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些:龍應台《目送》的軟肋

買來龍應臺的《人生三書》,《孩子你慢慢來》留給了上小學六年級的閨女兒,《親愛的安德烈》、《目送》放入春節回老家的行囊,一路南行。返鄉後在大哥家閒坐,偶然翻檢侄女手上把玩的手機,發現她正一路狂奔追著下載而來的玄幻小說閱讀,於是將《親愛的安德烈》送給了同樣上六年級的侄女。

《目送》在散文圈名頭太大,當然留給我自己。

我所理解的好的散文作品,應為感蕩心靈之作,所收納的真實體溫、閃爍的現實片斷可直接攬之入懷,非如是則不及沾花香滿衣之境。散文一旦成了《尤利西斯》那樣的貢品,將非常糟糕。小敘事、家常、溫度,以上三因素在散文中三位一體,如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也因此,散文的閱讀方式不適合正襟危坐,閒坐翻弄,會心處扺掌而嘆,如斯甚好!

回到《目送》的話題上來,我當然知道這本一年半前大熱的圖書,也通過各種自媒體形式數次遭遇其中的《幸福》章節。而對於熱銷的圖書,錯後的閱讀是我個人的一個閱讀習慣,錯後所帶來的心理距離不一定促發美的產生,卻一定推進思維的清醒。歸來的列車上,硬臥上鋪逼仄的空間內,赤白的燈光下,花了四個小時的時間讀完了《目送》,順道瀏覽了此書的字數和定價。14萬字43元,遂心中感慨,追求民主平等、公平正義的龍應臺女士,所著卻成了圖書市場金字塔的頂層部分,雖然她自己並非操盤手,而這個市場所盛行的等級分化、叢林規則,兩相比照,何嘗不是一種反諷!

就文字工作而言,龍應臺經營多年,她在雜文界聲譽甚隆,與李敖可謂雙壁而立。其文風之簡約明晰,佈局之恰切有序,思維之清朗綿密,與同樣處臺港的張曉風、林清玄、張曼娟所走的文藝小清新路線大有不同。文辭粲然,單篇則月色撩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話,容易走向過度的油膩,臺港散文界自持有國學訓練在身,在文辭處理上往往會過頭,以至於因辭害意,損傷了文章的筋骨。在文體的平衡方面,《目送》有著不一般的自覺意識。內中篇章多精短之作,在處理場景和片斷方面如簡筆畫一樣點到即止,文中多見留白,結尾處則為縹緲驚鴻影式的乍寒乍暖,給人以暮然回首之感。從文體上看,《目送》最漂亮的地方在於段落間的轉換上,老子曾言:“當其無,有室之用”,水滿則溢,龍應臺不僅懂得收束,也懂得跨度對於文章的重要性。在其筆下,段落間往往形成一個大的跨度,於是在較短的篇幅內,逐級形成落差。這比鮮花滿樹下的審美效果明顯要好過很多。段落間形成的跨度不僅帶來了文本的張力,也增加了文本的容量,當然也使得散文書寫向著自由精神進發。綜上所言,換一個通俗的講法,《目送》自覺的文體意識體現在畫面感的經營、文字的張弛有度、自由從容的敘事策略三個要素之上。

儘管龍應臺的文字非常老道,《目送》中的個別文章很快也進入了大陸出版的中學語文課本,成為中華文化圈親情人倫教化的枝葉部分。而從文學性散文的視角出發,《目送》尚未從暢銷類圖書的淺顯瑣碎中超拔出來,走向雅俗共賞的範疇。如果讓我個人下一個結論,或許會武斷地將此書歸入淺閱讀的範例。信息氾濫的時代,此類圖書適合一個列次的火車或者航班。坦率而言,我在閱讀此書的過程中,只有一次因章節內容合上書本而靜思的間隙,其他部分,則快速行進未得停留。寫到這裡,我想起了卡夫卡的一段話,轉引到這裡,似乎頗有預言的味道,他是這樣說的:“文化正在死去,死於過剩的生產中,文字的浩瀚堆積中,數量的瘋狂增長中。”該怎樣理解卡夫卡言說中的文化一詞?米歇爾•福柯是這樣認為的,他說:“文化不是一種教條,一種學說,一種理論,文化是一種態度,一種氣質,一種有價值的生活”。

《目送》的主要章節為親情書寫的範疇,母子之情,母女之愛,父女之緣等等,小敘事中掩藏著生老病死的恆常。兩代之間,他們就是我們的逼真倒影,不獨為親情之愛,朝夕相處中,容易相互間洞見自己,那些落寞,那些孤獨,甚至那些病痛,皆如備份一般,總有一天會被打開和複製。我想恰是這個因素,方為打動諸多讀者的核心所在。筆者毫不懷疑作者內心中真情的流瀉,也沒有低估龍應臺女士對於文章結構的控制能力,而偽抒情時代裡,對於抒情之作我卻有著本能的警惕。汪曾祺老先生曾言過度抒情乃一切文章的大敵,深以為然。頗為意外的是,《目送》的開頭就出現了三一學院、康橋、康河中的白天鵝、希思羅機場,以及老友蔡琴、劇院同坐的馬英九等標籤。讀到這些細處的時候,我立刻想到了韓小蕙寫倫敦下水道的篇章,那個篇章的前提為去英國探視在倫敦留學的女兒。這些細處不客氣地講,皆潛隱著隱約的虛矯在裡面。倫敦先進的排水系統不是不可以寫,問題的關鍵在於如何寫?為何寫?不獨倫敦使然,遍佈西歐的老城,皆有著相似的層級積累問題,它們在保有舊事物的同時,依然前行,而我們的城市,歷史悠久得傲視天下,可惜的是一次改朝換代或者天災人禍,就毀之一旦。每一次毀壞皆是人性惡的大釋放,而且要命的地方在於,它總是在循環往復。如果缺乏直逼歷史暗處的勇氣和膽識,康河的柔波等等很容易淪為美飾。《目送》內中分三輯,一輯和三輯內容近似,第二輯則為打開視野之作,書寫的多是他處的東西。這一輯有一些精品之作,如寫長江白鱀豚之篇,孟買篇,金門篇等。不過,這些相關行走的文字中更多的還是作者的“看見”,而非“洞見”。從家鄉歸來之後,閱讀的第一本書剛好是北島的《午夜之門》,第一篇寫紐約就讓我愛不釋手,喜歡到不想一次性看完一篇的程度。北島筆下的紐約,寫作主體的“看見”和“洞見”不僅並駕齊驅,而且不漏聲色。何謂筆力之雄健,北島《城門開》中父親一章,題材上似乎亦為親情人倫,但北島將血緣之情壓得很低很低,向內投射了大量的家國曆史,有相互的對立和最後的和解,有溫暖和焦慮的交織,有解讀一代人的視野和理解一代人的情懷,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天下之所以為大者也歟!

文學是人學,散文尤甚。郁達夫總結五四散文的得失時曾指出,白話散文最大的成就在於個性的發現。所謂散文後面所站立的那個人,對應的不是寫作主體的性別、年齡、職業、愛好等因素,而是寫作者的真實體溫、情懷、識見、筆力等因素。通過《目送》的閱讀,方知作者為單身女性,而通觀全書,那個“他”則完全被遮蔽掉了。龍應臺本應該認真寫一寫那個“他”,我這樣闡述絲毫沒有窺視他人隱私的意思。男性和女性是一個硬幣的兩面,作為上帝的傑作,他們之間戰爭關係與和解關係並存,任何單一維度的關係必將步入危險之境。讀懂這個世界,幷包容這個世界,需要從保持親密關係的異性開始。從這個意義上而言,龍應臺若是能夠在筆下充分地解讀那個“他”,那麼作為讀者的我們才能真正地進入作者的內心世界,非如此,通過文本的主客體深層對話則無法成立。顯然,作者在此書中不願敞開深處的心結,如果更加苛刻一點,或許可以這樣說,《目送》對於龍應臺而言,有著濃郁的為“他們”而寫的色彩,留給自己的篇幅,則被親情書寫的薄霧所籠罩。

目送作為書名,頗多妙處,回過頭來,方發現取此為名帶有女性特有的溫婉綿長之意。未翻此書之前,我曾有過誤讀,因為想起嵇中散“目送歸鴻,手揮五絃”詩句。讀完之後方發現,此書名和朱自清的散文名篇《背影》其實是一種同構的關係。

楚些,男,(1973- ),中國文藝家評論協會會員,現居開封。《奔流》副主編,民刊《向度》副主編,《廣西文學》散文欄目特約編輯,主持新散文觀察論壇,公益活動:人文讀書會與鄉村圖書室執行人。出版有專著《多元敘事與中原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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