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暉:在墨爾本大學訪問漢學家孟華玲

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中文系Manwaring(中文名孟華玲) 女士,是一位從事中國現代作家研究的漢學家。她上世紀60年代後期從該校中文系畢業後,就在中文系一面教授中1970文,一面擔任教學行政工作,在完成本職工作之餘,40多年來一直對中國現代作家發生濃厚的研究興趣。

沈暉:在墨爾本大學訪問漢學家孟華玲

21歲的孟華玲第一次來到中國(1968年攝於廣州)

自上世紀60年代到90年代,她多次來中國進修中文並訪問(以便更深入地瞭解中國)。她曾到過廣州、北京、南京、上海、合肥等城市,訪問過北京的冰心、嚴家炎、蕭乾等著名作家。1991年8月又遠赴美國舊金山訪問85歲的“女兵作家謝冰瑩”,同年12月又飛至臺灣,訪問已95歲的老作家蘇雪林和83歲的林海音。

今年5月6日至14日,我專程來到澳洲風景美麗的墨爾本市,會見分別已20多年的孟華玲(她1996年秋天曾來合肥訪問)先生。我在與她相處的短暫的幾天裡,對她進行了三次的暢所欲言的交流與採訪。現將訪談整理成文,從中可以瞭解她一生熱愛中國的深厚情誼以及她醉心於中國文化的心路歷程。

沈暉:在墨爾本大學訪問漢學家孟華玲

作者與孟華玲在墨大校園

第一次訪問 時間:2018年6月7日

地點:墨爾本大學

沈:剛才你帶我參觀了墨大校園,雖是秋天,但因此地處於南半球,仍然看到到校園裡綠草如茵,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尤其是墨大校園標誌性建築——古老的鐘樓,古色古香,讓人彷彿置身於英倫三島的大本鐘下,感覺到非常古典,同時也洋溢著一種雅緻的美。

孟: 我60年代在墨大讀書時,校園比現在要美麗得多!近年隨著墨大學科、學院不斷增加,移民與留學生逐年增長,教學樓不夠了,正在擴建。你看到校園裡現在還在不斷的施工和建設,拆了不少老建築,侵佔了好多綠地,真是太可惜!

沈:墨大現在有多少學生?

孟:

我沒有確切數字告訴你。因為我已退休多年,不知道究竟現在墨大有多少學生。我念大學的時候,墨大有四萬多學生。現在墨大有四分之一的學生是海外留學生,其他的是本地學生。中國留學生也很多。

沈:你的祖輩也是移民嗎?

孟:是的。我的曾祖父來自英格蘭的一個小鎮,他原打算到澳洲幹幾年,賺一點錢再回去。後來他沒想到澳洲生活比英國好得多,就決定不回去了。2006年我特地到英格蘭尋根,竟然還找到當年曾祖父曾住過的房子,是很小很小的兩間房子。我祖母的外祖父母是從愛爾蘭來澳洲的。像我們家這樣,從祖輩就來到澳大利亞的家庭有很多。

沈:我們剛才到亞洲學院圖書館參觀,令我想不到的是,該館藏書極其豐富,中國現代著名作家的全集、選集都能隨手在書架上取閱,如錢鍾書、朱光潛、朱湘、張愛玲的全集,臺灣蘇雪林、謝冰瑩、林海音的著作也有。我還發現一本精裝的《安徽省地圖集》與《蘇州舊住宅》,可見這裡的圖書種類應有盡有。

孟:你今天看到的僅僅是圖書館藏書的一小部分。我以前在亞洲學院工作時,圖書種類比現在多得多。現在因圖書館剛剛搬遷到這裡,許多書都找不到了,比如蘇雪林各個時期(注:在大陸及臺灣出版)的作品集子,原來有二三十種,剛才我用電腦檢索一下,你也看到了,僅僅只找到三種。

沈:這是什麼原因呢?

孟:我們這個社會是很信奉實利主義的,我們的政府重視的是國民經濟的發展,教育投入逐漸少了,這就不能不受到影響——比如圖書館的建設與採購圖書的數量。現在政府跟社會認為:教育的目的是為了學生畢業以後能找到工作,而不是把培育他們獲得知識和修養放在首位。這幾十年來,澳大利亞政府給大學投入的錢越來越少。結果就造成:學校就只重視給學生開設很多的課,而且精打計算開課的成本,比方說開歷史課花錢很便宜,而開外文課花錢就多。學校越來越希望增加留學生的數量,因為留學生多,收的學費就多。

沈:其實這種現象何止是墨大存在。中國國內的一些大學也是同墨大一樣,也在校園裡“拆舊換新”搞建設,也在老校區擴容,還一窩蜂地都在建“新校區”,把教育當作產業來賺錢。看來商業化的辦學方向,為了賺錢,片面追求入學率,而忽視人文素質的培養與薰陶是共性的話題——當今中外大學辦學理念,竟然是如出一轍的!

沈暉:在墨爾本大學訪問漢學家孟華玲

墨大校園標誌性建築鐘樓

沈:談談你為什麼把學中文教中文,後來又去研究中國二三十年代女作家當作一生的事業。

孟:哦,這個問題說起來有幾個過程,先從中學說起吧。我中學是在教會女中讀的,那時學了一點法文和拉丁文,也學了簡略的世界歷史。在我中學階段,那時老師對我們講的是中國辛亥革命,講孫中山、國民黨和共產黨,也講到蔣介石和毛澤東。真正到我念大學時,才逐步瞭解到中國的悠久歷史和燦爛的文化。

沈:這樣看來,似乎你中學時代就對以後學中文有了朦朦朧朧的認識,這樣說可以嗎?

孟:你可以這樣認為。我原來打算在大學念法文和拉丁文。到了我考進墨爾本大學後,要面臨選課的問題。墨大那個時候教的語言多極了。除了上面提到的,還有德文、意大利文、荷蘭文、瑞典文、俄文、印尼文等等。我翻了一下開設的課程表以後,我覺得中文是最有意思的,我因為喜歡中國歷史,就選擇了學中文這門課。大學一年級時(我們當時有六人學中文),每週有6節中文課,老師規定我們一個星期每人要學會30個漢字,而且是繁體字,要會寫會讀,還要知道是什麼意思,夠難的吧。到了二年級,我們閱讀的是魯迅、巴金、冰心和胡適的作品。三年級時,我們閱讀的是魯迅、茅盾、老舍跟毛澤東的作品。三年級還有一節報刊閱讀課,教我們認識簡體字,教材就是閱讀《人民日報》上的文章。

這時候困難來了,遇到不認識字越來越多,有的字詞出現在你的面前,我就想起來這些字詞,自己曾經遇到過,也查過字典,而且查了不止一遍,查了好多遍,可我就是記不起來,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說到這裡時,她情不自禁地發出朗朗的笑聲)!

沈:是的,對於當時你們初學者來說,學習中文不像學其它拼音文字,困難會大得多。學中文要下功夫要費時間,對許多字詞還要不斷的反覆很多遍,多次的溫習,才能記得住。中國古代讀書人說:“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學習中文,對於大多數以英文作母語的人來說,的確是很難很難的。剛才我們在圖書館小賣部買礦泉水時,賣礦泉水的那個女孩子(在這裡打工的中國留學生)聽見我們倆說話,她情不自禁地對你豎起大拇指,意思是稱讚你的中文說得很流利,聲音又好聽。

孟:哪裡有。我的漢語能說到今天這個樣子,還要感謝在墨大教我中文的啟蒙老師金承義先生,也要感謝張再賢老師,這兩位老師對我學好中文幫助很大。

沈:哦!我想起來了,你跟我說過金老師。1996年你和戴恩斯(孟的丈夫)到合肥訪問我時,我當時就很好奇,曾問到你們夫婦中文名字為什麼一個姓孔,一個姓孟,我還想再聽聽,有什麼特別的寓意嗎?

孟:金老師給我們學中文的同學都起了中文名字,那是我念大學一年級的時候。他覺得我們念中文,就應該有一箇中文名字。我們都很高興。但他也不是隨便起的,是考慮了很久,針對給每個學生不同情況,起一個最合適的名字。

金承義老師從我英文名字Manwaring的發音中得到啟發,起的中文名字是“孟華玲”。名字中三個音節都是開口音,又響亮也好聽,其中“孟”字,又巧合是孟子的姓,“華”字,代表中華,“玲”字,也很符合中國人給女孩子起名字的習慣,我非常喜歡這個名字。

我丈夫戴恩斯(Denis)的名字是蔡祥麟先生起的。Denis是學理工的,他在聯邦政府的幾個部門工作過,是公務員。取“孔良政”作名字,寓意要他做一個優秀的政府官員。

沈:

看來金承義老師和蔡祥麟先生為你們夫婦起的名字,既用心又是滿含深意的。知道你喜歡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他們就很巧妙地把中國古代兩位有名歷史人物的姓氏嵌入到你們夫婦的名字中(一姓孔,一姓孟),而且孔、孟兩位偉人都出生在古代的齊國,而齊國又是戰國七雄之首,是中國古代文化的發祥地啊。兩位先生真是了不起。

孟:的確了不起。金老師是北京人,北京大學畢業,後來去了臺灣,五十年代末,胡適先生從美國到臺灣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金老師還曾做過胡適先生的秘書。他是我最尊敬的一位師長,已去世多年,我很懷念他。

沈:我聽了你說起金老師的一些往事,明白了你中文之所以能說得這麼好,是因為你有幸遇到了一位北京人,而且是有滿腹詩書的好老師,讓你從一開始認字發音,就以純正的北京話來學習漢字,所以你現在說起中文來,發音純正,音調準確,絲毫沒有所謂的“外國腔調”。

孟:你太過獎了。真不好意思。

沈:這讓我突然想起蘇雪林先生的一句名言:“一個人的啟蒙階段,比如認字識字階段,‘開口奶’一定要吃好。”所謂“開口奶”,指的是初學階段,路子一點要正。她晚年就經常抱怨自己童年在鄉村家塾開蒙時,沒有遇到好老師,跟一位粗通文墨的教書先生(蘇稱他是“別字先生”),教書不查字典,教學生唸了許多別字。

比如這位先生把“蟲豸”的“豸”(zhi音志)讀成“蟲獸”,把“寒風凜冽”的“凜”(lin)字讀成“稟”(bing音炳)字,變成“寒風稟冽”。等到成年後,她自己也當了教員,才發現幼年時期跟著老師唸了許多別字,後來費了很大功夫,她才把讀別字的錯誤糾正過來。

沈暉:在墨爾本大學訪問漢學家孟華玲

筆者在墨大亞洲學院採訪孟華玲先生

孟:我的學習階段還比較順利,可我到了在墨大中文系畢業時,卻遇到了我人生的一次“大選”。

沈:“大選”?什麼意思?是澳大利亞工黨和自由黨的競選?

孟:哦,“大選”,我說的意思就是對於一個人一生來說,是面臨人生的一次特別特別重大的一次選擇。人生的“大選”很重要。比如戴恩斯向我求婚時,就是一次“大選”,因為我要考慮結婚是人生的大事,不能隨便,要慎重,這是關乎兩人一輩子的事情,要慎重選擇,不能貿然決定。而我面臨的這次“大選”——是去外交部工作呢,還是去讀研究生。這次的“大選”,有可能是決定我一生的前途和命運,這是很令人糾結的:我可以留校(做行政工作),也可以到中文系當老師,教學生中文,還可以去外交部工作。

沈 :是澳大利亞外交部嗎?

孟:是的,澳大利亞外交部要招我去。那個年代(40多年前)女孩子能進入外交部做外交官,是很少有的,這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我考慮了很長時間,最後決定放棄到外交部,我要繼續學中文,要去讀研究生。我是這樣想的:我喜歡外文,比如法文我學了十年(中學6年,大學4年),拉丁文學了5年,中文我已學了4年,越學越有興趣,也越來越喜歡,我不能放棄,我要繼續學習,去提高對中國文學的瞭解。所以我就做了“去讀研究生”而放棄去外交部工作的決定,這就是決定我命運的“大選”!

沈:看來你這次“大選”,照唯心論的說法,似乎冥冥之中有上帝之手在為你指路。你的一次看似偶然、又突然來臨的選擇,卻決定了你一生的命運,讓你一輩子與中文結下不解之緣,一輩子與中國文化、中國現代作家發生了那麼多的關聯,可不可以這樣說?

孟:yes,可以這樣認為。但是我當時在選擇時,並沒有想到後來的發展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中文竟和我一輩子工作及命運有這麼密切的關係。我和戴恩斯結婚後,常常跟他開玩笑,我說:如果沒有我那一次的“大選”,你能和我到中國嗎,而且不止一次,不僅到中國大陸,還到了臺灣。戴恩斯說,他根本就沒有想到。

沈:關於人生選擇的重要,我深有同感。我在教現代文學課時,發現一個很不正常也令人不解的現象:蘇雪林早期創作小說《棘心》、散文集《綠天》,聞名遐邇,她本人也被譽為“五四”後現代文學界“五大女性作家”,可在上世紀80年代,大學文科“現代文學史”教科書中連她名字都沒有提到。於是我決定讀她的著作,越讀越覺得她了不起,不僅有豐碩文學創作成果,而且有許多重量級的學術研究,這就強烈地引起了我研究她的興趣。我在中年後選擇研究蘇雪林,沒有想到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耗去了四十年的光陰。

孟:你當初選擇,並沒有想到研究她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我學中文也是。一開始是興趣,是喜歡,但沒有想到我一輩子的工作都要和中文打交道。

沈:原來做學術研究,就如同在雪地上滾雪球,開始雪球很小,後來越滾越大。一個人做研究時間長了,資料積累多了,內容也越來越豐富,超出了你的想象,當然興趣也就更濃了。還有一點,就是在研究過程中,你不斷有新發現,想停也停不下來,只好就一直做下去,因為花費了那麼多時間,放棄了,真的感覺到太可惜了。

沈暉:在墨爾本大學訪問漢學家孟華玲

大學畢業時的孟華玲(1970年)

沈:你在學習中文的過程中,收穫最大的或者說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孟:我覺得我在學習中文過程中,最難忘和印象最深刻的記憶,是在臺灣師範大學留學的那一年。

我1970年在墨大讀研究生時,“臺灣師範大學國語中心”申請到“教育部”提供給外國留學生學習中文獎學金的項目。我在墨大幸運地申請到這筆獎學金,被墨大推薦到臺灣師大留學一年,那一年我22歲,已經和戴恩斯訂婚了。臺灣師大國語中心對我能來臺灣留學一年很重視,到師大不久,校方就為我聯繫到距師大不遠且住房條件較好、又願意接納外國留學生的一位中產階級家庭,這樣我在臺北留學一年期間,就住在金凱英先生家裡。

金先生是會計師,東北人,妻子是全職太太,南京人。他有三個女兒,老大那年在美國留學,老二念高等專科學校,只有到週末才回家。小女兒念高三,我們年齡相差不大,是很好的朋友。可是他爸爸卻不允許她平時和我說英文,所以在他家的一年,我們交流都說中文。金先生的處事方式是非常令我感動的,他是處處為我著想,一心一意要提高我的中文聽說能力,所以才叫小女兒平時與我用中文對話。金太太是烹調高手,變著花樣做各種菜餚,讓我這個吃慣西餐的外國人,天天都能享受口福,品嚐到各種風味的中國飯菜。我尤其是忘不了她做的紅燒肉,我特別喜歡吃。我也特別喜歡金太太做的蔥油餅。一直到現在,我再也沒有吃到像她做的蔥油餅那麼有味道。

我現在愛吃中餐的美食,大概就是那一年住在金家,金太太吊足了我的胃口。這是我人生中最難忘的一年。

第二次訪問 時間:2018年5月11日

地點:孟華玲住所客廳

沈:我走進你的家,在書房、臥室、走廊、客廳、起居室,觸目所見,到處都懸掛著中國字畫。這些畫中,有紅梅雪中怒放,有牡丹春日吐芳,有長江三峽的水墨煙雲,也有南國枇杷豐收的良辰美景,我數了一下,大大小小的字畫有七八幅,讓人彷彿置身在瀰漫著中國書香的家庭中,而不是在異國他鄉的墨爾本。你這麼喜歡中國字畫,這些書畫是你收藏的還是朋友送的?

孟:那些山水花卉的中國畫,都是我去中國時在各地陸續買到的,當時覺得這些水墨宣紙畫,畫面很美,我又特別喜歡梅花、牡丹,就買下來了,花錢也不多。我哪裡懂得收藏。

沈:我在你書房看到兩幅行書條屏“見賢思齊”、“賢德慈慧”,字寫得很好,落款為蔡祥麟,他是你的朋友嗎?

孟:呵,蔡先生和我是在北京認識的。他人很好。“見賢思齊”是贈給孔良政的,“賢德慈慧”是贈我的。

沈:

我一直對古今名人的的書法感興趣。我你走廊中看到懸掛的一幅楷書字,是張之聖先生贈你的臨摹錢灃(錢南園)《晉書·隱逸傳》中的一段話,另一幅在臥室中懸掛的是署名保羅(他姓高)寫給你的《聖經》中一段的名言。我很想聽你談談這兩幅字是在什麼機緣下得到的。

孟:署名張之聖的這幅字,就是我們墨大的張再賢(字之聖)老師寫的。他在墨大中文系教了幾十年書,為人和藹可親,是我最尊敬的師長。張老師是北京人,早年畢業於教會辦的北京輔仁大學,後來赴美留學。張老師來澳洲以前,曾是臺灣師大國語中心的主任,這幅字是他1994年中秋節送我的珍貴禮物,那年他已75歲了。

沈暉:在墨爾本大學訪問漢學家孟華玲

張之聖贈孟華玲的書法

至於保羅寫的聖經中的那幅字,是我剛到臺灣留學時,就暫時住在張老師的朋友家——這家人姓夏,全家都是基督教徒。高保羅是他們家的一位教友,常到夏家來,自然我們也就認識了,後來他就寫了一幅字送給我留做紀念。

沈:這兩幅字值得紀念。我剛才在手機上檢索錢灃(字南園)的資料:他是雲南人,乾隆36年進士,曾入詞林館十年,他是清代一位著名的書法家。他一生清廉高潔,曾以楷書寫了《晉書》中的一段話(注:就是寫給孟華玲的這幅),作為自己的座右銘,寄寓一介書生,要追慕前賢,“涵養浩然正氣”,做一個“冰清玉潔”的人。張老師臨摹錢南園字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給人有神似的感覺,他寫這幅字贈你,表明他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要與你共勉,都去做一個像錢南園那樣品德高尚的人。不知我這樣解讀對不對?

孟:是的,張老師就是一位品德高尚的人。至於高保羅的那幅字與聖經有關,是因為我的父母是天主教徒。我上學唸的是天主教學校,自然而然就有信奉宗教的情結。我在臺灣留學的時候,每到星期天都去新生南路天主教聖家堂望彌撒。而我當時住在夏家遇到了保羅,機緣巧合就得到他送給我的一幅字。

沈:高保羅用《聖經·約書亞記》中的這一段話,是來鼓勵你要剛強勇敢,不要驚惶,做事也不要懼怕困難,因為耶和華上帝是與你同在的,是你的精神支柱。你在臺灣能夠得到這位教友的祝福,我覺得應該是值得紀念的一件事。

沈暉:在墨爾本大學訪問漢學家孟華玲

高保羅贈孟華玲的書法

沈:好了,談起書畫,我們有聊不完的話題。現在我要請您談談你是哪一年到北京訪問冰心的?

孟:1990年秋,我到北京大學進修一段時間,住在北大勺園。有一天,北大外事處安排了我訪問嚴老師,我向嚴老師說想採訪冰心先生,因為我在讀大學時閱讀過她的作品。記得那時的老師佈置給我們的作業,是要翻譯一篇中國女作家的作品,我翻譯的是冰心的短文《母愛》。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到了北京,自然很想見見我心目中這位著名的女作家。很快嚴先生幫我聯繫了蕭乾先生與陳學勇先生,那次訪問能比較順利,主要是由蕭乾從中牽線(他與冰心是多年的好朋友),我才有機會由陳學勇陪同,到冰心家中訪問,真的要感謝嚴、蕭兩位前輩及陳學勇先生。

那次訪問的時間,是1990年9月18日。冰心那時住在中央民族學院的宿舍裡,房子很簡樸,也不怎麼大,沒有什麼豪華的擺設,她是在書房接受我們的採訪。印象最深的是冰心養了一隻白貓,我們在談話時,它不時在地上桌子上跳來跳去。關於這次訪問冰心,我後來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臺灣《亞洲華文作家雜誌》第35期(1992年12月)上。

沈暉:在墨爾本大學訪問漢學家孟華玲

孟華玲拜望蕭乾夫婦(右為蕭乾,左為夫人文潔若)

沈:前兩天我們在閒談時,你說到了與“女兵作家”謝冰瑩先生有緣,在臺北還有一次“巧遇”,具體情況是什麼?

孟:我說的有緣,是四十多年前,我在大學一年級剛學中文時,就讀了她寫的書,原因是我那時對有關中國的人和事都很感興趣。有一天在書店,看到一本英文書名《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Girl》(《一箇中國姑娘的自傳》),我一口氣就讀完了,讓我瞭解到一個我不知道的世界:就是中國農村。那裡男尊女卑,重男輕女的觀念很嚴重,母親那麼厲害對待自己的女兒,女孩一點自由也沒有,我非常佩服這位中國姑娘的剛強,敢於反抗家庭包辦婚姻,心裡自然而然就非常欽佩謝冰瑩了。。

1970年,我在臺北臺灣師大留學。有一天我在師大附近車站等候公車,身邊站著一位瘦瘦小小老奶奶,穿著非常普通,看不出她就是師大大名鼎鼎謝冰瑩教授。也許是我的外貌和體型與周圍的人很不一樣,她抬起頭,一雙慈母般目光看著我,讓人感到親切而又溫馨,她問道:“你是美國人?”我回答:“我是澳洲人。”她聽到我會說中文,立即笑了——那笑容我記憶深刻。後來我們又一起上了車,在車上我們還談了一會,下車時她給了我一張名片,說她就住在師大校內,熱情地邀請我有空時到她家玩。也許是我當年年紀輕,沒有社會經驗,又知道她就是著名的“女兵作家謝冰瑩”,更不敢貿然去她家了——因為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高不可攀的,不敢去打擾她。女孩子嘛,總是不夠勇敢不夠大膽,白白地失去了與她見面與交往的機會,這是我最後悔的一件事。

沈:我也為你惋惜,多麼好的一次認識機會呀。我聽蘇雪林對我說,1971年後謝冰瑩就和她先生賈伊箴到美國定居了。謝冰瑩是蘇雪林的好朋友,她們兩人在臺灣師大中文系共事了好幾年。但你在二十多年後,又不遠萬里,飛赴舊金山再去見謝冰瑩先生,作了一次“遲到”的訪問,與臺北那次“巧遇”她的一面之緣有關係嗎?

孟:有很大的關係。我沒有想到上帝會這麼眷顧我,我在失去了一次機會後,又賜給我一次機會。二十多年前,我認識的林海音的女兒夏祖麗在墨爾本,經她介紹與聯繫,我就飛到舊金山,去訪問已經八十五歲的謝冰瑩先生。

:那你們見面時,談到了二十多年前在臺北的偶遇嗎?

:當然有談到。而且先生還對我說,如果你當時能到我家來,我一定要你住在我家裡,和有一個異國學中文的女孩子在一起,一定很開心很有趣,我們老年人喜歡同年輕人在一起。

沈:我讀到過你訪問她的文章,是很長的一篇《訪問記》,好像是發表在《新文學史料》上。

孟:是的。那次訪問我覺得機會難得,去了她家兩回,談了數小時。她住在舊金山聖母大廈的一座三層公寓裡,等到要告別時,我還和她在樓下的長椅子上拍了一張珍貴的合影,照片上日期是1991年8月8日。

沈暉:在墨爾本大學訪問漢學家孟華玲

孟華玲與“女兵作家”謝冰瑩合影(1991年8月8日攝於舊金山)

沈:你兩次去她家訪問,對她最深刻的印象是什麼?

孟:我覺得她是中國了不起的女作家,和其他同時期的女作家不一樣。她一生堅強、獨立、敢想敢幹,也很勇敢,敢於奮不顧身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比如愛情、婚姻。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我們見面時,她緊緊握著我的手,很有力量,不像八十五歲的老人那樣綿弱無力,這是她心裡特別剛強的外露。

沈:我聽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在中國抗戰期間曾給謝冰瑩寫過一封信,你訪問她時,問過這個話題嗎?羅曼·羅蘭這位享譽國際知名度的作家,是在什麼情況下給謝冰瑩寫信的?

孟:我們沒有談到這個話題。我這次訪問的重點是要她談談她一生不平凡的經歷、創作以及她們那一代十幾位女作家創作的特點,比如她就同我談到有關陳衡哲、冰心、蘇雪林、丁玲、黃廬隱、陸晶清、李曼瑰等人的創作。我對這些作家們在中國當時那樣困難的條件下,吃了那麼多的苦,還有那麼強的意志力,堅持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來進行創作,是非常欽佩的。

沈:謝冰瑩先生與蘇雪林在臺灣相處幾十年,又在師大共事,是親密的好朋友。1991年4月蘇雪林九五華誕前夕,她從舊金山到臺南,與睽違二十的老友蘇雪林見面,而且還寫了一篇《為雪林姊祝福》的文章,發表在《中央日報》上。我有一幅她們在蘇雪林庭院中緊緊相擁的照片。作為相知的老朋友,她對蘇雪林的為人、文學創作、學術研究有什麼看法?

孟:謝冰瑩對我說:蘇雪林性格豪放,直率坦白,對人熱情,但她一生婚姻不幸,到處顛沛流離,兩次到法國留學,後來又來到臺灣教書。她的腳纏得比我還小,走路顫顫巍巍,可以想象她一生的日子過得是要比一般人苦的。尤其是晚年照顧她的姊姊去世了,她十分孤獨寂寞。她的創作不是簡潔流利派,散文作品中喜歡用優美的辭藻和典故,中學生往往看不懂她的文章,不像我寫文章,小學生都能讀懂。蘇雪林國學底子厚,讀的書也多,她研究楚辭、唐詩及許多古代作家。我今天在你面前批評她,對她是一種大不敬,但畢竟我們是多年的朋友,她就是聽到了,也不會見怪的。

沈:你是不是因為這次美國之行,從謝冰瑩處打聽到蘇雪林還健在,從而引起了後來去臺灣訪問她的想法?

:是的。我覺得蘇雪林已經那麼大歲數了,不趕快去訪問的話,恐怕以後沒有機會了。正好那時我申請到了去國外做研究的假期,就立刻到了臺灣。我到臺北後,林海音知道我要到臺南去訪問蘇雪林,就對我說:蘇雪林的話你不一定能聽懂(筆者按:蘇雪林說話是安徽與浙江混合的方言),交流起來有困難,她就聯繫到成功大學中文系秘書賴麗娟,請她陪同我去訪問蘇雪林。

1991年12月4日,我和賴麗娟到臺南東寧路蘇雪林的寓所,見到了我一直崇拜的蘇雪林先生,她和我心中想象的一模一樣,是一位慈祥溫和的老太太。那天我問了她和二三十年代女作家們交往的一些情況。蘇雪林見到我很高興,送了我她不久前出版的書,有《浮生九四》、《遁齋隨筆》、《蘇雪林山水》畫冊及早先的一本名著《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她在每本書上都用圓珠筆簽名,字寫得很有勁,為避免雷同,分別寫上“華苓小姐雅正”、“華苓小姐粲正”、“華苓小姐一笑”,可能她聽賴麗娟介紹我名字時,把我的“玲”字,當成美國華文作家聶華苓的“苓”字了。從簽名中,可以看出九十多歲的蘇雪林的思維活躍是異於常人的。

沈暉:在墨爾本大學訪問漢學家孟華玲

孟華玲在臺南訪問蘇雪林(1991年12月)

第三次訪問 時間:2018年5月12日

地點: 孟華玲住所客廳

沈:我剛才參觀了你的書房,發現你的書櫥裡中文藏書很豐富,現當代主要作家的作品集,都有收藏,尤其是女作家的作品,如《現當代女性作家》、《二十世紀女性散文百家》、《中國現當代著名作家文庫》等。這些書有的是中國大陸的簡體橫排本,也有臺灣繁體豎排本,可以說應有盡有,收藏這麼多一定花了不少精力。

孟:我一直到退休都在買書。有的書是二十多年前在中國大陸買的,有的是在臺灣買的,有的是跟三聯書店訂購的。

沈:現在有關民國時期女作家的書,在書店已很難買到了。原因是當下閱讀此類書籍的讀者少了——除了一些做現代文學研究者外,其他讀者無人問津。出版社不願意出版此類書,是因為印數少,出版社賺不到錢。因此許多有學術研究價值和歷史資料價值的書,特別是像蘇雪林這些有爭議的一些民國作家,你要想出版她們的書就很難。譬如我送你的《蘇雪林筆下的名人》這本書,能得以出版——我是和北京人民出版社簽了初版可不支付稿酬的約定,才得以出版的,否則就出版不了。現在出版社關心的是出版一本書,能不能賺到錢。能賺錢的書就出版。這樣就出現了那些所謂明星們的自傳、那些娛樂化的、搞笑的、看完就扔掉的書,則大量地躺在書店的貨架上。

孟:的確是這樣的。

沈:

澳大利亞也有這種現象?

孟:Yes。這是發達國家的普遍現象,我們是資本主義國家,資本主義專心而又在乎的是錢,只要賺錢,其他就不考慮。中國的出版界現在好像也是這樣。我以前上課,曾經講到中國現代文學時和學生說,大部分作家是支持共產黨的,而且共產黨也很重視作家作品在社會的作用,作為作家來說,你的作品受到重視,是應該感到很欣慰的。

沈:是的。茅盾先生曾經說過:“作家的作品是推動社會前進的輪子。”這句話說得非常好,把作家作品的社會作用說得很透徹。

孟:那你看,在我們這裡,澳大利亞政府並不覺得作家有什麼作用,對於作家的作品並不在乎,你的作品寫些什麼,我們不去管,我們不在乎你寫的是什麼!

沈:這就是作家們所希望的創作自由化。

孟:

但是中國政府在乎。你是一個作家,你也應該在乎,對不對?我不是說共產黨這樣對文學藝術的做法是對的,但至少能讓我們瞭解到作家在作品中所反映的思想和背景是什麼,他要給讀者什麼啟示,這對促進文學繁榮是很好的。

沈:對。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的繁榮,有兩個方面我覺得很重要。一個是作家和學術研究者,要不斷有好的作品與高質量的學術專著湧現,另一個是要有比較順暢的出版渠道。出版部門不能僅僅為了賺錢,為了經濟利益,為了出版社的利潤,而忽視一些文學作品與專著的社會作用(即社會效益),而拒絕那些好作品及有歷史價值、學術價值、資料價值專著的出版。如果能重視並做好這兩方面的話——即兼顧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我想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的繁榮,一定會出現令人可喜的局面。

沈暉:在墨爾本大學訪問漢學家孟華玲

孟華玲近影(2018年5月於墨大)

作者簡介:沈 暉,筆名“曉暉”,1944年生,合肥市人,1968年畢業於合肥師範學院中文系。1976年調入安徽大學,參加國家重點科研項目《漢語大詞典》(12卷)的編纂,為該詞典的主要編纂人之一。從事語言文字、古籍整理、辭書研究及蘇雪林研究40餘年,在兩岸學術刊物發表語言文字、古籍整理及研蘇論文40餘篇。退休前為安徽大學漢語言文字研究所研究員。主編《蘇雪林選集》、《蘇雪林文集》(4卷本)、《蘇雪林學術論集》(11卷本),已出版《李白在安徽》、《黃山縱橫談》、《東萊詩詞集校》、《文字生涯五十年》、《蘇雪林傳》、《綠天雪林》、《蘇雪林年譜長編》、《蘇雪林筆下的名人》等11種。s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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