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親人，關於明天，我有一個故事要講。這是一個不可挽回的、自欺欺人的故事。
2017年12月31日，是跨年夜，也是外公的98歲冥壽。那天我發燒，睡了醒，醒了睡。一直渾渾噩噩，昏迷著跨了年，昏迷著，做了好多好多的夢。夢裡都有外公，夢裡我陪他過了生日跨了年。
我還夢見多年前和他住過的老房子。我拿著一把嶄新的舊鑰匙去開老房子的門，在一個陽光很溫暖的下午。開門的瞬間陽光刺眼，用五指擋住眼睛的我，恍惚看見了陽光裡他熟悉的臉。
從小在外公身邊長大的我，自從遠離故鄉讀書和工作以來，已經十年沒能在家和他一起過壽辰迎新年了。 儘管他年事已高，但我一直樂觀地認為他可以輕鬆度過100歲生辰，還能獲得政府頒發的“長壽獎”。沒錯，今年我忙學習回不去，明年我忙工作回不去，後年我忙著周遊列國回不去。
因為我不著急，我對“還有明天”堅信不疑。那個平素戴著小氈帽、穿著藍灰布上衣、拎著小馬紮坐在門口，愛與鄰居閒聊的他；那個喜歡給我買山楂糕、小冰棍、冰糖葫蘆吃，一直把我當可愛小外孫女的他；那個節儉一生、珍惜糧食，滿足於一塊廉價手錶，用一條脫了色的長繩拴住家門鑰匙就四處遛彎的他，永遠會在明天等我的。好像我們還有數不清的日子，可以再嬉鬧著，去海邊，去大樹下，去買小零食，去放炮竹煙花，去夏日清涼的夜晚裡團坐笑談。
由於長期不出現在他身邊，大概2013年左右的時候，他已經完全記不得我是誰了。我去看他，他會禮貌性地給我讓點心和水果，說話的口氣也十分客套而矜持。後來聽媽媽說，他把我當成別人家的閨女了。那時我有些黯然傷神。但我居然還是不知悔改。我又一次安慰了自己，沒關係沒關係，老人糊塗到忘記親人的面容太正常了，只要我永遠記得他就好了嘛。
於是我在家又住了沒兩天就走了，繼續去忙碌一些完全沒有他重要的事情，繼續等待明天的、明年的闊別重逢，繼續等待那似乎一定會來到的歡聚一堂的百歲盛宴。之後的兩年間，我的回家探親還是很敷衍，每次可能都在他身邊坐不到一上午，畢竟他把我忘了，這讓我有些尷尬，不知該和他說些什麼好。
而我最後一次見他，是2015年的9月4日。他的離開，是在那之後的1個半月。媽媽依照他以前的囑託，說不給離家在外的孩子添麻煩，竟然沒有在當天通知我。
外公走後月餘，我做了個夢，夢裡他說要一個人去看看以前的戰友，我依依不捨地把他送上長途汽車，目送他揮手，微笑離去。醒來之後我有一種悵然若失的孤獨感，覺著那個夢似有深意，於是打電話向媽媽詢問他最近身體怎麼樣。沒想到這時媽媽才吐露，他已經在重陽節的那天走了。
外公突如其來的離開擊敗了我，原來有時候，真的“沒有明天”。我痛苦了幾天，竟也無法走出這悲痛。可恨我竟然愚鈍。為何預見不到他的遠行。為何感受不到老人晚年的時光尤為短暫。為何最後一次見面時沒有再緊握一次他的手。我寧願只當他是出了遠門，只是回家的日子遙遙無期。我寧願只當我們還會有再見的機會，可那真的只能是來生了。
他就這麼走了，我還有很多話沒聽他談笑風生，還有很多童年的細節想跟他一起回憶。可是長這麼大，我沒有親自為他做過一頓飯，我不知道他最喜歡的顏色和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麼。上大學之後，我見他的次數屈指可數。我甚至沒有陪他度過完整的一天，有時候去坐一兩個小時就撤了。
十年來，我們相見的小時數可能都沒有超過24小時。所以他對我的遺忘，真的是我自作自受。一年有365天，每天都有24小時，我卻連一個短暫的24小時都沒有給他。
曾經有那麼多“明天”擺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可惜我在對時間的自我麻醉中不斷地給明天打上死結。我不敢去想象年逾90的顫顫巍巍的他有多麼渴望步履如飛地出門， 但他已經在家裡拄著柺杖都走不動了。我錯過了他生命中最後的這些年。我沒有多看一眼他仰望落寞夕陽的模樣，我沒有給過他一個溫暖的擁抱。於是，再也沒人給我講過去老舊的故事了，再也沒有人坐在門口等著迎我回家。
那個小時候騎車接我放學被摩托車撞了，明明自己摔得更厲害，爬起來第一句卻是問我疼不疼的他；那個抗過日卻依然不反對我去日本留學，感慨“鬼子造的的東西確實不賴”的開明的他；那個不信鬼神、無懼天地、看淡生死、一生瀟瀟灑灑的他，終於再也無法存在於我狂妄的明天裡。
我們給自己的明天加戲太多，竟連今天都抓不住了。
這兩年我耿耿於懷不得解脫，我很想為外公做點兒什麼，卻又無能為力。但在這個跨年夜裡，他出現了，他原諒了我的疏忽。他用自己的迴歸來寄予我從此用心生活的祝福，他允許我用那把嶄新的舊鑰匙去開啟一次有他的明天。他讓混沌的我，在醒來之後潔白的月光裡領悟了明天的意義。
還有多少人曾和我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敗給了時間的冷眼旁觀呢？似乎昨天還是2017年，但轉眼間，2018年的1月竟已過了大半。還記得歲末年初辭舊迎新的那個時刻，無數人在朋友圈曬自己18歲的照片，感慨年華不再；無數人在對2017歸納回顧，滿懷深情地打造出“請回答2017”“我的2017”；無數人在對2018進行美好的憧憬和規劃，表示要彌補遺憾，要填補空白。
是的，在每一次的跨年風暴之後，我們寫下了感動自己的柔情蜜語和豪言壯語，我們總結出了昨年的歷程和來年的想往。我們站在時間和時代的接駁口，滿含熱淚，心潮澎湃。我們似乎什麼都懂，我們似乎什麼都能看清。我們決心要有一個更好的明天。
可是為什麼，每一年我們都感嘆於歲月的流逝，結果每一年我們卻又似乎沒有什麼長進，沒有多少改變。只有在每年的新舊交替之際，我們才會普遍強烈地意識到又一年的時光離我們遠去了，又一年的青春一去不復返了。但不出1個月，我們很快就忘記了我們在那個時刻所有的最生動最崇高的心情，忘記了彼時心中洋溢的緬懷與期望。然後，我們繼續以原有的慵懶的得過且過的畏手畏腳的麻木不仁的姿態，活著。活過每一個註定要變成今天和昨天的，明天。
其實，明天真的是一種奢侈品。大概從出生起就在肆意揮霍明天的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地過好當下，直到新年變舊年。但我們居然還是沒能清醒，我們會在下一個365天裡繼續被矇蔽。直到有人喊出那句“原來1998年已經是20年前了”，我們才對過去的這麼多年若有所思。但我猜，就連這句話目前也已經被大部分人忘掉了，被擁擠的人海吞沒，被日常的瑣碎吞沒，被一日三餐吞沒，被做五休二吞沒。
對時間任何不經意的態度都會讓我們成功地將一個擁有無限潛力的明天過成平淡無奇的今天，一如往常。
時間，真的不該是以年份計算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們都在失去。可怕的是，傻傻地篤信“還有明天”的我們，總以為下一天、下一個新年是一定會來到的。可怕的是，我們總是在12月31日程式化地送走故去的一切，樂觀地迎接新的1月1日。可怕的是，我們並沒有在明天成為更好的自己。當我們真正能夠為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刻的流逝而震驚時，我們才能算是真的活明白了吧。
所以，不要再等待年末的狂歡和新年的展望了，每一刻當下都無比珍貴。不要再告訴自己，熬過最後一天，我們又將迎來一個全新的自己。辭舊迎新彷彿成了一條咒語。好像原地不動的我們只要念一念這咒語，就能消解掉那些不痛快，那些不圓滿，煥然一新地走上一條康莊大道。不是這樣的。不要再騙自己了，讓我們潑自己一盆冷水好嗎？
翻過的去年的舊曆，不代表舊的都已經過去。它們將長久地存在於我們整個人生。而偶爾的懷念是於事無補的。如果你沒有在每一個更短的瞬間，真心實意地去重新審視一下自己的人生，那麼所謂的新年真的毫無意義。直到我們老去甚至死亡，它都將只是人類劃分出的一個冷酷而讓人麻醉的固定的時間程序而已。
就是這個瞬間，你的目光停留在這篇文字的瞬間，想一想昨天的自己，去年的自己，和這個瞬間的自己究竟有什麼不同。想一想，去年你一直沒說出口的話，今年是否還要再嚥下去一年。去年你沒能陪伴的親人，今年是否還是抽不出更多時間陪伴。去年你心心念念要去的遠方，今年是否還只是你的手機壁紙。去年你決心完成的夢想，今年是否還停留在口頭禪。
一年又一年，我們終將徹底老去。我們會有越來越多辭不掉的舊和觸不到的新。我們會有越來越多的遺憾。總有一天，我們將再也等不到那個可以隨意被浪費的明天。
別去觀望2019年的新年了，就現在吧，不要等待時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要在每一個明天裡重蹈覆轍。如果你有想見的人，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任何想實現的夢想，那麼，鼓起你所有的勇氣出發吧。不要再等待，不要再臆想，不要再躊躇，不要以為總有明天總有明年。不要氣定神閒地說你運籌帷幄、自有安排。那些人和事，那些沒說出口的沒聽到的話沒完成的事，沒那麼多時間等你。
想說的話就去說吧，想見的人就去見吧，想看的風景就去看吧，想實現的夢想就去努力吧，想彌補的想承諾的就去開始吧，想陪伴的守護的就去用心吧。不要再以年為衡量尺度，用更短一點的“瞬間”吧。我們用筆劃去或者勾上日曆上的每一天，我們每次開學開工後就想要放的下一個假期，都可遇而不可求。
明天到底有多遠？別等到舊房子都化為廢墟和塵埃，那鑰匙還攢在手心裡閃閃發亮。不要像今天的我一樣懊惱，死死握著那把嶄新的舊鑰匙，卻無處彷徨，淪落到在高燒不斷的一個個夢裡才能在虛偽的“明天”裡和最想見而不得見的人，來一場艱難的團圓。
過好今天，才可能會有一個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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