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书攻熬夜忆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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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城东北隅,有一条小街,名五世同堂。此地曾有一座张家大院,五世同堂不分家,仍吃大锅饭,显示大家庭之和睦。清代文芳赠张家“五世同堂”匾,遂以明街。光绪年间,张家大院易主,变成管税收的经征总局。民国初年,四川法政学堂又从文庙西街迁入此院。后来再一变,改设四川省立第一中学于此院内。省一中后改名省立成都中学,简称省成中,从昔到今,人来了又去了,唯有旧址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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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冬,成都市成中的四川高等学堂整洁的学生自修室,七位衣着朴素的学生聚精会神的复习功课,探讨问题。书桌上的油灯,地面上的火盆和学生的衣帽服饰映现出了一幅冬夜苦读的场景。当时在学堂的老师路德·那爱德先生也认为:“中国学生在获得最高成绩的意识上比美国学生更强烈,所以他们更加勤奋努力。”

日战争爆发后,为躲避敌机空袭,省成中暂迁东岳庙,校园空出来,乃有《华西晚报》在此创刊。这是中共地下党创办的一张报纸。1943年春,周恩来派黎澍担任《华西晚报》主笔,陈白尘担任副刊主编,使报纸面貌更吸引读者,一时被誉为“民主堡垒”和“文坛良心。”尤其可嘉者,报社广泛接纳文艺界进步人士,包括演员,画家,作家,免费招待食宿,对困窘者予以救助。曾在此食宿者除黎澍和陈白尘外,尚有白杨、张俊祥、吴祖光、丁聪、吕恩等。吴光祖和丁聪就住在报社编辑部水阁凉亭上,不但逼仄,而且难避风雨。两人抬来舞台景片,遮遮挡挡,隔成小屋。如此破陋的居室里,吴光祖作《林冲夜奔》、《少年游》两个剧本,丁聪作《阿Q正传木刻插图》、《现实图》等美术作品,皆鸣后世。当时生活清苦,“成都土地爷”车辐在报社做记者,常引他俩去偏僻街巷吃廉价的凉拌兔肉、生煎包子,吃花生下干酒。吴光祖老年忆旧说:“拿城市来说,我们不能忘记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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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市人民公园前身——成都市少城公园

已故的小说家张天翼也曾暂住五世同堂街。因患肺病三期,亟需静养,陈白尘请巴波为张天翼找个安全住所。巴波排列亲友名单,一一考虑,好中选好,特别是要政治可靠的,最后只有鲁邵先了,鲁邵先思想先进,与巴波交情深厚,祖辈又是乡绅,住地又偏僻,在成都与郫县交界的两路口小场镇。1945年6月,陈白尘和巴波护送化名为张一之的张天翼从五世同堂街转移到张路口鲁邵先家。1947年,张天翼养病期间写过新片《松花江上》影评,获得影评的头奖。不久,告别郫县两路口的鲁家,坐一架鸡公车(一种手推车)走了。陈白尘和《华西晚报》此时也搬出五世同堂了。陈白尘1983年5月随全国文联访问团来成都,急不可待,催着车辐快引他去重访三十七年前的《华西晚报》旧址。来到五世同堂街,早已面目全非,旧踪难觅,立刻陷入深深失望,默然不语。岂但时不待人,景亦不待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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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都分会欢迎冯焕章,老舍,王治秋的合影。冯焕章即冯玉祥,当时认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

回头再说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省成中又从东岳庙迁回五世同堂街。我那时仍读金堂县崇正初级中学,翌年秋季,上毕业班,见校园壁报介绍省成中办的如何好,教师有“饶代数”与“高几何”,极负盛名,便决意去投考。年底上成都,住横通街52号三娘家方淑景家中,同八哥余勋铭睡一床。八哥当时读豆腐街清华中学,喜好化学。恰好我的化学成绩甚优,便商量做实验区氢气玩。两人从横通街南走提督街,又经东华门到皇城东鹅市巷。此巷有多家化学实验用品商店,在店里选好一应物品,回来腾出一张方桌,做操作台,居然取出氢气,灌胀氢气球七八个,漂浮到天花板,感到非常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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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旧皇城大门前。门内有清朝的贡院。贡院是众多读书人,通过科举之独木桥的考试之地。这里面可以诞生金榜题名的喜悦,也可以演出范进中举式的悲喜剧,更演出了从独木桥被挤下水中而溺死的惨剧。

玩完取氢气,又随八哥到他舅舅方继尧家中去看鸽子。那里房屋高大,院坝宽敞,最宜养鸽。在哪里看见了县上没有的良种洋鸽子,硕大漂亮。满舅舅读光华大学经济系,熟悉好莱坞,同八哥谈丽塔·海华丝、玛利亚·蒙特斯、平·克劳斯贝之类的电影明星,使我大感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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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四川高等学堂内,两位穿戴讲究、气质斯文的男子,极有可能是学堂内的教职人员。

满舅舅方家是成都人的又一典型,值得一述。方家老太爷清末做幕僚,精通文墨。时移世变,设馆课童,家中琅琅书声,或吟或诵,愉情悦耳。方老太爷的长子留学法国,生根彼邦。方老太爷的长女方景淑就是八哥的母亲,我喊三娘。三娘未曾入学,幼年旁听学馆吟诵,便会念“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和《声律启蒙》的“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平时言谈,能引《增广贤文》,温婉明礼,显示家教有根。她下面还有弟妹八人,俱无俗韵。方继尧是她的幺弟,排行十。到十而满,故称满舅。西装革履,翩翩公子,舞跳得极好,趣味雅致。老成都的诗礼故家,构成人文景观,对抗鄙俗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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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在指导孩子们认字读书。

满舅舅的鸽子看了,八哥又引我去海会寺学自行车。海会寺在今之兴隆街,徒有佛寺之名,只剩一片空坝。有人在此出租自行车,学车者按钟点付租金。自行车一个小时就学会了。一天,三娘吩咐八哥:“带九弟去知音书场,听德娃子打唱扬琴。”兄弟二人同去提督西街国民电影院旁边的知音书场,是在楼上。书场格局与茶馆同,一座泡一碗茶。听众多属知识阶层,秩序良好,安坐静听。台上挂有粉牌,写明李德才的扬琴节目,贾树三的竹琴、曾炳坤的相书,等等。李德才人称德娃子,瘦弱矮小,戴盲翁镜,他唱《活捉三郎》焰惜娇的一段舵子,阴柔怨恨,婉转凄切,俨然寒夜鬼哭,令人噤不敢语。其词唱曰:“秋老山空万木凋,已成行过一路遥。荒郊记忆来时路,流水依然过小桥。”听的入迷,想象女鬼迤逦独行,忘却眼前瘦小盲翁。上海白袋公司为他灌了唱片,知音岂止成都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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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茶馆

短暂的少年游一晃而过,该我到五世同堂街省立成都中学去看榜了。当年报考省成中高二十三班者上千人,榜上有名者不过七十几人。十几人中取一名,其难可知。我有把握,看榜不慌。入学校后,七十几人分成甲乙两班,成绩差的留级或者默退。默退者皆三科不及格,成绩通知单上注明“下期毋庸来校”,请你自便。当时本校与石室,树德,成县中同列为四大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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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景帝时蜀太守文翁筑石室办学堂于此。东汉时毁于火,旋即重修学堂,增筑礼殿一座,奉周公孔子。元代礼殿又毁。清代在礼殿旧址上另筑成都府文庙大成殿,其前面之牌楼为柩星门。清代锦江书院设在这里。清末改设成都府中学堂,即今石室中学。

尤其可取者,本校最是自由主义。除了“新毛桃”必须衣帽整齐,余则听便,露头,长袍,便衫,短裤,拖鞋皆可以的。蓄发不禁,不必像树德一样剃光头。吸烟亦行,但不能在课堂上吸。最惊人也最可取的是自由到了谢绝老师监考。此乃校园奇迹,大可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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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西大学棒球队在简陋的场地上练习打棒球。

期末考试,各级同学混合编座,使你坐在考场,前后左右一看,皆非同级,无从“交流”。若敢挟带作弊犯规,被同学发现了,当天轰你滚出校门。就算校长是你舅舅,他也保不住你。你爸爸是大官,同样无济于事。总之,考场犯规,你必完蛋。我这人太胆小,当“新毛桃”那学期的期末考试,置身考场之中,不敢左顾右盼,不敢抬头,怕被误会,吓得尿湿裤子。考场出口放置讲桌一张,试卷交到桌子上,一次叠成一摞,只有本校杂役坐在桌子后面守护着卷子。盯紧试卷,不盯学生。学生有强烈的荣誉感,学生交卷,步出考场后,就不能再入场,更不能改动试卷,否则视同作弊。能考入本校的学生很少,外本校学生十之八九都是外县来的,成都市的学童大多家境优越,贪耍好玩,不能苦学,能考入本校的很少。外县学生多小地主小职员家庭出身,勤俭惯了,深知家长筹集学费不易,若考试不及格,有何面目见家长,更别说考试作弊被开除了。所以同学不敢作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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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移世变,教育风气也随之改变。传统的书院教育日渐没落,民国初年,新式教育已经蓬勃发展。旧式私塾课堂,进入新的学习场所。省会成都,自然是得风气之先。图为高校图书馆内。

《老成都·芙蓉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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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1931年生于成都。汉族,蒙古裔。小时习《诗经》、《孟子》,诵古文,背古诗,做文言。青年时做新诗。1957年为《星星诗刊》编辑人员,因诗诖误,以致劳作达二十年。终被改正,回原单位四川省文联,仍做该刊编辑工作。七年后遣去做专业文学创作,美称“一级作家”。1989年后著有《Y语录》、《庄子现代版》、《书鱼知小》多种。此前尚有诗集五种,诗话一种,随笔一种。近年攻古文字,著有《白鱼解字》和《文字侦探》。现年八十三了,还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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