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鑄：亦文亦武，亦媚亦豪的奇人
賀鑄是一個非常奇特的詞人。
奇特，在於反差。他長相醜得出奇，身高七尺，面色跟鐵一樣青黑，眉毛直豎，乍一見面，真跟鍾馗來了似的，難怪別人叫他“賀鬼頭”。
可是寫起婉約詞來，他卻“雍容妙麗，極幽閒思怨之情”，像“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誰能想象出自他的筆下？難怪他又有個外號，叫“賀梅子”。
巫娜 - 煙青步晚來自六不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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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性格非常豪爽強悍，像武俠小說裡的劍客，“少時俠氣蓋一座，馳馬走狗，飲酒如長鯨”。
可是，他又是個真正的讀書郎，家裡藏書萬卷，無所不讀，而且還親筆校注，“反如寒苦一書生”。
這樣的一個人，在正人、雅人、愁人為主的北宋詞壇，真可謂是“怪俠一枝梅”般的異數了。
宋太祖趙匡胤的皇后姓賀，賀鑄正是這位皇后的族孫。《宋史》記載，他喜歡議論朝政，哪怕權傾一時的豪門顯要，所做略有參差，他也會毫不留情地揭破。
賀鑄有個同事是豪門子弟，為人驕矜傲慢。一次，賀鑄發覺他貪汙公物，於是屏退了僕役和公差，手拿刑杖一一歷數出公子貪汙的證據。公子十分驚恐地叩頭求饒。賀鑄說：“如果讓我處罰你，就不揭發了。”公子無奈，只好跪下捱了幾板，一邊不住哀求，賀鑄大笑著釋放了他。
從此以後，達官貴人們經過賀鑄身邊，都只敢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地瞥他，而誰也不敢抬頭。
怪人不止一個，江淮之間還有一個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書法家，米襄陽米芾。米芾也長得身材高大，思想怪異。當兩個怪人見面時，火花便擦了出來。只見他們雙目圓睜，站在當地就辯論起來，激烈時還會拍手掌。這一爭就是一整天，由於勢均力敵又都倔強，最終也沒決出個勝負。
他倆的爭辯有多精彩？只要賀鑄和米芾一站定，文人們就呼啦啦地都圍上來了，不久，全汴京的大街小巷中都流傳著這場辯論的實錄。
這是個俠客的性格，卻不是官員的性格。想都不必想，他在官場會怎樣升遷無門。右班殿直、監軍器庫門、出監臨城縣酒稅……這些都是出了名的冷職閒差，不過是個“安置”而已。
以他的任俠，少年時代便懷有戍邊衛國、建立軍功以“金印錦衣耀閭里”（《子規行》）的雄心壯志，可人到中年，仍沉淪下僚而無所建樹。
那已經是北宋的垂暮了。一方面，是汴京城裡的笙歌豔舞、紙醉金迷；一方面，是西夏人、金人的步步緊逼、硝煙四起。
一心要抗擊異族、保家衛國的他，竟然無從請纓！滿腔悲憤燃燒在他的血脈裡，燃燒出一片不一樣的詞風，“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嬰，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六州歌頭》）
在他之前，蘇軾有過豪放，但豪放也僅是個人的曠達。而這是豪俠，針對國家和民族的豪俠。
宋代詞史上，第一次有此英雄悲壯之作，詞中包含的不僅是人生失意的悲憤，而且含有對國家民族命運的憂慮，其豪俠的困厄和縱酒狂歌的神態，頗具李白風神，是北宋詞中罕見的別調。
晚年的賀鑄退隱到了吳下（今江蘇蘇州），漸漸離開了那個紛擾的社會現實，所以心情倒也平靜，不像從前那樣起伏不平。家中藏書一萬多卷，賀鑄校對過的文章，沒有一個字出錯。他想用閉門讀書的辦法度過自己的晚年。
離開官場的他，家境日漸清貧，窘迫到需要靠借高利貸生活，但他依然倔強，虧欠了人家就拿地契房券等給人家抵押，絲毫不向別人乞討。
暮年，夫人趙氏逝世了。趙氏是宗室女，但這些年跟著他東奔西走，粗茶淡飯，毫無怨言。已經歷世事沉浮、人情冷暖的賀鑄，寫下一首悽婉真摯的《鷓鴣天》悼亡詞，它和蘇軾的《江城子》一起，被譽為北宋詞壇的悼亡“雙璧”！“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夜晚，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了，可是那個曾靜靜坐在燈下縫補舊衣的身影，是再也看不到了。蘇軾的情是外顯的，是一箇中年人的哀慟與深情，摧心斷腸。而賀鑄的情是內隱的，是一個老人喪偶後平靜的沉痛，潛沉曲致。
夫人死後，賀鑄離開蘇州，去了相距不遠的常州。他寄居於常州一間寺院，滿腔沉鬱，盡付給了青燈黃卷。1125年，賀鑄悄無聲息地逝世於一間僧舍。此時，距離舉世知名的“靖康之難”，還有兩年。
賀鑄所寫的詩詞、文章，常常在人們的言談中流傳。他兼有豪放、婉約之長，那些描述愛情的詞作，意境高曠，語言濃麗哀婉，近秦觀、晏幾道。其愛國憂時之作，悲壯激昂，又近蘇軾。多年後，南宋著名的辛棄疾，以“續寫詞作”的方式，向這位“豪傑詞”的開創者致以了深深的敬意。
賀鑄經典詞作欣賞
鷓鴣天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
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宋詞故事：賀鑄的樸素愛情
賀鑄一生，也許恃才傲物、放浪任俠，個性不討喜，但是面對他喃喃自語的反問，“同來何事不同歸？”縱是千年後冷血無情的我們，也不禁黯然無語。
賀鑄雖空有抱負，奈何在現實中處處碰壁，典型的屌絲一個。
然而萬般不如意，難得好賢妻。他的妻子趙氏算來也是皇室宗氏女，嫁過來後雖跟著賀文青吃盡苦頭，卻毫無怨言，反倒勤儉持家。
賀鑄曾有《問內》一詩，描寫趙氏大伏天為他縫補冬衣的情景，夫妻間相濡以沫的感情是很深的。
他們曾經旅居蘇州，後來趙氏在此亡故，“舊棲新壠兩依依”言盡了賀鑄的辛酸。
當他因事要離開蘇州時，想到如今物是人非，不由一問、再問，“一起來的，怎麼就不能一起走呢？”“誰還會在夜晚燈下為我補衣服？”簡單、直白的自問，然沉痛、哀怨溢於言表。情之所至，一往而深。
文字是樸素的，情感是樸素的，每讀之，眼必微潮。
青玉案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
錦瑟華年誰與度？
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
試問閒情都幾許？
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宋詞故事：雅號“賀梅子”
賀鑄卜居蘇州橫塘時，曾瞥見一個曼妙女郎的身影，但來不及招呼表白，女郎已翩然離去，留給他無窮無盡的相思。老賀既有目送之勞，又生心隨之願，於是閒愁幾許，就寫了這首《青玉案》。
後來，他還在蘇州蓋了一間“企鴻居”，以表達心向神往、苦心追求之意。黃庭堅對這首詞極為賞識，贊曰：“解道當年斷腸句，如今唯有賀方回。”因結尾一句“梅子黃時雨”，賀鑄由此得了個“賀梅子”的雅號。
賀鑄有位叫郭功父的損友，兩人經常互相戲謔。賀鑄頭髮稀疏，大約還有點謝頂，挽成的髮髻因此小得可憐，郭功父就指著他的髮髻嘲笑道：“這個就是‘賀梅子’了！”
賀鑄反唇相譏，捋著郭功父雪白的絡腮鬍子說：“你這就是‘郭訓狐’了吧？”原來郭功父《示耿天隋》一詩中有“廟前古木藏訓狐，豪氣英風亦何有”句，訓狐是一種鳥，羽毛為花白色，與郭功父的鬍子倒也相似。
浣溪沙
不信芳春厭老人，老人幾度送餘春。
惜春行樂莫辭頻。
巧笑豔歌皆我意，惱花顛酒拚君瞋。
物情唯有醉中真。
石州慢
薄雨初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闊。
長亭柳色才黃，遠客一枝先折。
煙橫水際，映帶幾點歸鴉，東風消盡龍沙雪。
還記出關來，恰而今時節。
將發。畫樓芳酒，紅淚清歌，頓成輕別。
回首經年，杳杳音塵多絕。
欲知方寸，共有幾許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結。
枉望斷天涯，兩厭厭風月。
王和尚評詞
此詞抒寫離別相思之情。作品在內容上雖無新意，但在煉字的精工方面卻向為世人稱道 。
關於這一點，王灼在《碧雞漫志》中，介紹得頗為具體 ：“賀方回《石州慢》予見其舊稿。‘風色收寒，雲影弄睛’，改作‘薄雨收寒，斜照弄睛 ’；又‘冰垂玉箸，向午滴瀝簷楹，泥融消盡牆陰雪’改作‘煙橫水際，映帶幾點歸鴻，東風消盡龍沙雪。’”
此詞上片寫景 ，下片轉入敘事，整首詞熔寫景、抒情與敘事一爐，寫得委婉曲折，意味深長。
踏莎行
楊柳回塘，鴛鴦別浦。
綠萍漲斷蓮舟路。
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雲帶雨。
依依似與騷人語。
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王和尚評詞
此詞詠秋荷，於紅衣脫盡，芳心含苦時，迎潮帶雨，依依人語，自有一種幽情盤結其間，令人魂斷。前人謂賀鑄“戲為長短句，皆雍容妙麗，極幽閒思怨之情”。以此詞觀之，可謂知言。
此詞全篇詠寫荷花，借物言情。詞中以荷花自況，以荷花的清亮絕俗不免凋零清苦，寄託個人身世的感喟，抒寫懷才不遇的苦悶。
作者在詞中隱然將荷花比作一位幽潔貞靜、身世飄零的女子 ，藉以抒發才士淪落不遇的感慨。《宋史·文苑傳 》載賀氏“喜談當世事，可否不少假借。”雖要權傾一時，少不中意，極口詆之無遺辭。人以為近俠。⋯⋯竟以尚氣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這些記載，對於理解此詞的深意頗有幫助。
行路難
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
白綸巾。撲黃塵。
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衰
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作雷顛。不論錢。誰問旗亭，美酒鬥十千。
酌大斗。更為壽。青鬢常青古無有。
笑嫣然。舞翩然。
當壚秦女，十五語如弦。
遺音能記秋風曲。事去千年猶恨促。
攬流光。系扶桑。爭奈愁來，一日卻為長。
王和尚解詞
此詞為作者豪放詞的代表作之一。全詞通篇用典，以慷慨悲涼的氣勢 ，抒寫人世滄桑和功業難成之意，表現詞人於失意無聊 、縱酒放歌之際 ，既感樂往悲來，流光易逝，又覺愁裡光陰無法排遣的矛盾、苦悶心情。
此詞的藝術特色 ，一是大量化用前人歌行詩句，尤以採自李白 、李賀者居多；二是根據文意的需要，隨意轉韻，全詞每兩三句轉韻一次，加之詞句長短參差不齊 ，讀來抑揚頓挫，節奏鮮明 ，音樂性強，使人有一詠三嘆之感。
六州歌頭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
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
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
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
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
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
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
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
落塵籠。簿書叢。
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
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
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
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
王和尚評詞
此詞為一首自敘身世的長調。詞中回憶了作者少年時代任俠俠氣的豪俠生活 ，抒發了自己仕途失意，愛國壯志難得一酬的憤激之情。全詞熔敘事、議論和抒情於一爐，配以短小的句式，急促的音節，集蘇軾之豪放與周邦彥之律呂於一身 ，雄姿裝彩 ，不可一世 ，讀來令人有神采飛揚 。雄健警拔，蒼涼悲壯之感。
在蘇門詞人中，賀鑄最受推崇。張耒曾雲 ：“方回樂府妙絕一世 ，感麗如遊金 、張之堂，妖冶如攬嬙、施之袂，幽潔如屈一宋，悲壯如蘇·李 。”（《東山詞序 》）
本篇辭情慷慨，音調激昂，充分表現了他繼承蘇詞雄姿壯採風格的一面。在藝術上，全詞不為聲律所縛，反能利用聲律之精密組織，以顯示其抑塞磊落、縱恣不可一世之氣概。整首詞三十九句，其中三言句達二十二句之多 ，最長的句子也不超過五言，而且三十九句中三十四句押韻 ，“東”、“董 ”、“凍”平上去三聲通葉，這就形成了句短韻密、字音洪亮的特色，很好地配合了此詞的豪放風格。
天香
煙絡橫林，山沉遠照，邐迤黃昏鐘鼓。
燭映簾櫳，蛩催機杼。
共苦清秋風露。不眠思婦。
齊應和、幾聲砧杵。
驚動天涯倦宦，駸（qīn）駸歲華行暮。
當年酒枉自負。謂東君、以春相付。
流浪徵驂北道，客檣南浦，幽恨無人晤語。
賴明月、曾知舊遊處。
好伴雲來，還將夢去。
宋詞故事：型男乎，俠客乎，詞人乎？
賀鑄出生軍人世家，17歲就從軍行伍，其身高七尺，長相英武雄健，眉色青黑，加上他“儀觀甚偉，如羽人劍客”，很快就獲得了“賀鬼頭”的戲稱。
與因“梅子黃時雨”而得的“賀梅子”雅號相去不可道里計。
賀鑄雖然只是一個低級侍衛武官，但性情豪爽，又胸懷壯志，喜談世事，“雖貴要權傾一時，小不中意，極口詆之無遺辭。”
有一次，賀鑄碰上一位“官二代”同事，極盡驕橫跋扈，更有挪用公物的事情發生。這讓本就不鳥其做派的賀鑄怒火中燒，查清緣由後逮住這小子，把物證往他面前一扔，問道：“服是不服？”也不講什麼大道理，直接狠揍了一頓，隨後大笑揚長而去。
當然，他也嚐到了因此帶來的苦果——因這“不阿權貴、行事近俠”的做派，他一直得不到提拔，40歲時還只是軍中的下僚官員。
倒是他的詞作被廣為傳唱，使得他的文采受人矚目。後來，悒悒不得志的他索性放浪形骸，恣情縱酒，再不求什麼功名。但每當回憶起青年時“指點江山，糞土當年萬戶侯”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還是心有慼慼的。
這首悲秋懷人的詞就隱然抒發了其懷才不遇的苦悶，更多少有一些悔恨、遺憾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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