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系列——201.何應欽昆明遇刺案

1920年11月初,貴陽市。

薄暮初上時分,十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排成兩列縱隊,在4名鼓著腮幫子拼命吹著銅號的號兵的導引下,擁著兩輛老式空囚車來到督軍衙門看守所門前。

督軍衙門看守所設在一座破舊不堪的土地廟裡,但名聲頗響,因為它是地獄的入口——關在這裡的全是罪該處死的江洋大盜,他們中的每個人的名字都曾為人們所熟悉。這裡每隔三天,總是傍晚時分,便有士兵擁著一二輛、三五輛空囚車前來,載走幾個倒黴鬼,打發他們去閻王殿接受輪轉考驗。

看守所裡的大盜囚犯,平素間天不怕地不怕,不畏鬼神,不懼獄卒,身陷囹圄命繫一線照樣笑嘻嘻樂呵呵,一天到晚不是唱戲哼曲,便是聊天吹牛,甚至還有戴著手銬照樣習練武功的。但只要外面那淒厲悠長的號音一響,他們便即刻安靜下來,這時,整個看守所成了空廟堂、死墳場,鋼針落地聲音也清晰可聞。囚徒們一個個站起來,聚在號子木柵欄門前,伸長脖頸望著走廊腰門,等著閻羅大王的使者——看守所長的出現。

外面院子裡傳著鐵掌釘叩擊青石板的“篤篤”聲,漸走漸近,腰門輕輕打開了,高高瘦瘦滿臉煙容的看守所長跨過了高高的門檻。他照例反揹著雙手慢慢騰騰地在走廊裡踱了一圈,偶爾在某個號子門口駐步,用陰險的眼光盯著裡面囚犯的臉,然後突然側身起步。這套例行的貓戲老鼠遊戲玩完後,看守所長退至腰門口,從軍服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慢慢地展開,沙啞的嗓音拖得長長地報出了兩個名字:“盧照輝,張雲飛!”

語音方落,走廊兩頭的門倏地打開,衝進數名武裝士兵,打開號子,把兩個點到名字的死因拖出來,架著就走。盧照輝、張雲飛兩人年歲相仿,個頭模樣卻大相徑庭,盧照輝五大三粗,膚色黝黑,絡腮鬍子;張雲飛瘦小精悍,白皮細肉,亮眼濃眉。這兩名死囚,在江湖上是叫得響的角兒,盧照輝綽號“土閻王”,是血債累累的慣匪;張雲飛諢名“瘦燕”,是專門飛簷走壁登堂入室掠取財寶的大盜。一個多月前,兩人分別潛入貴陽,不料被警方“眼線”盯上.一天之內先後落網,囚於督軍衙門看守所。

當下,盧照輝、張雲飛被架到外面院子裡,一棵參天大樹下面已放好兩個座位,擺好了斷魂酒、送命肉、長休飯,兩人坐下,獄卒上來開了手銬,士兵荷槍實彈四下站定,監視著他們吃下“最後一頓晚餐”。剛放下筷子,獄卒馬上給戴上手銬,士兵擁押著出了門,登上囚車,長驅而去。

根據慣例,吃過“長休飯”的死囚將被押往督軍衙門,由軍事法官當面宣判後,除去鐐銬,五花大綁,背插犯由牌,押赴刑場處決。盧照輝平生殺人如麻,手裡少說也有七八十條人命,事到如今也無所謂,面不改色氣不急喘,蹲在囚車裡東張西望,嘴裡競還哼幾句小調;張雲飛則不同,他名氣雖響,卻從未傷過人命,想想三十來歲就要下世,既忿又悲。臉面陰沉沉的很不好看。一路無話,兩犯很快就被押到督軍衙門,卻未被推上大堂,就關在大堂後面的一間書房裡。

張雲飛去年斗膽光顧過督軍衙門,乘黑夜把全衙門各處摸了個遍,知道囚犯應暫押於耳房內,見士兵把自己關進書房,心中好生奇怪,正待往下想,從外面進來兩個老兵,喝聲“不要亂動”,三下五除二鑿下了腳鐐,又除去了手銬,出門而去。跟著又進來五個人,四個護兵模樣的彪形大漢,一個戴眼鏡的身穿便衣的文弱書生。“眼鏡”問過兩人姓名,說:“不要害怕,跟我來。”

一行七人走出書房,穿過月亮形洞門,徑往內院。張雲飛尋思哪有去內院宣判的,心中一喜:十有八九命不該絕,督軍大人大約有啥事差遣,讓我倆戴罪效命,以功抵罪了。“瘦燕”張雲飛腦子轉得快,那“土閻王”盧照輝還矇在鼓裡,只管埋頭邁步。

盧照輝、張雲飛被帶至內院一個小會談室,裡面已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體態稍胖,國字臉,一雙眼睛微微凸出,看起來氣度不凡。這就是貴州督軍兼省長劉顯世。一旁站著的“眼鏡”大聲喝遭:“督軍大人在上,還不跪下!”兩人這才跪下來。

劉顯世做個手勢:“起來吧。給他們個凳子,坐著好說話。”

盧照輝、張雲飛謝恩坐下。劉顯世問過兩人姓名、年齡、家庭情況後,沉臉道:“本帥已看過你們的案卷,似你們這般罪行,砍十次腦殼也不嫌多!念你們都是孝子,本帥回開一面,准許你們將功折罪。”

盧照輝、張雲飛如夢初醒,連忙跪下,叩頭謝恩。

張雲飛說:“督軍大人恩重如山,要我們幹什麼只管吩咐,一定以命相效!”

盧照輝也粗聲粗氣道:“大人叫幹啥咱就幹啥,叫咱死馬上割頭!”

劉顯世說:“起來吧!坐下。嗯,聽著,本帥叫你們兩個去幹一樁事,此事不難,只要有勇氣就可以了。事成之後,死罪赦除,另有賞金,留在本帥麾下效用。不過,如若乘機脫逃,嘿嘿……”

“不敢!不敢!”

“敢也無所謂。不過,我要通知你們,你們的老母,一在清鎮,一在修文,我已經讓當地警察局把她們看起來了,你們若抗命脫逃,本帥自有法子處置!”

盧照輝、張雲飛都是孝子,聽劉顯世這樣一說,哪裡還敢另有非份之想,連連搖頭。劉顯世這才交代任務:“讓你們去幹掉前省警務處長何應欽!”

“呃!”盧照輝、張雲飛不約而同打了個隔頓,他們知道何應欽的妻子王文湘該叫劉顯世“舅公”,眼下劉顯世怎麼對這個小輩親戚起了殺心?

劉顯世站起來說:“好,就這樣吧。”朝“眼鏡”打個手勢,“具體事宜王秘書會跟你們詳談。”


舅公為什麼要殺甥孫女婿?這話要從頭說起。

何應欽,字敬之,1889年出生於貴州省興義縣泥函鄉一個地主家庭,20歲時由湖北陸軍中學派送日本士官學校學習軍事。1914年畢業歸國後,應黔軍總司令王文華之邀回貴州幫助訓練新軍,先後擔任貴州講武學校校長、少年貴州學會會長、黔軍第五旅旅長兼貴州省警務處處長。從1918年開始,貴州軍政界新舊兩派就產生了明爭暗鬥,至1920年,這種鬥爭升到最高峰,導致發生武裝衝突。新派骨幹何應欽策劃並直接指揮製造了貴陽“民九慘案”,捕殺了對立派首領熊範輿、郭重光,逼走貴州督軍兼省長劉顯世,躍居黔軍參謀長寶座。何應欽原以為可以藉此獵取功名富貴,不意風雲突變,黔軍總司令王文華被刺身亡,對立派袁祖銘回貴州篡奪了黔軍指揮權,於是劉顯世重返貴陽,仍任省督軍兼省長。

劉顯世一上任,首先想到復仇,王文華已死,何應欽成了第一號報復對象。但劉督軍考慮到方方面面,對在貴州解決何應欽有所顧忌,反覆思量,決定在省外下手,把何應欽秘密殺死。劉顯世採納了一個幕僚的建議,從死牢中提出兩名死囚充當刺客,亡命之徒必勇,兩個大盜對付一個何應欽可是三個指頭抓田螺——穩拿!

那時,劉顯世其實已經知道何應欽藏身何處,卻故意指使偵緝隊佯作不知,幾次搜查面對面都讓何應欽“懵”過去。何應欽暗道“僥倖”之餘,對這種每日進行的搜查難免杌隉不安,有一種“捱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的預感。何應欽非等閒之輩,他冷靜分析局勢,認為短時期內新派難以東山再起,為性命安全計,還是早早離開貴陽為好。去哪裡?何應欽想先去昆明,那裡可進可退。

何應欽身邊還跟著兩個忠心耿耿的護兵,他讓他們去外面察看交通工具。那時貴陽至昆明還沒公路,當然談不上長途汽車。護兵給他聯繫了一支馬幫販子,讓他化裝成阿佤商人乘馬上路,行至有公路的地方,再另外設法搭車。

何應欽對這個安排表示滿意,當天即讓護兵去置辦佤族服裝,又把馬幫頭請來喝酒,付了旅費,還送了一支手槍、30發子彈作為禮物。

次日,何應欽隨馬幫出發上路。他的兩個護兵未行,這主要是經濟原因。袁祖銘殺回來時,何應欽只顧逃命,來不及收拾貴重細軟,隨身所攜錢財有限,帶著護兵去昆明住臨時公寓,他養不起。馬隊出城門時,崗哨只是象徵陸地問了問,沒有盤查就揮手放行了,何應欽暗自得意,卻不知他的“舅公”早已偵知他這個外甥的行蹤,已經佈置盧照輝、張雲飛先行一步去黔滇交界處守候著準備下手了。

一路上,何應欽混在馬幫裡逢縣穿縣,逢府過府,雖然時遇盤查,但由於哨卡不知何應欽的容貌,他又化裝成了阿佤,倒只是有驚無險。

這天,馬隊來到黔滇交界處的喇叭寨,這是一個小村鎮,呈喇叭形豎置在突界線上,柄在貴州,口在雲南,一寨由兩省分治。馬隊進寨時,天剛擦黑,一家小旅店正好挑出“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燈籠,馬幫頭便讓進店歇息。夥計們卸貨餵馬,量米煮飯,個個忙得不亦樂乎,何應欽卻和馬幫頭目在一個乾淨房間裡喝茶閒聊。

刺客盧照輝、張雲飛先一天已抵達喇叭寨,準備候得何應欽當晚即下手,不料馬幫宿在喇叭“柄”上,這可是貴州省地界,出了事得由貴州方面處理,劉顯世臉面上不好看。兩人便商議想個法子把何應欽連同馬幫趕到喇叭“口”去,想來想去,覺得只有搬出警察署長方能辦成此事。張雲飛能說會道,便自告奮勇去找喇叭寨貴州方面的只有6個人的警察分署黃署長交涉。盧照輝、張雲飛離開貴陽前,劉顯世生怕他們路上被軍警刁難誤了大事,便讓秘書給他們辦了一張“特別通行證”。當下,張雲飛就憑這張蓋有督軍府大印的證件唬住了黃署長,讓他通知那家小旅店把馬幫那夥趕出去。黃署長本不想壞人生意,但怕日後上面查究起來丟了飯碗,只好答應。他去旅店,對老闆說了一通歪理,兼壓威逼恐嚇。旅店老闆“胳膊扭不過大腿”,只好被迫把已經安頓下來的馬幫販子往外打發。馬幫販子一夥不知何因,罵了一通,去喇叭“口”那家旅店宿了下來。

當天深夜,盧照輝、張雲飛潛入旅店意欲下手,但找遍全店也投見何應欽的影子。原來先前一舉過於蹊蹺,驚動了機警過人的何應欽,他沒進旅店,匆匆溜出寨子,自顧遁去。


何應欽離開喇叭寨後,沒敢走大路,繞小道往昆明方向去,或僱馬,或坐羊皮筏子,什麼也僱不到時,只好步行,直到曲靖市,才敢露面,安逸地坐上長途汽車到達昆明。

汽車在除龍壩車站停下,從車上下來三十多個乘客,何應欽走在最後,身穿灰色長衫,頭戴黑色禮帽,腋下夾著一隻牛皮公文包。他下車後,站在那裡先不走,從容不迫地拂去身上的浮塵,藉機往四下裡打量,眼裡忽然射出一道異光——他發現車站廣場竹籬笆門口站著一個生意人打扮的大個子,手裡拎著一網籃水果,一雙眼睛賊溜溜地往這邊打量。何應欽心裡一動:此人旅客不像旅客,剛才車上沒見過;接客不像接客,哪有提著水果接客的?難道喇叭寨的蹊蹺果然有話頭,心念即動。手上馬上作出相應的反應——把手伸進皮包,握住了那支6年前從日本帶回來的“南部”手槍,槍口隔著皮包對準那大漢,只要對方稍有不軌跡象,他馬上勾扳機!

那大漢卻不朝這裡看了,轉過身子,一揮手召來一輛人力車,討價還價一番,上車而去。何應欽看在眼裡,鬆了一口氣,大步走出廣場大門,正巧一輛人力車迎面而來,車伕點頭哈腰招徠生意,何應欽遂與之講定付洋五毛,讓去市內三聖寺。

三聖寺是一座小廟,何應欽有位朋友的舅父在廟裡做都院,何應欽為安全計,想先去那裡盤桓幾天觀察一下風頭再說。人力車把何應欽拉到那裡,他撥步進門,讓一個小沙彌帶去見都院。何應欽報了個假名,說是高僧貴甥的朋友,來昆明找活計,想在寺內暫住幾天。都院一聽自是應允,寺內客房正巧空著,便讓小沙彌去收拾一下,讓何應欽住下。

少傾,何應欽進客房坐下,小沙彌奉上一杯清茶,他掏出錢讓去外面買些點心來,風捲殘雲一掃光,洗洗腳上床便睡,頭剛沾著枕頭就睡熟了。何應欽如果知道先前被自己放棄的是準確判斷的話,即便他幾個晚上沒閤眼,這會兒也是睡不安逸的。他在車站廣場門口碰到的那個彪形大漢正是殺手盧照輝,之所以沒有跟蹤,是因為何應欽已被張雲飛——人力車伕沾上了。

卻說盧照輝、張雲飛在喇叭寨撲空之後,著實驚慌了一陣,後來還是張雲飛腦子括絡,仔細思量下來,認定何應欽還是要往昆明去,主張乾脆徑赴昆明,若何已來即下手,若何未來,則在車站等著。他們兩人比何應欽先三天抵達昆明,一到就跑遍全市旅店,查下來未見何影蹤,料想尚未抵滇,每天便去除龍壩車站等候,今天終於等著了。

張雲飛把何應欽送到三聖寺後,先去車行還了人力車,然後和盧照輝一起回到下榻的旅館,商議了一陣,決定當晚即去三聖寺下手。

本來這事差不多已經結束了,卻不料節外生枝,差點送了盧照輝、張雲飛兩人的性命——

當天下午,盧照輝、張雲飛睡了一覺,醒來已是5點鐘,懶洋洋地上街去吃晚飯。路過十字街頭,見一群人圍在路旁電線杆上,不知在幹什麼。兩人覺得好奇,便擠進人叢去看,原來是一個胖老頭在設棋擂,擺出的棋譜名喚“七星聚會”,看似簡單,實則暗藏殺機,聽旁觀者言,適才已有五名外地人敗於胖老頭之手.各人輸了20塊銀洋。張雲飛深諳棋道,懂得“七星聚會”的殺著,見擂主掛牌攻擂得勝者可贏大洋百元,不禁心動,尋思何不殺他一盤,撈下這百元便宜錢。

和盧照輝一咬耳朵,盧照輝自是歡喜,攛掇他快上。張雲飛見無人上去,便喝聲“借光”,上得前去,陪個笑臉,拱手道:“後生向老丈請教一二,懇望不吝賜教!”

胖老頭居高臨下朝他看著:“先把銀洋亮出來!”

張雲飛讓盧照輝拿出銀元,擂主讓幫手一一驗過真假,放在一邊。雙方開始較量,張雲飛不想浪費時間,開手就按古譜使出殺著。胖老頭大驚,越走越慌神,只走到第七步就輸了。盧照輝大喜,正待過去捧錢,卻不料從斜刺裡跳出一條漢子,冷不防一棍當頭砸下,他猝不及防,頂門心挨個正著,頓時耳鳴眼花,噗地倒下。張雲飛見狀驚駭相加,一躍而起,旁邊兩個大漢大叫“不要跑”,雙棒橫掃而來;他會輕功,身形靈敏,一個空心跟斗翻過擂主頭頂,化掌為刀,一記砍在那粗脖頸上,把胖老頭打了個趔趄。旁觀者見文鬥變成武戲,一鬨而散,張雲飛也顧不得受傷倒地的盧照輝,拔腿想隨眾人逃遁;剛邁出三步,一塊青磚飛來,正砸在小腿肚上,朝前跌跌撞撞衝出數步,早被人上來按住。兩人剎那間被綁成了一對端午粽。

這是怎麼回事呢?原來這胖老頭是當地惡霸,仗著其子任民團頭目,專喜以設棋擂為誘餌詐人錢鈔,別人贏不了他的,只好輸錢;也有贏了他的,他便耍賴,唆使打手行兇,把勝家打跑。幾年下來,外地來滇中的象棋愛好者不知被估詐搶了多少錢!“瘦燕”張雲飛不知此情,因貪利而著了他的道兒。

胖老頭幾年來還未碰到過敢跟他毛手毛腳的角兒,當下大怒,喝令把盧照輝、張雲飛兩人綁上了往自家院裡抬,準備擱到晚上裝進麻袋沉進滇池餵魚。也是兩人命不該絕,剛走了一段路,迎面走來一個穿黑制服的警官,見到胖老頭點點頭,對被綁著的兩個卻視若不見,瞟都不瞟一眼。胖老頭站下,點頭作揖,口稱“傅巡官”。

盧照輝聽見那人說話聲音似熟,抬臉一望,喜出望外,大叫:“三弟快救我!”

那警官名叫傅嘯山,昆明市警察局巡警隊副分隊長,此人是貴州人,做過土匪,和盧照輝搭過幫子,有對天八拜義結金蘭之誼。當他聽見聲音走來一看,認出是盧照輝,又驚又喜,忙問是怎麼回事。那張雲飛乖巧,搶先回答,說是自己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胖大爺云云。胖老頭本也不敢得罪傅嘯山,張雲飛這樣一說,他有了下樓階梯,不待傅嘯山開口求情,馬上喝令打手鬆綁放人。雙方互揖作別。

傅嘯山知道盧照輝至今尚未金盆洗手,對他突然來昆明甚覺蹊蹺,當下也不細說,邀兩人去附近的“金蟾食府”喝酒。席間,傅嘯山問及義兄來滇本意,張雲飛來不及向盧照輝遞眼色,盧酒酣耳熱,口無遮攔,已經把受命行刺何應欽的事說了出來。傅嘯山聽了並不介意,反倒介紹了一番昆明警察執勤情況。

三人足足喝了三小時方才作罷,臨分手,盧照輝邀義弟次日去他們下榻的旅館喝酒,傅嘯山欣然點頭。回到下榻處,張雲飛把盧照輝說了一頓,責怪他不該洩露機密。盧照輝是火爆脾氣,哪裡忍受得了,和張大吵一場,甩袖而走。這一去,直至半夜過後方歸,喝得醉醺醺的不省人事,倒頭便睡。原先說好的當晚去行刺的計劃遂成一番空話。


次日早上,盧照輝醒來,競對昨晚之事毫無印象。張雲飛連說帶分析了一通,嚇得盧照輝黑臉發白,大腿篩糠,嘴唇哆哆嗦嗦驚問:“怎麼辦?”

張雲飛臉騰殺氣,眼露兇光:“怎麼辦?無毒不丈夫,先宰了傅嘯山!”

盧照輝覺得這樣做對不起義弟,日後江湖上也難混,但一想到如若傅嘯山為立功計從中作梗,那將壞了他們的大事,老母將遭殘害;考慮再三,只有同意這個主意。張雲飛便吩咐他準備毒酒,自己去三聖寺暗訪何應欽是否挪了窩。

張雲飛走後,盧照輝定定神便開始行動——先喚來茶役讓他去定一桌上等菜餚,然後去西藥店買了包耗子藥,又去買了兩瓶酒。

張雲飛對傅嘯山的擔心不無道理。傅嘯山昨晚聽盧照輝道明來意後,心中已經打好算盤:讓盧、張行刺得手,然後佈置手下弟兄緝拿,借義兄之性命為自己充當升官晉餉的階梯。傅嘯山沒有料到,他在動盧、張腦筋時,對方已經作出了“搶先下手”的決定。

中午敲過11點,傅嘯山身穿便衣來到旅店。盧照輝擔心他不來,正往門口去張望,見到傅嘯山自是高興,把他引進位於後院角落的房間。剛喝了幾口茶,飯店送來了預定的菜餚。盧照輝見張雲飛久去不歸,尋思既然菜送來了,就吃起來吧,待張雲飛回來,傅嘯山已經倒下,那才顯出我盧某人的利索。主意打定,便招呼傅嘯山入席。

傅嘯山心無戒備,哪知底裡,先喝了幾口湯,舉杯便飲。酒剛沾唇,他就覺著味道不對,皺著眉頭瞅著杯內說:“這是啥酒?”

盧照輝不露聲色道:“洋酒。”

傅嘯山喝了半口,越發覺得味道有異:“怎麼喝著覺得麻嘴?”

盧照輝一口飲儘自己杯裡的酒:“麻什麼嘴?不是蠻好喝嗎!”他嘴這麼說,心裡卻很驚慌,尋思倘不肯喝怎麼辦。

傅嘯山棄匪從警已有7年,也學了些“察言觀色”的本領,瞥見盧照輝眼裡掠過惶色,情知有異,伸手去抓酒瓶:“我看看究竟是什麼酒。”

盧照輝見勢不妙,不管三七二十一從懷裡掣出手槍:“你別動!”一邊說,一邊推彈上膛。傅嘯山是他三弟,手上有多少本事都兜在他心裡,思忖篤定穩拿。哪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傅嘯山這7年拜師學技,勤學苦練,功夫大有長進,沒等盧照輝把手槍端平,一傢伙把酒瓶砸在他持槍的手上,手槍落地不說,還弄了滿手血。

盧照輝還沒來得及叫痛,傅嘯山已把手槍掏在手裡。

“嘿,原來你請我赴鴻門宴!”

本來,盧照輝難逃厄運,誰知此時張雲飛恰恰趕到,他的反應比傅嘯山快半個節拍,推門一看馬上躥過去,一腳踢飛手槍。盧照輝乘機發作,一拳擊倒義弟。兩人同時上去,傅嘯山縱使再有功夫也難敵四手,當下便嗚呼哀哉。

盧照輝、張雲飛把傅嘯山的屍體塞進床底,整理一下現場,坐下飲酒。盧照輝述說了情況,張雲飛鬆了一口氣,暗說:“僥倖”。

盧照輝問張雲飛久去不歸原因,張雲飛說:原來何應欽今天上午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忽然離開了三聖寺,張雲飛估計他不會這麼快就離開昆明,便兜了幾家旅店尋找,終於在一家名喚“五源誠”的小客店裡打昕到了何的下落。

兩人決定晚上下手。


當天晚上,天空飄著牛毛秋雨。此時昆明城內只有幾條主要馬路裝有路燈,一般偏僻地方每到晚上便漆黑一片,人跡稀少。9時許,盧照輝、張雲飛離開旅店,穿大街走小巷直撲“五源誠”客店。

何應欽從安全角度考慮,只在三聖寺過了一夜便挪動了,這一陣他實在太累了,昨天睡了十幾個小時猶嫌不足,今天住進“五源誠”後又睡,一直睡到下午四五點鐘才醒來,信步出門轉了轉,買了些滷菜和一瓶瀘州大麴回來,縮在房間裡獨斟獨飲。一瓶酒喝去五分之三時,刺客已經來到旅店門外了。

張雲飛白天來偵察時,生怕惹人懷疑,沒敢進店門,只向夥計打聽了一下,因此,不知何應欽住在哪一間。不過這難不倒他們,兩人來到旅店門前,盧照輝上前敲門,張雲飛閃至旁邊側牆那裡,候得店主從賬房間出來開門,他馬上飛身上牆,悄無聲息下到院裡,徑往賬房間去查看旅客登記簿。盧照輝在門口對店主胡攪耍賴,硬說自己的老婆和一個漢子住在店裡,要進去把兩人揪出來去見官府。店主聞到他身上透著酒氣,眼神又不似正常人,懷疑他是精神病加醉酒,只怕砸了客房,哪裡肯放他進去?卻又不敢得罪,只得耐著性子解釋。盧照輝攪了一會,估計張雲飛已經查清何應欽住在哪個房間,便乘勢下臺階,伸手“借”了幾枚銀毫子,揚長而去。——其實並未走遠,就在隔壁小巷裡藏著,準備接應張雲飛。

張雲飛看過旅客登記簿,重新飛身上牆,踩著牆頭行至後院,攀到黑燈瞎火空無他人的廚房屋頂上,也不顧瓦片潮溼,伏在屋脊後面,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直盯對面那個窗口。客店為圖省錢,客房裡裝的都是15瓦電燈,電力又不足,那光亮愈發顯得昏黃黯淡,遠遠望去,糊著紙的玻璃窗上映出一個人影,一動也不動,像是坐著在想心思。張雲飛拔出手槍,推彈上膛,卻不瞄準,原來他估摸角度不對,恐怕打不準要害,便耐著性子伏在屋頂上等著目標站起來。

偏偏屋裡那人就是不動彈,雨卻下得大了,把衣服打得精溼,張雲飛忍耐不住,靈機一動,伸手在瓦楞溝裡摸了一顆豆粒大的小石子,兩指一彈,打在窗戶上。屋裡那人上當了,一躍而起,直朝門口走。張雲飛等他剛把門拉開一條縫時,舉手就是一槍。那人“唔”了一聲,雙手捂著腹部栽倒在門檻上。張雲飛見已得手,料想何應欽活不成了,爬起來躍至地下,復一縱躥,上了圍牆,遁身黑夜。

張雲飛其實刺錯了目標,挨槍的並不是何應欽,而是何應欽隔壁房間的一個宣威來的火腿商人。何應欽謹慎,住店登記時用了個假名字。張雲飛潛進賬房間翻看登記本子時匆忙間弄錯了,只看到有姓何的(火腿商恰巧姓何而又是今天住進來的)便記下房間號來後院下手。

槍聲一響,全旅店前後院十幾個房間的客人都被驚動了,那火腿商的兩個夥計住在隔壁房問,首先衝出門來,一看老闆倒在血泊中,驚駭,一個哭,一個大叫“抓兇手”,哭的那個和老闆沾著點親戚關係,邊哭邊叫“舅舅”。何應欽也被驚動了,放下酒杯出來一看,糊里糊塗還沒意識到這其實是衝自己來的,聽見“夥計”叫“抓兇手”,來不及多想,馬上拔出手槍,轉頭扭頸往四下裡張望。

不想這當兒又岔出一個意外來:張雲飛本來已經越牆而下,正待離去,忽聽牆內傳來哭“舅舅”的聲音,不禁一愣:何應欽是獨自一人,怎會有人為他哭喪?而且那聲音不是貴州口音,而是地地道道的滇中語音。難道殺錯了人?當下心念一動,來個去而復歸,重新上了牆頭,伏在上面往院裡觀察。此時各個房間門戶大開,透出的燈光把院子照了個半亮,張雲飛是夜貓子眼,一下子就留意到持手槍的何應欽,卻不知究竟是不是真目標,便揚聲大喝:“何應欽!”

何應欽聞聲一愣,下意識地“嗯”了一聲。張雲飛叫聲:“奉劉督軍之命找你算賬”,甩手就是一槍,見何應欽已倒地,遂急急遁去,找到盧照輝後兩人當夜便離開昆明,回貴陽交差領賞去了。

何應欽右肺中彈,血流如注,當即被送往醫院,經全力搶救,總算保住了性命。傷口一痊癒,他便立即離開昆明,沿滇越鐵路去了越南海防,再乘船去了上海。這次遇刺,何應欽精神方面的震動比肉體上更痛苦,一直恨意難消。直到晚年,他在臺灣說到他的三個私人仇敵時,還把劉顯世放在首位。

--本文轉載自《逐木鳥》“塵封檔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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