不值錢，貴的時候每噸80元-90元，現在只有大概六七十，但礦上的工人說，這不妨礙這個行業的暴利。
在礦上工作三年多的老劉告訴記者三組數字——每小時產石3600噸；每班（8小時），500-600卡車石材被運下山；24小時三班倒生產。“這是一門上億元的生意。”老劉說。
當年瑞德寶爾公司通過政府招拍掛的形式拍下了這座礦山，具體價格未知。不過紅星新聞注意到，2018年初，礦山的採礦權發生過一次轉讓。據西安市國土資源局鄠邑分局公示的鄠國土採轉字〔2018〕01 號文件，礦山由陝西瑞德寶爾投資有限公司轉讓給西安瑞德寶爾建材有限公司，兩家公司法人代表均為林源，轉讓價格為5456萬。
從村民處記者看到了瑞德寶爾公司與黃柏村委會簽訂的土地租賃合同，合同認定礦山共佔用耕地185畝，耕地每畝按前三年每畝每年800元，從第四年起每三年分別遞增30%，40%，50%。而佔用的其餘荒山部分，黃柏村委會及多位村民向紅星新聞記者證實，每年礦山給村上100萬元。
戶縣礦產資源管理辦公室為其頒發的採礦許可證顯示，該礦山礦區面積為0.9476平方公里，開採高度為海拔1412米到984米，年產量為300萬噸，有效期限從2014年1月13日到2023年1月13日。
在企業官網的公司簡介中，瑞德寶爾宣稱自己年生產能力達二千萬噸，併力爭在 2020 年達到二億噸。2017年，瑞德寶爾公司董事長林源接受採訪時表示，黃柏峪礦山自建設之初的4.2億元投資，已經陸續增加至近10億元。
環評報告採礦五年後才出
此前曾多次被有關部門查處
此前，瑞德寶爾公司長期被指在相關手續不健全的情況下開採石礦，並曾多次被有關部門查處。
早在2013年1月，陝西省政協委員辛拴明便向省政協提交提案，指出“在戶縣黃柏峪看到有用大型機具拓寬道路，平整場地，興辦建設採石廠的跡象。”
陝西省水利廳隨後覆函稱，經調查，該項目是戶縣人民政府引進的建設項目，建設單位為陝西瑞德寶爾投資有限公司，計劃總投資 4.5 億元，將建成年產 2000 萬噸砂石生產線……建設單位在未報編水土保持方案的情況下開工建設，破壞了大量的水土保持林和相關水土保持設施，在修建進礦道路中無任何臨時防護措施，嚴重破壞了生態環境，影響河道行洪。
陝西省環保廳則覆函稱，已要求該公司停止一切建設活動，在項目環評未經審批前不得動工建設。
2013年11月，戶縣林業局以 “擅自改變林地用途，毀壞林地共計292畝” 為由，先後兩次對其罰款共計382萬元，並責令其 2014 年 10 月 31 日前將林地恢復原狀。
瑞德寶爾投資公司董事長林源當時接受採訪時承認，公司當時並沒有拿到林業部門的批覆，“在拿到採礦證之後，我們是一邊按照過去規劃，進行項目建設，同時在申辦林業手續。”
2014年，當地一度叫停了這一工程，並要求其進行整改。在一份《戶縣人民政府辦公室關於印發黃柏峪建築石料礦整改工作實施方案的通知》中，記者注意到，當地要求“在全面停止黃柏峪建築石料礦生產建設和經營活動的前提下……認真做好各項整改工作。”
▲2014年，因媒體曝光，該礦一度停產整改 圖片來源：紅星新聞
老劉正是在那次整改後來到的礦上，他告訴紅星新聞，那次礦上停工了大半年，大量之前的工人都離開了，但大概從2015年上半年，礦山再次開始生產，直到現在。
2018年2月，一份山西清澤陽光環保科技有限公司陝西分公司出具的《戶縣黃柏峪建築石料用片麻狀花崗岩礦開發利用工程竣工環境保護驗收調查報告》出現在瑞德寶爾企業官網上，結論為“建議對項目予以通過環保驗收。”
此時距離瑞德寶爾進入黃柏峪採石，已經過去5年的時間。
礦山當前已停產20多天
官方：嚴禁觸碰秦嶺生態保護紅線
2018年8月20日，西安市國土局鄠邑分局礦產資源管理辦公室向紅星新聞證實，瑞德寶爾礦山當前又已經停產20多天，這與記者從礦區工人口中瞭解的情況相吻合。該辦公室工作人員稱，“停產是正常整改”，未透露與西安治理秦嶺行動有無關聯。
同日，西安市秦嶺辦官網刊出文章《市秦嶺辦黨組書記楊安定檢查瑞德寶爾礦區情況》，文中稱“（楊安定同志）要求企業負責人員嚴禁觸碰秦嶺生態保護紅線，做好防塵措施，嚴格按照礦區生態治理方案做好生態恢復工作。”
在網上，一邊是能檢索到的大量對該企業的宣傳報道——有行業媒體以瑞德寶爾為代表，稱讚“西安市建築砂石礦山的環保水平已經處於全國前列，基本實現了規模化、集約化、現代化的發展模式。”
在瑞德寶爾的企業官網上，也有大量篇幅介紹黃柏峪礦山採用的先進技術及對環保的貢獻，比如利用運輸皮帶上下300米落差勢能來進行發電，每年可節約燃油400噸，文章稱其“樹立起了中國砂石骨料行業建設本質型綠色礦山的標杆”。
然而另一邊，是大量關於該企業的舉報及查處信息。西安市秦嶺辦在2014年該企業停產整改期間曾在官網措辭嚴厲地指出，“瑞德寶爾礦業投資公司一定要按照市委、市政府的部署和要求，進行停業整頓，若發現私自開工情況，必須嚴肅處理。”
《人民日報》記者2016年到該礦區暗訪，結論是，“該公司建設的峪口通往礦區的道路，直接開挖山體，綿延數公里的道路旁盡是大面積裸露的岩石和土層，植被破壞嚴重。”
▲兩年前，人民日報曾對該公司進行曝光 央視網截圖
在礦上負責採石廢料處理的黃銳看來，任何措施，相比於礦山本身，都是無力的。待在戶外，平時公司給發的六層的防護口罩，十幾分鍾就黑了。“灑水車每天灑水，但灰根本壓不住。”
在黃銳的印象裡，黃柏峪沒有專門發展過旅遊，但此前不少遊客會自己循著路找進來，秦嶺各個峪的景觀大同小異，山溝地下玩水，山溝上面爬山，偶爾從村民手裡買一些五味子、板栗，而礦山的開挖，直接將這一切毀了。
“每班除了五六百輛車往外運石材，還有幾十輛車往山溝深處傾倒採石的廢渣，而在開山初期，剝離山體表面時，泥土連帶著表面的樹木，運廢料的車甚至和運石材的車一樣多。”他說，現在山溝溝底已經看不到一點水。
不過，在2017年的年底，有一篇名為”陝西瑞德寶爾投資有限公司打造本質型綠色礦山紀實“，顯示來源為《中國礦業報》的稿件出現在自然資源部的官網上。文章中稱，”瑞德寶爾的成功經驗，創造出了‘兩山論’的西安樣本，樹立起了中國砂石骨料行業建設本質型綠色礦山的標杆。在中國砂石協會綠色礦山分會會長林源看來，砂石行業應真正用綠色、和諧、共贏的理念去經營企業，要和政府共贏，和周圍居民共贏，和客戶共贏，和自然共贏。 “
▲自然資源部官網上刊發的一篇來源《中國礦業報》的文章 官網截圖
一位打了5年官司的當地村民
“不想看著那座山被一點點剷平”
黃柏村村民鄒軍紅，是唯一一個被礦山佔地而沒有領取每畝每年800元補償款的村民。從2013年起，他一直就佔地賠償與瑞德寶爾公司打官司。
在起訴書中，鄒軍紅提到其涉案的1.8畝土地在1998年就簽有《耕地承包合同》。1997 年政府號召退耕還林，其家庭的責任田全部種植了樹木，戶縣政府並於 2004 年為其家頒發了相應的林權證，規定使用期24年。後來為方便統一管理，林地收歸集體，林權證換為了集體土地股權證。
▲鄒軍紅持有的股權證與林權證 圖片來源：紅星新聞
起訴書中指出，徵地時瑞德寶爾未徵得承包人同意，屬於非法侵佔，且涉及佔用基本農田。請求法院判決恢復土地原貌及賠償樹木損失。
案子經歷二審，最終判定鄒軍紅敗訴。理由是現土地性質為集體土地。3／4 村民代表同意將涉案土地交由投資公司承租使用，同時投資公司就使用該部分土地經土地管理部門批准，辦理了相關手續，現土地已變為非耕地，且投資公司具備在該區域內的採礦資格。
▲除了採礦證批准的採礦用地外，礦場還租賃了大量土地用於建設公路、廢渣溝等工程，鄒軍紅家位於“水電站”的土地也被徵用 圖片來源：紅星新聞
▲除了採礦證批准的採礦用地外，礦場還租賃了大量土地用於建設公路、廢渣溝等工程 受訪者供圖
鄒軍紅說，下一步，他準備對村委會及林業主管部門提起行政訴訟。
對於鄒軍紅來說，秦嶺是其小時候玩耍的樂園，是他採野果、成長的天地，他說他之所以堅持打官司，除了覺得不公之外，也想看看能不能留住自己家庭的根，“我不想看著那座山被一點點剷平。”這是他對秦嶺的私人感情。
對秦嶺北麓的整治從未間斷
礦上員工：最近給山體覆蓋綠色網布
8月10日，紅星新聞記者聯繫到瑞德寶爾公司，希望獲取關於黃柏峪採石場的有關選址規劃過程及日常經營情況的更多信息。總經辦一位武姓工作人員先是稱公司只接受當面採訪，隨後在記者趕往該公司途中又以該公司宣傳總監出差無人接待為由將採訪取消。
當日下午，宣傳總監打來電話稱：“黃柏峪礦山系政府保留項目，採訪由當地宣傳部門統一回應。”隨後沒了下文。紅星新聞8月13日致電西安市委宣傳部，宣傳部表示其並不清楚該項目，由於專項整治行動還在進行，有關情況將在結束後統一通報。
▲礦山一角 受訪者供圖
近年來，秦嶺北麓的治理從未間斷——
2012年8月，新華網刊發《秦嶺北麓41棟違規‘別墅’高調拆除後竟復建”》，時任陝西省政府主要負責人要求有關部門核查。
2014年12月，陝西省人大常委會召開《陝西省秦嶺生態環境保護條例》專項執法檢查動員會，通報稱秦嶺北麓西安段202棟違建別墅已全部拆除或沒收整改，110人被給予黨紀政紀處分，90人被給予組織處理。
同年，多個省級、央級媒體曝光了瑞德寶爾違規採礦，當地叫停了這一工程，並要求其進行整改。
2017年，中央第六環境保護督察組的反饋意見中稱，秦嶺地區採礦採石破壞生態情況仍然突出，目前秦嶺地區違法違規採礦採石行為雖然依法強制停止，但資源整合、有序退出、生態恢復等任務仍然艱鉅。
在採訪時，數位曾在瑞德寶爾礦山上工作過的員工向記者描述了黃柏峪原本可能的另一種命運——礦山原址原本也曾經規劃過山頂別墅區——黃柏峪交通條件優越，公路可以直達山頂——“如果建成，大概是周圍最高端的項目。只是後來相關政策縮緊，不得已停止了這一想法。”黃銳說。
礦上最近停工了。員工小劉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最近的工作是在山上給山體覆蓋綠色的網布，這屬於善後工程。在官網上，瑞德寶爾宣稱黃柏峪是一個“國際標準的綠色低碳、安全環保的樣板礦山”，“為保護大秦嶺、為西安地區的霧霾治理做了貢獻。”
(文中王濤、黃銳、老劉為化名)
紅星新聞記者丨董冀寧 發自陝西
閱讀更多 紅星新聞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