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白
第一次見到剛哥是在一條小巷裡，四十來歲，帶著眼鏡，斯文，說話也有禮貌，手裡拿著我的錢包，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剛。
彼時的我怎麼也想不到，眼前這個文質彬彬撿到我錢包準備歸還的中年人是一個深陷賭圈多年的賭徒。在幾次接觸得知剛哥的“愛好”後，我們提出了採訪的想法，剛哥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剛哥的自述
“我就是被茶館害了前半輩子，後來欠高利貸太多跑路了。跑路的過程中無意間上了貼吧，就被帶著玩了 PK10 、時時彩這些。”
剛哥口中的茶館其實就是賭館，一般由三五個人合夥，租下一個套間擺上幾張桌子就開業了，靠著人帶人旺場，拉人頭的能按人頭分得一些費用。茶館老闆每桌抽成，順帶放放高利貸。
賭博之前剛哥是鐵道部的一名正式職工，在那個年代的三線小城工資水平算中上，買了房子和車子，老婆淳樸兒子內向愛學習，生活無憂。如果一直這麼過下去必定是個幸福的結局，卻因為這一步之差產生了巨大的變化。
現在的剛哥最愛提的除了賭博就是戒賭吧，鑑於戒賭吧在網友口中的微妙評價，我特地問了剛哥去戒賭吧是否真的為了戒賭，而剛哥的回答耐人尋味。
“哪有什麼戒賭，現在我眾叛親離，兒子不認父母不理的，去戒賭吧圖的就是一個環境。裡面的人讓我覺得自己在世上不是孤立的。說實話，能去戒賭吧的也都不圖真的戒賭，至少我待到現在，除了吹牛逼的很少見到真賭徒回頭。
而且那個地方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以為自己能戒賭的賭徒、放口子的、教人擼口子的、騙人跟單的、找人簽單的、還有看熱鬧的，唯一沒有的就是真的下定決心要戒賭的。”
“以為自己能戒賭？怎麼說？”看著剛哥滿不在乎的開口，我忍不住細問了問，想知道在真賭徒剛哥的口中，戒賭吧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接下來的聊天裡，剛哥讓我瞭解了一個不同於網絡傳言的戒賭吧。
“真正賭過的人才知道，戒不掉，這是心癮。贏了想要更多，輸了又想翻本，心態是這樣，最終的結果就是輸，每個賭徒都知道這個道理，但是擋不住僥倖的心。再者說一夜間幾萬幾十萬的出入，經歷過這樣的刺激，都做不了辛苦一個月才幾千塊的事，心飄了，就沉不下來。
你去看看戒賭吧，裡面有多少跟家裡坦白過，家裡幫忙填平之後又輸幾個幾十個的。這個東西就跟吸毒一樣，是心癮，戒不掉的。有毅力戒掉的人當初根本就不會沉迷，真正想戒的也不會來吧裡，必須要脫離這個環境。”說話的剛哥顯得無比清醒，行為卻又無比墮落，就在前一天他才剛擼了一筆小貸，充進某個線上賭場。
“去吧裡說要戒賭其實就是求個心理安慰，最終目的也還就是找一群跟自己一樣的人，感覺熱鬧些，增加些底氣。你再看吧裡，經常有一些帶上岸的帖子，100%是騙子。
他們可能直接告訴你帶上岸，可能發個帖子說自己以前欠了幾十個，後來多虧遇到師傅帶上岸，總之就是留微信。一定會有人抱著僥倖加好友，之後就被套路去跟單買足球，說白了也就是網賭。他們發單告訴你怎麼下，其實根本不會管你輸贏，你下了他們的佣金就拿到了。 ”
“除了這個，還有放口子（借貸平臺）的。現在比較少了，因為戒賭吧的老哥是不會還錢的，機靈一點的業務員放給你錢之後會教你怎麼去擼其它家的貸款，用別人的錢填自己的坑，反正他們自己不賠賺了就行。”
在剛哥的眼裡，這些行為都不算什麼。賭徒身上是留不住錢的，與其流進別人家，不如薅來自己口袋，每一雙盯住賭徒的眼睛心裡的想法都是這樣，也沒什麼罪惡感。而一身邋遢血的賭徒們也不介意被薅，他們已經在自我放棄的邊緣，一邊罵著“狗莊不是人”，一邊奮力刮油給莊家。
“其實最狠的是那些簽單的經紀。你知道簽單不？緬甸老撾那些地方，靠近邊境的賭場都有這樣的經紀人。他們找人發帖，告訴你不需要抵押可以放款給你免費玩，包路費，只需要贏的時候給抽成、最後還清本金利息就好。
實際上哪有那麼好的事，你的路費就在放給你的款里扣，在賭場輸了就扣人，讓往家裡打電話要錢，要不到就捱打。實在不行就拉朋友來簽單，拉一個給你多少抽成平前面的單。要是連這個都做不到，說句不好聽的，弄死你都不是沒可能，之前經常有邊境賭場死人的新聞。
不要覺得這樣簽單拉不到人，紅了眼的賭狗什麼都會信，這對他們來說是最後一絲僥倖的救命稻草，明知道有問題也會去試一試的。”
和剛哥聊天的全過程，他都顯得清醒冷靜。一邊清醒，一邊沉睡，這大概是賭徒們共有的特質，大概是戒賭吧吧友們的共同特質。
在網上，戒賭吧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荒誕搞笑。裡面的吧友互稱老哥老姐，為了不讓數字聽上去太驚悚，通常用“個”來代表“萬”，發帖說欠了幾個意思就是欠了幾萬，這是他們欠債的入門單位。
如果輸了錢，就怒起發帖罵狗莊（戒賭吧對莊家的稱呼）。借到朋友的錢或者擼到現金貸就戲稱“領工資”，因為在戒賭吧，大家的共識是“憑本事借的錢，為什麼要還”。然後再用借到的錢去博一把爭取“上岸”（清債），只是結果往往事與願違，搏一把的結果大多是繼續被洗白（輸錢）然後再上貼吧罵狗莊的循環。
直播也是戒賭吧的一大特色。老哥們最愛的事情是洗白後去戒賭吧官方指定飯店沙縣大飯店吃一頓，在吧裡直播跑路，甚至一度有跑路教程出現。早些時候還有老哥直播“修車”（約或嫖），留下過“當初修車不直播，如今出事找老哥”的戲語。除了這些，就是直播“癱瘓”了。
癱瘓也是戒賭吧的一大特色，被洗白之後的老哥老姐們口袋空空，只能待在家或者某個不知名的網吧，什麼也不做，沒錢賭也不願意找工資低的工作，於是只能打打遊戲或者上貼吧看看。跟跑路一樣，在不同地方怎麼癱瘓也有教程。
就是這樣一個看似沒有希望的貼吧，意外地保持著大多數社區都難以達到的和諧氛圍，不像1024的“好人一生平安”那麼虛無，他們是實打實的“互助”。
貼吧裡經常出現“癱瘓在家，求給個飯錢接濟”的帖子，這樣的帖子一般都有回應，總有老哥給樓主打十幾二十塊的飯錢。在他們看來，今天幫助落難的兄弟，他日自己需要的時候也會收到相應的回報，多少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
哪怕生活再艱難，回到吧裡的老哥也都是善於自嘲隨性樂觀的樣子，這大概是吧友們對戒賭吧留戀的原因。也正是這樣的反差，給了其它網友尋找歡樂的空間，有事沒事都愛跑來戒賭吧找找有沒有新樂子。
網絡總能帶給人無盡的歡愉，任何事件都能變成網友的狂歡，這也許是一件好事，卻也無限悲涼。現今互聯網是一個娛樂至上的領地，是連原本悲哀的東西也能變成盛宴的地方。
一次次的狂歡換回來的是越發擴散的麻木，所有的事情都披上了一層娛樂的皮，將原本腐爛潰敗的都深深包裹起來，雖看不見卻遮擋不住愈加蔓延的腐敗氣味。
戒色吧，邪教式成長的貼吧
在戒賭吧給網友帶來的狂歡的時候，另一個氣氛似乎完全不一樣的貼吧也在毫不落後地壯大——戒色。這個貼吧裡，瀰漫的是認真和沉重。
如果說戒賭吧是在狂歡中沉淪，那戒色吧就是在沉淪中壓抑。
與戒賭吧不同的是戒色吧除了嚴肅認真的氣氛外，還有著濃重的宗教意味。大多數網友應該都對早期的佛教戒色網站有些印象，正是這種當初淪為網友笑柄的網站內容，成為了後來戒色吧主導思想的來源，早先的小圈子討論突然有一天變成了傳教式的宣傳。
在戒色吧，眾多吧友將自慰看作惡魔般的存在。臉色差、生病、愛情或學習工作不順等一切的挫折都歸咎於手淫；相反，當遇到好的事情，諸如工作順利、結婚或生子（彷彿有哪裡不對？）都歸功於戒色。
貼吧裡瀰漫著緊張的氣息，戒色打卡、戒色失敗的懺悔、疾病與自慰的關係......諸如此類的帖子數不勝數，自慰在這裡變成了一種無比罪惡的行為，稍微一“破戒”就認為自己罪大惡極，彷彿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
偏執執行的過程中，他們都忘了正常的生理需求並非十惡不赦，而是被洗腦式地接受了“手淫是淫邪，必須完全杜絕”的理念。
除此之外各種宗教理論、中醫養生理論也隨處可見，以及戒色前後對比的照片帖。回覆者會以各種漏洞百出的論點告訴你為什麼要戒色，不戒色會帶來什麼因果，戒色的作用在他們口中比健康飲食和科學鍛鍊強百倍。每每有戒色前後的照片對比帖出現，下面清一色的回帖都告訴你“精神了”，可除了增加濾鏡外小白並沒有感受出差別。
說宗教意味濃重，除了貼吧裡眾多與宗教有關的話題外，還因為吧友們對某一任吧主的異常崇拜，這位吧主甚至出版了名為與“戒色”相關的書籍，一百多季的更新，難以相信是個人所為。
戒色吧的壯大也與這位吧主的組織有關，貼吧在他的帶領下變成了有序的團體，街頭髮傳單、廁所和電線杆上帖宣傳小廣告、去其它社交社區宣傳等等，甚至會組織放生活動（忍不住吐槽，這個行為實在與戒色沒有太大關係，十分宗教）。而在知乎，我們找到了關於這位吧主的扒皮帖，真假自行搜索判斷。
在電影《迷霧》中有一個神婆的角色，迷霧來臨前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個迷信宗教到神經質的人，都明白她是錯需要遠離，甚至投以鄙夷的眼光。而當迷霧到來，鎮民陷入絕境，一切的巧合都讓慌亂的鎮民選擇相信神婆的力量。神婆佔據了領導地位，憑著自己的意志為所欲為，而真正幫助鎮民、與鎮民一起抵抗怪物的男主一行人逐漸被孤立甚至被驅逐。
戒色吧的吧友也與鎮民一樣，在現實生活中遭遇不順和失敗，因為現狀難以改變，急需一個出口，給自己的挫敗找一個“可接受”的緣由。戒色吧的出現無疑是慌亂之下的曙光，他們選擇相信這些失敗都是手淫造成的，鴕鳥式地逃離事情的本質。
只是越逃離，越不正視挫折的本質來源，越不能使用正確的方式改變，結果可能會更壞。
當生活出現問題的時候，我們都需要信仰支撐。宗教也好、偶像也罷、甚至戒色都行，但如果這個信仰使你沉迷，世界就會變成扭曲的樣子。
戒色吧儼然成為了一個行動嚴謹的組織，對戒色的優點深信不疑，不僅有宣發人員，還有前輩指導，但現在的戒色吧難免讓人感覺矯枉過正。同時令人擔憂的還有他們的宣傳對象，這些“戒色”宣傳往往向校園傾斜，價值觀還沒完全成型的孩子突然被注入這些偏執的想法，帶來的後果也難以言喻。
一切與情色相關的內容在他們眼裡都變成了洪水猛獸，甚至連基本的正常的生理需求也算在內，而更嚴重的信徒往往因為不能徹底“戒斷”開始產生自卑心理甚至自殘。
寫在最後
我們沒有辦法判定這兩個貼吧的成員在吧裡到底是獲益更多還是被傷害更多，也沒有辦法以自己的價值觀去強行“扭正”他們的想法，因為在我們覺得他們偏激的同時，他們也在控訴我們的意識錯誤。
戒賭吧和戒色吧，兩個看似完全不同形態的貼吧卻有完全相同的地方——它們收容的多是面對生活束手無策的人。這兩個貼吧給了他們避世和拒絕面對現實的藉口，也使得他們找到“同類”，給自己的逃避一個更合理的解釋。在貼吧的狂歡中，他們似乎找到了生活的重心......
這種類型的貼吧、社區越多，我們越能明白世界上脆弱而又慌亂的人群有多龐大。只願人人堅定有信念，捨棄偏執不執拗。
人生路長，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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