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和司棋的主仆关系如何?

司棋骂小丫头,是《红楼梦》中唯一可与晴雯相比的。张嘴就是“死在这里,怎么就不回去?”这话是司棋派人来催莲花儿的,当然不是被派之人骂莲花儿,而是转述司棋的话。因为前后两次派人,都是小丫头,地位相当,不是转述,恐怕没胆子张嘴就骂同事“死”。

因为柳家的不肯给司棋做额外的炖鸡蛋,司棋带着人大闹小厨房,把所有菜蔬“乱翻乱掷”。而这并不是她第一次额外要东西,通过莲花儿的口我们知道,她至少还要过豆腐。柳家的也的确是看人下菜,对怡红院的丫头芳官(地位还不及司棋),她就有求所应,不管是芦蒿,还是一碗汤半碗粳米饭,随叫随到。

当然芳官不是白要。除了“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为柳五儿谋职业之外,她还一次又一次赠送珍贵的玫瑰露。玫瑰露是宝玉的东西,芳官新得宠,要一给十,不成问题。迎春不得宠,司棋跟着也没有类似的外快,没什么可送柳家的,于是柳家的对她也相就冷淡。棋不肯受冷淡,于是带人打砸,打砸之后柳家的也不敢怎么样,还得乖乖地蒸了鸡蛋送去。

迎春和司棋的主仆关系如何?

那么问题来了,小厨房是为宝玉等少爷小姐而设的。柳家的不给司棋炖鸡蛋,是不是蔑视迎春?司棋的强势,是否在替迎春出头?

介绍邢岫烟的时候,顺带着提到迎春:“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应到他身上?”什么时“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

贾府的小姐公子,不管嫡庶,都有分例的衣食。连委琐的贾环也“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但是在表面的公平之下,又有着不小的差距。比如宝玉黛玉常常得到贾母额外的赏赐,像宝玉珍贵的雀金呢,黛玉随手抓给佳蕙两把钱。而探春想买点小东西,则需要“这几个月我又攒下十来吊钱了”,是自己在零花钱上统筹分配。

迎春既没有父母疼爱,又不得兄嫂欢心,在贾母面前也没什么体面,当然没有这些额外收入。就是衣食,除了统一定制的外衣之外(那是凤姐、李纨的责任),还有一部分是“丫头老婆一屋子”自己来做。而以迎春的性格,连首饰被人偷走了都不敢追要,衣服鞋袜有点短缺不适,想必也不敢吭声。这就是“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了。

但是,按照规矩,这些是该迎春自己操心的吗?探春说过“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迎春丢了首饰绣橘也说:“姑娘虽不怕,我们是作什么的?”再早在黛玉初进贾府时,“外亦如迎春等例……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贴身服侍、掌管首饰衣裳的,是两个大丫鬟,迎春这里应该是司棋和绣橘。有泼辣的司棋、机变的绣橘,迎春怎么还会“尚未照管齐全”?

迎春和司棋的主仆关系如何?

回到小厨房,司棋要的鸡蛋和豆腐,是替司棋要的,还是自己要的?打砸小厨房,是维护迎春的尊严,还是替自己出气?别忘了,司棋的打砸,是“此刻伺候迎春饭罢,带了小丫头们走来”,是自己作主,跟迎春没关系,甚至是瞒着迎春。因为迎春懦弱,知道了一定会阻止。

司棋最终被逐,是因为“事关风化”,大观园中最大的忌讳。这样的事,放到任何姑娘身上,都是避之唯其不及的。就像宝钗在滴翠亭听到小红的“奸淫狗盗”,宁可嫁祸于人也要金蝉脱壳;鸳鸯得知司棋的恋爱,除了善良不肯举报之外,还有“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探春向贾母汇报园中聚赌,说到“争斗相打”之后就不再往下说,对“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盗贼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了”不置一词、默然归坐,不能谈论可能的奸情事。

连探春都不敢碰的领域,迎春如何敢涉及?司棋求迎春“能死保赦下的”,根本是自说自话。但迎春只是“语言迟缓,耳软心活”,竟没有直接拒绝。由此一事,就可知平日里迎春对丫鬟们的管束了。

更奇怪的是司棋反过来向迎春哭诉:“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倒好像迎春曾信誓旦旦一定保全她似的。用脚后跟想一想,也可以猜到迎春敢不敢在这样的事情上作主,她哪里答应过什么了?可司棋就敢这样直接地、毫不讲理地质问主子。在犯了错之后都是这样,在平时没犯错的时候,是谁指使谁、谁听谁的话,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要以为有了主仆名分,就能决定上下尊卑。张爱玲的小说中,屡次描写强仆凌主的例子:

五太太对这陶妈却有几分畏惧,她原来的那两个陪房老妈子已经走了,换了这个陶妈,但是五太太还是一样地怕她,和她说起话来总是小心翼翼的,支使她做什么事的时候,也总是笑嘻嘻的,用一种撺掇的口吻。——《小艾》

表大妈说,“老林啊,”她轻声说,讨好似的,“下回还可以多搁点酱油”。——《易经》

老姨太怕女儿,怕儿子,也怕荣妈。荣妈是个大家风范的女仆,高个子,腰板挺得毕直,因为是旗人;一张忠心耿耿的长脸,像个棕色的马。老姨太做了她的主人,一辈子于心有愧。……荣妈所说着,老姨太就得受着。——《郁金香》

迎春这样的懦弱,劝阻绣橘和王住儿家的争吵,也说“你出去歇息歇息倒好”;绣橘跟司棋说话,全是“如何?”“是何意思?”“何曾是忘记”,一句比一句锋利。这还是绣橘,换了更泼辣的司棋,更加理直气壮、盛气凌人。尤其是引文最后一句“荣妈所说着,老姨太就得受着”,跟司棋抱怨迎春的话连起来,“司棋所说着,迎春就得受着”,简直天衣无缝。

迎春和司棋的主仆关系如何?

司棋不是迎春的坚定维护者。她们的关系,也不是体贴的小姐与忠诚的丫鬟,而更像是姐妹、是朋友、是闺蜜。当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凑在一起,一强一弱、一软一硬,不管前设如何,最终都会此消彼长、形成固定的模式:在共同利益受到外来威胁的时候,两人形成争取与默许的同盟;在关起门来以后,强硬者影响、指使、控制着弱者。

司棋无疑是强硬的那一个,而迎春用任何标准的衡量都算是软弱。司棋认为爱情合理,她就敢于理直气壮地争取;迎春认同于“事关风化无可如何”,却不敢直接拒绝司棋。司棋是开风气之先,在礼教的社会里无处容身;迎春处处逆来顺受,最终也必被黑暗所吞噬。这对不像主仆的主仆,殊途同归,都将走向悲剧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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