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字真相:文以載道的本質,文與字的兩個階段兩套系統

中國文字真相:文以載道的本質,文與字的兩個階段兩套系統

在當今主流的知識和觀念中,文字是語言的符號化,是書寫的語言。因此,在功能上,文字和語言等同,都是中性的交流工具。所謂的中性,是說文字本身並無價值和道德判斷。

事實上,這樣的判斷僅僅適用於徹底語言化的字母文字,對中文,尤其是白話化之前的中文,是不適用的。一方面,中國文字並非是語言的符號化,而是一種相對語言非常獨立的符號系統,而且,越是早期,文字的相對語言的獨立性就越強,與語言的距離也越遠。直至文字的最原始階段,即單純的“文”的階段,完全與語言無關。

與人類文明中任何文字不同,中國文字包括兩個階段,兩套系統,即“文”的階段和“字”的階段,“文”的系統和“字”的系統。關於這一點等會再詳細討論。

現在,我們一般把現代白話文之前的中國文字叫做文言文。文言文和白話文的區別就在於,前者與語言並不對應,不同步,而後者則與語言完全對應,完全同步。自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人突然對自己的文字自卑起來,原因就在於它與語言不同步,而西方“發達”國家的所有文字則都與語言完全同步。

由於歐美國家的文字都是語言的符號化,都是語言性文字,歐美人也就想當然地認為,所有人類文明的文字都應該是他們那個樣子。一旦中國人接受了歐美的觀念,把語言性文字當成文字的標準,然後套到中國文字上,中國文字的“落後”性頓然呈現。

從中國的文字史來看,歷史越早,文字與語言的不同步性也就越高。《五經》分為《經》和《傳》,兩者最明顯的區分就是與語言的同步性,《經》的同步性比較低,《尚書》、《易經》、《春秋》、《詩經》都是如此,《傳》的同步性明顯躍升一個檔次。因此,《經》很難理解,所謂的詰屈聱牙,《傳》卻容易讀。

甲骨文與語言的同步性更低,西周金文稍稍好一些。實質上,《尚書》、《易經》、《春秋》經文的文風與西周金文高度接近。這意味著這三本書的經文的成文應該在西周。儘管《春秋》本身經文的書寫自春秋始,但是,“史記”的格式和文風應該定型於西周,作為魯國史,只是進行了良好的繼承。

《傳》的出現是在春秋時期,標誌性,甚至開創性人物就是孔子。《傳》並非是對《經》的解讀,而是本來就是《經》,是沒有文字化的,口耳相傳的經。在《傳》之前,《五經》的主體實際上包括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文字化的部分,另一個部分是沒有文字化的部分。《傳》只是將沒有文字化的部分文字化。

這一點在《周易》和《春秋·左傳》上表現地尤為明顯,少了《傳》,這兩本的經文幾近毫無意義的亂碼,不可理解。《左傳》更是直接補全經文沒有記載的大量歷史事實。

由於易經是群經之首,歷史最為古老,遠在文字(甲骨文)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因此,其逐步地、分階段地文字化的特徵也就更明顯。

在甲骨文之前,實際上是在西周金文之前,易經符號化的東西只有卦象,即八卦符號,而沒有文字。後面會詳細解釋,八卦符號實際上不僅是“文”,而且是“文”的源頭。也就是說,西周之前,易經是有文而無字,完全沒有文字化,其內容主體是靠口耳相傳,八卦符號只能起到分類、提示和助記的作用。因此,絕不能把易經稱為一本書。

無論從文字風格,還是文字內容來看,易經的第一次文字化發生在西周,即卦爻辭的撰寫,也因此易經被稱為《周易》。因為周文王是周朝的開創者,所以他被冠名為《周易》的“發明”者,即所謂的“文王演卦”。而歷史事實更可能是,周文王只是一個名號,被用來標記時代,“文王演卦”是說易經的首次文字化出現在文王時代,或由文王所開創的時代。

由於金文基本與甲骨文差不多,文字與語言也高度不同步,所以,西周時代易經的文字化是非常淺的,其內容的主體依然沒有文字化,而繼續保持口耳相傳的狀態。《周易》的經文,儘管比原先的八卦符號提供了更多的信息,但依然是嚴重信息不完全的,而更多是提示和助記符號。

值得注意的是,在商周甲骨金文時期,文字的普及面非常小,僅僅存在於官方,而且主要是用來祭神敬祖,民間尚沒有文字。所以,易經在西周的首次文字化一定是官方所為。這不是說易經不在民間存在,恰恰相反,易經的基礎依然在民間,但是,民間的易經依然是八卦符號下的口耳相傳。這也是《周易》經文,甚至重卦事件被誤認為是文王所為的更重要原因所在。

易經的第二次文字化,就發生在以孔子為標誌的《傳》時代。但是,《傳》的真正定型則直至西漢才完成。《傳》實際就是把易經八卦符號、經文之外的,依然口耳相傳的內容文字化。因此,《傳》也是《經》,只是文字化的時間晚了點而已。

也正是由於《傳》的文字化時間比較晚,主體階段是春秋戰國時期,因此,也必然受到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的“新思想”的影響,被混入了不同於,甚至有違於易經本身的東西。因此,《傳》中有存在非經成分,這就需要後來的學習者加以區分。

從孔子到民國時期的白話文運動,大約2500年的時間裡,中國的文字與語言的同步性基本穩定,文字與語言始終保持著距離,拒絕與語言完全同步。為什麼在民國之前,中國的文字一直刻意與語言保持距離,這才是我們需要思考和回答的問題。不能簡單地將其歸因於“落後”。

對文字與語言的同步性的問題,中國人很早就注意到了,並做了深入的思考,這在人類文明史、文字史中也是絕無僅有。

《周易·繫辭上》:“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聖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繫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這裡“書”就是文字,“象”、“卦”就是八卦符號,“辭”、“言”都是語言。

這段話,實際上是在討論八卦符號(文)、文字、語言與意四者之間的關係。但在這四者中,意是中心,是目的,八卦符號、文字、語言又都是工具,都是表達意的工具。但是,最能直接和徹底表達意的,卻既不是語言,也不是文字,而是卦象,是八卦符號,“立象以盡意”。

《莊子·外物》:“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這裡只提到言、意兩者的關係,把卦象和文字都忽略了。而在莊子的結論中,即便是語言最終也是可以被忽略的,因為意才是最重要的,才是根本目的。

在前人的基礎之上,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說:“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猶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也。”

王弼討論的是卦象(文)、語言和意三者間的關係,把文字忽略了。《周易·繫辭》、莊子、王弼三者都將文字置於一個非常不重要的位置。只有《周易·繫辭》提到提到了文字,也是“書不盡言”的,莊子、王弼則直接選擇了對文字的無視。

與整個人類文明史中所存在的任何文明不同的是,中國文明很早,準確地說在文明之始,就是意識到“意”的存在和重要性,並且於此同時開發出了表達“意”的抽象符號,就是易經的卦象,也是中國最早的“文”。也就是說,在文字出現之前,中國早已形成了成熟的抽象符號體系,即“文系統”。這個體系是完全獨立和超越語言的,其目的是表達“意”,而非是語言的符號化。

需要注意的是,這裡的“意”並非一般意義上。個人意義上的“意”,而是“聖人之意”,是“義理”、“道義”之“義”,同於“義”。當然,“聖人之意”與普通人之意並非絕對不同。《孟子·告子上》:“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因此“聖人之意”只是一種“公意”。所以,“文以載道”是對“文系統”的真實描述,其歷史起點在易經的產生時代,也是中國文明的產生時代。

文字實際上介於以卦象為起點的“文”與語言兩者之間,包含了兩者的元素。在目的上繼承了“文”,是為了傳達“意”、“義”,同時,文字也有了聲音,建立了與語言的對應。因此,“書不盡言”也就有兩層含義。第一層,在目的上,文字不是為了表達語言,不是語言的工具;第二層,在單詞數量上,文字少於語言,不能建立完全的同步。這兩層含義是相關的。

而在中國文明之外,所有的文明,無論是使用楔形文字的“最古老”的古兩河文明,還是後來使用字母文字的文明,都沒有出現獨立的“意”、“義”,也當然不存在去直接表達“意”、“義”的抽象符號系統。即在文字系統之前,不存在“文系統”。因此,他們的文字的目的只是為表達語言,是語言的符號化,語言的工具。

以中國文字的標準和歷史來衡量,這些文字不僅是“低級”的,而且是殘缺的。低級在於目的,不是去傳達道義、義理,而只是去傳達語言。殘缺的是歷史,在文字之前,他們均缺乏獨立的“文”的歷史,而這又源自獨立的道義的殘缺。

殘缺道義,殘缺“文系統”,因此,被稱為人類最古老文字的古兩河楔形文字之來源就成問題。在中國的傳統觀念看來,“字”只是對“文”的擴展和延續,是“文”的兒子,而“文”則是“字”的母體。那麼,缺乏“文系統”的古兩河文明又是怎麼憑空突然發明文字的?事實上,文字至於古兩河文明,就是一個無母之子。

《說文解字序》:“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於是始作《易》八卦,……。及神農氏,結繩為治,而統其事。黃帝之史官倉頡,……,初造書契。……。言文者宣教明化於王者朝廷,……。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

這段話是中國文字起源極為重要的史料,當然也是人類文字起源極為重要的史料。這段話的文字本身並不難理解,難解之處在於其中所引用的《周易》,以後將做更詳細的闡述。

許慎很明確地把中國的文字劃分兩個階段,文的階段和字的階段。明確區分了文和字,文是字之根基和母體,而字則是由文所孳乳。許慎認為八卦符號、結繩和書契都屬於文。不過書契又是特殊的文,是文和字的交集,既是文,也是字。書契是最原始的字,而書契之前的結繩和卦象則是文而非字。

許慎所使用的“孳乳”並非比喻,因為這是“字”這個字的本義。“字”的現代字形與早期的金文字形非常接近,為寶蓋頭下一個子。寶蓋頭代表家,子為幼子、嬰兒。因此,“字”的本義是生育、孵化、撫育、懷孕之類,文字之義是由其所派生。用“字”來指代文字,就直接意味著,文字的字也是孩子,是誰的孩子,是文的孩子。

總之,無論是《周易》的記載,莊子王弼關於象、言、意的討論,“字”的字形之含義,還是許慎對文字起源的追溯,以及更重要的,我們此前對書契符號和結繩符號的研究,都指向一個歷史事實:在文字產生之前,中國文明中已經存在成熟的文的符號系統,文字系統正是在文系統的基礎上衍生而出。

許慎正確指出了文系統的三個子系統:八卦符號、結繩、書契。但是,他卻將認為文字起源於書契時代,事實上是商朝的甲骨文。許慎更致命的失誤在於,認為文系統和字系統的成形原理都是象形,所謂的“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文者,物象之本”。

事實上,八卦符號、繩結、契齒文三者本質上都是數字,是數,而不是象。易經、結繩、書契三者都是對抽象數學的應用,只是應用的領域不同,易經將數學用之於世界變化的模擬,而結繩和書契則是將數學用之於經濟合約的簽訂,結繩和書契本質上都是經濟合約,而且也是人類最古老最原始的經濟合約。

既然,八卦、繩結、契齒文都是數字,那麼抽象數學就是三者共同的基礎,三者的出現也以抽象數學的出現為基本前提。關於抽象數學的起源問題,以後將專文詳述。這裡只是指出,中國文明的,也是整個人類文明的抽象數學是與易經同時出現的,其首要應用就是八卦系統。

由於數字符號是人為賦予,也是人為約定,也就具備合約屬性。這可能是《周易》認為結繩、書契與八卦存在關聯的另一個原因所在。三者都以數字符號為中心,也都具備合約屬性。

傳統一貫認為,中國文明始於“伏羲畫卦”,開始於易經產生的伏羲時代。這意味著,中國文明與抽象數學同時產生,中國文明產生伊始就存在抽象記錄符號,即由數字組成的八卦符號,這是“文”的肇始,也是“文以載道”的肇始。

也就是說,整個中國文明自始以來都存在抽象的記錄符號系統。這個符號系統又整體上分為兩個階段:文的階段和字的階段。同時,在成型原理上,文與字又存在不同。象形的確是相當一部分字的成形原理,而是文的成形原理絕無象形。因此,文和字不僅是兩個階段,也是兩套不同的系統。

字乃文之子,文乃字之母。前面的系列文章中我們已經指出,甲骨文金文的很多重要文字是直接對書契符號和結繩符號的繼承。當文字出現以後,結繩的文和書契的文就融入文字系統,其獨立性消失了。文的三大子系統中,唯有八卦系統依然保持獨立存在至今。

因此,文字的最根本的成形原理並非象形,而是繼承,對文的理念的繼承,和符號的直接繼承。這一原理被後人遺忘和忽略了。(DYH:道義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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